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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故居——老井倒映的歷史天光(蘇滄桑)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4月20日09:41 來源:人民日報 蘇滄桑
  郁達夫故居“風雨茅廬”一隅    羅雪村繪  郁達夫故居“風雨茅廬”一隅   羅雪村繪

  井水其實不是黑色的,但因為在深井里,看上去像一塊墨。奇異的是,這塊墨能反照天光,也能清晰地映照出我白亮的臉,以及我身后正蓬蓬勃勃的春天。八十年前的春天,井水也映照過他的臉,憂郁,文氣,像他最初的名字——郁文。

  這口半平米見方的老井,位于杭州大學路場官弄六十三號!帮L雨茅廬”,一個不太吉祥的宅名,仿佛預示了它的主人——一代文豪郁達夫注定顛沛的人生和愛情。

  “兒時的回憶,我所經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饑餓;對于饑餓的恐怖,到現在還在緊逼著我。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親也因此以病以死;在這里總算是悲劇的序幕結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兒寡婦的正劇的上場!1896年12月7日,郁達夫出生于浙江富陽縣一個沒落的書香家庭,凄慘的童年、天賦的異稟、坎坷的境遇,成就了他極其復雜的個性——浪漫細膩、大膽豪放、勇往直前而又有些歇斯底里,也成就了他的多重身份——中國現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發(fā)起人之一,民族解放殉難烈士。

  八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杭州名士之后王映霞隨丈夫郁達夫回到了故鄉(xiāng)。此時,離郁達夫留日歸國、其代表作我國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發(fā)表已經過去十二年,離他上海初遇王映霞一見鐘情窮追猛打終成正果已經五年了。此時回來,一是為避國民黨當局的政治迫害,二是為還她回鄉(xiāng)心愿。他買下了玉皇山后三十畝山地,又置換地皮,親自設計,在離西湖不遠的地方,建起了他理想中的家園。

  “1935年年底動工,熬過了一個冰雪的冬季,到1936年的春天完工……足足花掉了一萬五六千元!蓖跤诚紝懙馈?梢韵胍姡1936年的春天,無論對于他和她,都是特別明媚的。她的臉龐映照著嶄新庭院里初春的雪,因欣喜而更加動人。

  這座日式風格的東方建筑,“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古典,精致,華麗。然而,郁達夫給它取了一個名字“風雨茅廬”,王映霞覺得不吉利,不喜歡。

  當時的風雨茅廬是這樣的:院落坐北朝南,分正屋和后院兩個部分。臨街是兩扇大鐵門,一排二層樓。前院是一個高臺,高臺上三間正房,圍繞著木柱回廊,正房當中一間為客廳,掛著著名學人馬君武所書“風雨茅廬”橫匾,西壁掛的是中國畫,東壁則是魯迅親筆手書的七律《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蛷d東西兩邊為臥室。正屋往東,是一個月洞門,五六間平房連接著后院。后院是一個幽雅別致的小花園,蔥蘢掩映著三間客房和郁達夫最愛的書房。書房三面沿壁排列著落地書架,擺滿了數萬冊各國文字的書籍。

  對這個“蝸廬”,郁達夫在《移家瑣記》中表達了由衷的喜愛:“好得很!好得很!”盡管魯迅先生對于他移家杭州一事,之前之后都好意勸阻,他仍發(fā)自內心地希望新建的家園成為趨避亂世的世外桃源,全家老小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地在此生活下去。

  但是,錯誤的時代,遇見錯誤的人,悲劇開演。

  正式入住后,風雨茅廬不再是安靜寫作之地,因女主人的非凡魅力和一些無可奈何的原因,成了杭州社會名流官僚政客的交際場,整日推杯換盞、歌舞升平,讓郁達夫心躁不安無所適從,只想逃離,短短幾個月后,便南下福州謀職參加抗戰(zhàn)活動。

  風雨茅廬,他們只住了短短兩年,十二年的婚姻便走到了盡頭,勞燕分飛,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郁達夫輾轉香港、新加坡、印尼等地辦報并從事宣傳抗日救國。1945年8月29日晚8時許,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兩周,流亡至蘇門答臘的郁達夫正在家中與幾位朋友聊天,忽然有一個土著青年把他叫出去講了幾句話,郁達夫回到客廳與朋友打個招呼就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后據史料證實,他于當年9月17日遭日本憲兵秘密殺害,終年五十歲。王映霞晚年在自傳中這樣評價:“我想要的是一個安安定定的家,而郁達夫是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同郁達夫最大的分別就是我同他性格不同。”“歷史長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頭的愛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懷念!眱鹤佑麸w也誠懇地描述了自己眼中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一位擁有明顯優(yōu)點,也有明顯缺點的人,他很愛國家,對朋友也很熱心,但做人處世過于沖動,以至家庭與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

  2015年初春,午后,陰。我們站在鎖著門的風雨茅廬前,等待維修指揮部的小伙子取來鑰匙開門。時光早已將它淹沒在一大片居民小區(qū)當中。之前,在離它大概十米遠的地方,我問過好幾個路人和店里的人風雨茅廬怎么走,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推開黑漆澆注的“原版”鐵門,像翻開另一個年代的書頁。一棵巨大的老梧桐樹撲面而來,秋天般落葉紛飛,一棵姿態(tài)優(yōu)雅的紅皮樹,還沉浸在過往的冬季里不動聲色。屋檐瓦楞間蓬勃的草,珍珠般閃爍著低調的光澤,提醒我這是2015年的春天。

  都還在。高臺,正屋,偏房,書房,后院,甬道,水井,青石板。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這兒都是靜的,美的,出世的,仿佛交響樂中一小段暗啞空靈的豎琴。八十年前,他或者她,無論站在或坐在這個宅子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愜意的。然而,短短兩年,屬于他們的窩,還沒有被焐熱,就被雨打風吹散。此刻,屋頂上很多瓦片已掉落,屋內一些地方還在漏水,天花板和柱子上長出了霉斑霉點,他生前用過的十幾件紅木家具包括一張床、一個畫桌、一個衣櫥、幾張椅子,都只好暫時收起來了。但所有的房屋里,都散發(fā)著紅木的異香,書房的地板下傳來腳步空洞的回音,我仿佛聽到了一聲暗泣,風雨茅廬像一個棄兒,沒有年輕過,就已經年邁了。

  2015年春天,我在如鏡的老井里照見了自己,也照見了一群鴿子正從屋檐上呼嘯而過。它們世世代代在此筑窩,執(zhí)著,長久,一脈相承。八十多年前,他每天在這里洗漱,每天能望見井里的活水,也一定望見過一群鴿子呼嘯來往,那會不會是他最孤獨的時刻,也是他最清醒的時刻?

  忽然覺得,看似有點破敗的故居,其實一直盤旋著一股精氣。他的文和人,給人印象是頹廢的,憂郁的,浪漫的,文弱的,偏激的,甚至有點傻的,于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可愛的他,如多年不見的一位故人,站在井底與我對視。我看出來了,他喜歡日本,那里留著他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和初戀,風雨茅廬的日式風格可見一斑,但他選擇了抗日,拋妻別子,甚至生命。他討厭官場和政治,但他選擇了去福建謀職入仕,投明救國。八十年前的天空上,一群鴿子掠過蒼穹,見證過他比它們飛得更高遠的目光。八十年后的今天,有多少人愿意為了內心認定的理想豁出身家性命?恐怕一點名利、一份安逸都不肯。

  在井水倒映的天光里,我試圖打撈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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