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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我的西方文學接受史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2月02日10:26 來源:羊城晚報
畢飛宇(右)與張莉的對談構(gòu)成文學的“言語之旅” 李殷 攝

  有人問我,在寫作之余,你最愛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回答說,對話。我所說的對話不是聊天,不是一堆人,無主題、無目標地閑扯,那個是消磨時間。我喜歡兩個 人就一個問題進行開放式的討論。從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那一天起,這樣的對話就沒有離開過我?梢哉f,對話就是我人生的另一個局面。

  201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給我出一套文集,其中有一本就是對話。出版社邀請了新銳批評家張莉女士,她專門來到南京,就在我們家樓下的那家咖啡館里,我們一口氣談了兩天。我要感謝張莉女士,為了這次對話,她做足了功課,她保證了這次對話的開放性與邏輯性,

  就在不久前,一位記者對我說,作家多神秘啊。我告訴她,我不了解別的作家,但是,我一點也不神秘,相反,我渴望簡單,就像穆里尼奧所說的那樣,“我是一 本打開的書,一切都袒露無遺。我愿意分享!笔堑,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他的工作就是打開他自己。作家有可能神秘嗎?有,要么寫不出來了,要么從來都沒 有寫過真正的文學。

  ——畢飛宇

  1、西方文學:一開始我想讀到愛情和性

  畢飛宇:說起西方的文學,我們也別往大處說,其實一開始,我還是希望讀到愛情和性。

  張莉:哈哈,年輕人讀小說都有那種隱秘的小心思吧,我最初讀《紅樓夢》時是跳著讀的,喜歡看寶黛斗嘴。 

  畢飛宇:應(yīng)當這樣說,我在青春期的前后閱讀西方小說是決定性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和我們一代所有的人一樣,我們都沒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在“國學”方面是很可憐的。等我真的具備了閱讀能力的時候,“文革”也結(jié)束了,相對來說,接受西方文學就更容易。 

  張莉:你想說,西方文學對你的寫作影響很大。

  畢飛宇:其實我想這樣說,西方文學對我最大的影響還是精神上的,這就牽扯到精神上的成長問題,自由、平等、公平、正義、尊嚴、法的精神、理性、民主、人 權(quán)、啟蒙、公民,人道主義,包括專制、集權(quán)、異化,這些概念都是在閱讀西方的時候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在價值觀方面,那個時候的閱讀是決定性的。你在閱讀 故事、人物、語言,到后來,它在精神上對你有一定影響。

  2、《懺悔錄》:一個鄉(xiāng)下人才有的沖擊力

  張莉:我們先回憶你讀過的第一本西方書籍吧。

  畢飛宇:這個不用回憶,是盧梭的《懺悔錄》。

  張莉:那時候你多大?

  畢飛宇:十六七歲,讀高中。我首先要和你談?wù)剷氖。我們那個時候很奇怪,你讀哪一本書,不是你去買,然后你再讀,不是這樣。哪一本書會落到你的手上, 完全是隨機的,像命運的安排,你根本不知道你會遇上哪一本書。是神奇的命運把《懺悔錄》送到我的手上的,一開頭就吸引了我,哪有這樣對待自己的?只讀了幾 句話我就感受到作者的心情了,動蕩、憤激,很適合青春期?晌覜]有想到盧梭會那樣對待自己,很嚇人的。

  我剛才說的是第一點,第二點呢?我要說細節(jié)的力量。你知道書里頭有盧梭和華倫夫人的不倫之戀,一個細節(jié)實在驚人,我到今天都忘不掉。華倫夫人在吃飯,正要吃肉,盧梭說,肉上有毛。華倫夫人就把肉吐出來了,盧梭接過來,放在了自己嘴里。

  張莉:哎,這細節(jié)太肉感啦!

  畢飛宇:沖擊力大。盧梭有沖擊力,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才有的沖擊力。

  張莉:蠻力。

  畢飛宇: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細節(jié)”,但是,心驚肉跳,皮膚都是燙的,這些都是理性的感受。年輕時的閱讀就是這一點好,許多時候,它不是精神在閱讀,也不是靈魂在閱讀,它是身體在閱讀,是血管在閱讀。

  張莉:我得說,關(guān)于這個細節(jié),你有男性讀者的趣味,至少在那一刻。我讀到時卻是另外的感覺。

  畢飛宇:這個不重要。雖然《懺悔錄》是一本非虛構(gòu),但在刻畫人物方面,華倫夫人這個形象無疑很成功。母性,淡定,雍容華貴,淫蕩卻優(yōu)雅。她和盧梭可不就是秦可卿和寶玉嗎?

  3、《約翰·克里斯多夫》:我做了許多筆記,流了許多淚

  張莉:說說你進大學之前那些最有價值的閱讀吧。 

  畢飛宇:最有價值的閱讀,應(yīng)該是《約翰·克里斯朵夫》了。 

  張莉:《約翰·克里斯朵夫》一度在中國非常流行,我上學時大家也都還傳著讀。    

  畢飛宇:讀這本書我是非常清晰的,是1981年的冬天,17歲,那時候壓抑啊,考不上大學。不少同班同學都到遠方去讀大學了,可是我呢,考不上。未來能 不能考上呢?沒把握,不自信。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非常愛文學了,愛文學是很費時間的,但是,自己也知道,不考上大學這一輩子就廢了,所以,考上大學是第一重要 的事情。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日子,一天到晚在幻想,什么樣的幻想都有。17歲啊,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那是多么不堪的日子。

  張莉:你說過,你從那時候開始熱愛健身。

  畢飛宇:那時候我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力,其實是自我摧殘。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副啞鈴,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要健身,其實,營養(yǎng)根本跟不上。大冬天的,健完身,到河邊打開冰面,用冰冷的河水在身上擦,火燒火燎的。

  我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得到《約翰·克里斯多夫》的,它太勵志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喜愛它。在用冰水擦身的時候,不是不怕,很怕,多冷啊。可是,心里頭有克里斯多夫,他在看著我,勇氣就來了。你看,我也進步了,用克里斯多夫來勵志了。 

  張莉:哎,你說的這個這場景,冰水擦身,以《約翰·克里斯多夫》勵志,太讓人感嘆了。

  畢飛宇:可是這本書也鬧心,那就是克里斯多夫接連不斷的愛情,他是個光棍,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可是,小愛情是不斷的,阿達,薩皮娜,安多納德,雅葛麗娜, 一個接一個。我想說羅曼·羅蘭是描寫“小愛情”的圣手,就是少年的那些愛情,他真是寫得好。還有一個也鬧心,那就是羅曼·羅蘭也喜歡警句,動不動就來一 下,我就一邊看,一邊抄,就是這樣的句子:“許多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現(xiàn)力,把他們沉思默想得來的思想都帶進了墳墓!薄芭u家是風向標,他們卻以為自己操縱 了風向。”到處都是類似的句子,閃閃的,我就抄,滿滿的一本。17歲的年輕人哪有不愛這些的?很愛。我每天都是控制著看的,不許自己多看。這本書看完的時 候我相當痛苦,克里斯多夫他走了。四十歲之后,為了回顧我的青春,我把這本書再讀了一遍,很遺憾,我老了,再也讀不到當年的激動了,悵然得很。 

  張莉:我覺得《約翰·克里斯多夫》不能算特別重要的經(jīng)典,當然勵志是一定的。你剛才一口氣說出那些句子,記憶力真好。

  畢飛宇:這個當然。2011年,我寫過一個短篇,《一九七五年的春節(jié)》,在這個短篇里我寫了一個神秘的女人,因為吸煙,她的身上著火了,她就慢悠悠地 拍,一巴掌一巴掌的。這個動態(tài)的描寫也就十來個字,這就是從羅曼·羅蘭那里讀來的,應(yīng)該在第四冊里頭,可以查得到。那時候克里斯多夫正在瑞士的一對老夫婦 家里避難,那個老夫人很木,動作遲緩,她的身上著火了,她不急,在那兒撣,像撣灰塵一樣。 

  張莉:真是小說家的腦子,那個細節(jié)我也讀到過的,但我沒這么琢磨過。 

  畢飛宇:放在今天來看,羅曼·羅蘭顯然并不是那種頂級的作家,我只是說,在我讀大學之前,他給了我十分不一樣的文學記憶,我做了許多的筆記,流了許多的淚。我相信當年有許多文學青年都有相同的記憶。

  4、《悲慘世界》:書中的“寬容”讓當時的中國人久旱逢甘霖

  張莉:你讀的這些東西在你后來的創(chuàng)作里面一定會有所體現(xiàn)。 

  畢飛宇:是的,沒有閱讀哪里有寫作呢?寫作是閱讀的兒子。我在寫作的時候時常遇到這樣的場景:這個別人已經(jīng)寫過了,那我就換一個說法。

  張莉:你的記憶力令人吃驚,可以記到那種細微處。

  畢飛宇:哪里,每個人的記憶都有自己的強區(qū)和弱區(qū),對了,想起來了,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那就是《悲慘世界》。這件事有點獨特了,是1979年還是 1980年?反正是那么一個時候,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許多人的胳肢窩里都夾著一本書,是同一本書,叫《悲慘世界》,你要知道,那可是“文革”后的一個小縣 城啊,那么多的人在讀《悲慘世界》,就好像黨中央發(fā)了通知一樣,這讓我特別奇怪。后來我注意到,在當時的報紙和雜志上,談?wù)撨@本書的文章也特別多。我就找 來看了,我看得飛快,應(yīng)當說,我當時還沒有閱讀這本書的能力,到了大學階段,基本上就可以理解了,說到底,這就是一個好人與壞人的故事!拔母铩笔鞘裁? 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壞人,我們不是只有原罪——歷史反革命,還可能有現(xiàn)罪——現(xiàn)行反革命!侗瘧K世界》反過來了,它是把壞人當作好人來看的,你偷,我就 把贓物當作禮物送給你。寬容維護了體面,寬容維護了自由,盡管《悲慘世界》遠不是寬容這樣簡單,但是,就是這樣的寬容,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簡直就是久旱 逢甘霖,它得到中國人的喜愛是必然的。

  張莉:“寬容”二字,有說服力。

  畢飛宇:李敬澤說過一句話,狄更斯是背負著上 帝寫作的,我覺得雨果也是這樣的,他一直在強調(diào)“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這句話從我讀到的第一天起就在我的心里了,一直到今天。這是一種普世的情懷,“人 道主義”這個主義底下達成共識,“人道主義”可以用一句大白話來表述:拿人當人。

  5、左拉:小說如此難看,就為了真實

  張莉:后來你讀了中文系,閱讀不一樣了。 

  畢飛宇:剛剛進中文系的時候非常高興,再也不用偷著看小說了。但事情就是這樣怪,大學時代讀小說遠遠不如中學時代那樣幸福,為什么呢?讀小說成了家庭作業(yè)。有些小說你其實不想看,但是,你必須看,必須看有時候是痛苦的。 

  張莉:讀中文的同學都會有同感的。哪個作家使你痛苦? 

  畢飛宇:我是從左拉那里感受到痛苦的。當然,話還得反過來說,如果不是讀中文系,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去讀左拉,左拉的小說太難看了。為什么一定要看呢?老 師有交代,并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要讀,但是,某一個“主義”的代表作家必須讀。左拉是“自然主義”的代表作家嘛,那是必然要讀的。 

  張莉:難看,但有代表性,必須得讀。 

  畢飛宇:我在一篇文章里說過一句話:“小說的歷史,說到底就是尋找真實的歷史。”到底什么是小說里的真實?到底怎樣才能抵達真實,我們的小說家真是煞費 了苦心。你看啊,模仿、再現(xiàn)、表現(xiàn)、“是這樣”、“應(yīng)這樣”、客觀描寫、主觀感受、典型,說來說去,都是企圖逼近真實。左拉就來了一個自然主義,事無巨 細,一點一點往下寫,他簡直就是一頭犟驢,《農(nóng)民》和《萌芽》真是難看死了,也不好記,看了就忘。老實說,左拉的小說我就記得一個小段,是《萌芽》里的, ——把男人的器官割下來了,頂在竹竿上去游行。我真是硬著頭皮讀完的。他把小說弄得如此難看,就為了真實。

  我得說,這樣的努力很寶貴、可敬,不可愛。 

  張莉:小說只是尋找真實,但不一定真的能尋找到,F(xiàn)實浩大,它們只是寫作小說的材料,小說的意義在于通過獲取、裁減以及表現(xiàn)來達到現(xiàn)實本身沒有能力呈現(xiàn) 出來的意義。是否真的抵達真實對于小說哪有那么重要?小說有它的倫理和邏輯,它需要作家具備的是虛構(gòu)能力,那種讓我們相信書中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過的能力。小 說肯定不能是對真實的圖解,它一定是有變形的。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個左拉不認賬,不認這個,他執(zhí)拗地想著“自然主義”,有如在空中建造樓閣。

  畢飛宇:在左拉的身上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文學不是容易的事情。左拉認定了“自然主義”可以抵達真實,他就那么做了。將心比心,他那樣寫的時候我估計 也沒多大的樂趣,很枯燥,很辛苦,他還是這么做。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反而覺得左拉了不起,這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一個敢于實踐的人。

  6、福樓拜:他的兩百字能頂左拉兩萬字

  張莉:左拉是先行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但也有小說家有另外的了不起的嘗試,比如福樓拜。 

  畢飛宇:福樓拜的小說很高貴,對,高貴。我說的是他小說的氣質(zhì)。在福樓拜面前談?wù)撝髁x多少有點無聊,我讀《包法利夫人》幾乎就想不起什么主義來,我就覺得小說就該是《包法利夫人》這種樣子,小說就該這么寫。無論什么主義,無論什么思潮,小說這樣寫都是好的。

  張莉:現(xiàn)在也有話劇導演把愛瑪?shù)墓适路旁谥袊尘跋卵莩,有趣,一點兒也不隔。《包法利夫人》不放在任何時代背景,任何主義之下,依然是好小說。 

  畢飛宇:還有性別,不少人和我開玩笑,說我是女作家,其實,福樓拜才是真正的女作家。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我是說,最好的小說不該呈現(xiàn)出性別。小說是有 性征的,雄性特征或雌性特征,過分強烈的性征會傷害小說。海明威是那么好的作家,但是,在小說里,他有雄性方面的虛榮,他始終想在文字里頭證明自己的雄 性,這個傷害了他。

  但《包法利夫人》沒有性征方面的負擔,有雌雄同體的意思。該細膩的地方細膩,很瑣碎的,宏觀上,大局觀又控制得那么 好。一個年輕人問我怎樣寫小說,我說:“去讀《包法利夫人》,什么時候你覺得它寫得好了,你就會寫小說了。你能寫多好我不知道,但是,至少不會爛。”我沒 有開玩笑,我說的是真心話,福樓拜的細膩是很高級的。 

  張莉:這個甚合我意,好的小說家應(yīng)該是雙性同體,曹雪芹就是一個例子。

  畢飛宇:在福樓拜面前,我就覺得左拉是個死心眼,專門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們的天賦的確有區(qū)別的。在場面描寫方面,左拉花兩萬字通常不如福樓拜的兩百 字,《包法利夫人》給我一個印象,無論是一只皮鞋還是一件毛衣,無論是一個裝幀還是一棵植物,能被福樓拜描寫,那是它們的福分,妥當,你知道嗎?很妥當。

  (節(jié)錄自畢飛宇、張莉《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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