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與浪漫(張煒)

　

　　■非�？上У氖�，專業(yè)批評學科培養(yǎng)了太多的機械人士，他們只會對滾燙的藝術肌體進行冰涼的觸摸。他們的冰涼不是因為采取了一種超脫的、個人的學術方法，而是完全沒有血脈流貫才導致的假肢般的冷卻。沒有溫度，缺乏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溝通所需要的脈動，結果一切都是扯淡。

　　□張 煒(山東)

　　按照傳統(tǒng)說法，人人都會說魯迅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而不是“浪漫主義”的。其實不然，僅僅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完全不可以概括魯迅先生，因為他是那么豐富飽滿的一個人，可以說既冷漠又熱情，既嚴肅又幽默，既很“現(xiàn)實主義”，又具有高度的“浪漫主義”。他的詩、散文，特別是他的小說和雜文，真是浪漫和有趣極了。他打筆仗的那些文章都寫得辛辣多趣，是一個在近身纏斗中都不忘開個玩笑的人。我們很難用“現(xiàn)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來框定魯迅先生，因為他超越了所有這些“主義”，是一個熱愛真理、最愛美、最有趣、最多情的人，他的雜文是詩，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實際上確立了雜文這種文體的最高境界。

　　現(xiàn)代作家中，魯迅的豐富厚重是難以超越的。出于逆向思維的執(zhí)拗，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有人總是將另一些現(xiàn)代作家置于魯迅之上，但是魯迅先生整個生命蘊含的悲劇因素和道德感，遠遠不是另一些閑適趣味可以望其項背的。

　　如果說藝術是浪漫的，那么離開浪漫的距離，也就等于離開藝術的距離，離開詩的距離。一個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怎么會是杰出的藝術家？莎士比亞不浪漫嗎？雨果不浪漫嗎？所謂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家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是巴爾扎克，他們不浪漫嗎？巴爾扎克多么“現(xiàn)實”，可是他的作品中越是寫得好的，也越具有浪漫氣息。他的志向是作一個“時代的秘書”，也就是要如實地記錄自己所處的時代萬象�？蛇@只是他的宣言而已，他其實是相當頑皮和沖動的，遠沒有老老實實做個“秘書”，而是一個出色的幻想者和創(chuàng)造家。他寫的《朱安黨人》，其中一個怪人翻譯過來叫“走下地”，這人穿著一雙木頭鞋，個子矮壯，總是拿著一桿大鞭子，隨時都要把敵人一鞭子打倒在地�！渡衬�里的愛情》寫獅子和人的情感，一切描述都夸張到了極處。我們熟悉的歐也妮·葛朗臺這樣的人物，也是極度夸張的。

　　其實談到詩和文學總是如此，作家“浪漫”程度的不同，往往也決定了他們藝術量級的不同。

　　關于詩人李白和杜甫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別，人們也往往采取了現(xiàn)代學術的一些時髦標準。比如對杜甫，就可以根據其詩文的內容，所謂的主題思想題材等等，推導出什么主要的“傾向”，概括出一些主要的“手法”，并抽離出一些現(xiàn)代通行的論述指標，給予命名。這種命名一旦發(fā)生，誤讀就大面積出現(xiàn)了，許多人會在這種框定里解讀，把一個活生生的極豐富的杜甫給讀得片面了僵死了——杜甫寫了那么多人間疾苦，慘不忍睹，這還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但是，我們在讀杜甫的時候，在許多微妙的感觸和陶醉中，與西方關于“現(xiàn)實主義”的指標一點都對不上號。

　　對李白也是同樣的道理。李白出奇的想象和縱情的言說，不用說是極符合西方關于“浪漫主義”的一些指標了，但他大量的記敘詩，那些像詩筆記一樣留存的有韻文字，同樣數(shù)量巨大，也是極其重要的。沒有后者，我們甚至無法將一個游走四方的詩仙的行蹤連綴起來，會斷掉生活的鏈條。再者，也不僅是李白如此“浪漫”，如此激越沖動想象變形，古往今來哪個優(yōu)秀的詩人又不如此？不如此又怎么會有詩？

　　可見他們都是“浪漫”的，也都是“現(xiàn)實”的。他們的“現(xiàn)實”是鋪墊和前奏，他們的“浪漫”卻是最終的完成。

　　當年別林斯基也常常從社會層面介入作品，但不同的是他對于文學和詩的深度感知力，對藝術強大的愛所帶來的激越，與此連在一起的是質樸的人的沖動。他能夠渾身顫抖地為藝術而爭執(zhí)，為真理而爭執(zhí)，于是就產生了巨大的說服力和感染力。這與今天評論界的某些荒誕論文有什么相同之處？非�？上У氖�，專業(yè)批評學科培養(yǎng)了太多的機械人士，他們只會對滾燙的藝術肌體進行冰涼的觸摸。他們的冰涼不是因為采取了一種超脫的、個人的學術方法，而是完全沒有血脈流貫才導致的假肢般的冷卻。沒有溫度，缺乏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溝通所需要的脈動，結果一切都是扯淡。

　　真正的批評建立在閱讀的基礎上，而閱讀應該去把握整個文字所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甚至跟文本不能直接對應的一些因素，這里最需要的還是生命的感悟力�，F(xiàn)在看來，一些學術文字不是隔靴搔癢的問題，而是壓根與作品不再發(fā)生關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