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下 活著之上(雷達)

《活著之上》：閻真著；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長篇小說《活著之上》采用一種生活化的筆墨，紀實化的寫法，直指學術(shù)圈和高校的某些腐敗現(xiàn)象。作者坦言，這本書對于生活的表達幾乎是零距離的，每個細節(jié)幾乎都是生活中發(fā)生過的，其素材大體來源于幾個方面：親身經(jīng)歷的，旁觀到的，聽同行說的。主人公聶致遠的一半素材來自作者的某位同事。這就保證了這本書濃烈的紀實感、現(xiàn)場感。我讀這本書，一點也沒有看“黑幕小說”的感覺，也不覺得是在看什么“奇觀”，相反，所寫現(xiàn)象帶有一定的普遍性，有的甚至為人們所習以為常，久而久之不覺其異，于是變成了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物之陣”。但我又覺得，盡管這些現(xiàn)象是普遍、常見的，卻又并非沒有新意。這些我們身邊發(fā)生的故事，經(jīng)作者巧妙的處理，具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這就叫“惟其寫實，轉(zhuǎn)覺新鮮”。回頭一想，這些我們常常慨嘆的人和事，這些生活的真相，何曾得到過真正深刻而全面的表現(xiàn)呢？又有多少作品勇敢地、藝術(shù)地將之寫了出來，并加以精神上的審視呢？能寫到這樣的成色，不可小覷。當然，我們可以從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要求它，指出其缺乏更大的想象力和虛構(gòu)性，藝術(shù)加工還不夠精細，但我們同時也要承認，《活著之上》這種貌似原生態(tài)的筆調(diào)，比起某些虛玄的、曲折的、暗喻的寫法，可能要來得更強烈、更真實、更有感染力一些。這是這本小說在題材開拓方面的貢獻。

　　我注意到，《活著之上》并非以敘述一件件事實為目的，并不只注重事情的表層時空意義，并不停留于寫實的層面。它在藝術(shù)上的成功在于，透過生活化的筆墨，能夠抽絲剝繭，由表象而入腠理，由事情而指心靈，沒有鈍化，沒有遮掩，力圖揭示出盡可能大的心理深度和人性內(nèi)涵，這正是《活著之上》的魅力所在。

　　《活著之上》直擊了高校生活中的實用主義與犬儒主義風氣。聶致遠想要追求理想、不為世俗綁架、超越平庸，但這些顯得無比艱難。聶致遠并不是一個狂人式的斗士，也不是反潮流的勇者，他充滿正義感卻又時時軟弱，他不想妥協(xié)卻又不得不妥協(xié)。他富于良知，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能夠不斷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他經(jīng)常陷入靈魂內(nèi)部的搏斗和激烈的思想斗爭，常常是“兩個自己在打架”，自我審視，自我批判。他發(fā)現(xiàn)，生活里到處都是“玻璃墻”，你看得見遠方，可就是邁不過去。他評副教授，就如同加入一場戰(zhàn)爭，直到“把嘴唇咬得快要滴血”。聶致遠說：我一定要前進。但他前進的路條條都不暢通。沒能在一級刊物發(fā)文章，就不給評高級職稱；可沒有高級職稱，文章又不給在一級刊物發(fā)表——他陷入了這類匪夷所思的“怪圈”之中。

　　聶致遠在人生理想與生活現(xiàn)實之間糾結(jié)、沖突與掙扎，經(jīng)受著無法建立意義世界的痛苦。他希望堅守獨立的知識人格、人文理想，立志以司馬遷、張載、王陽明、曹雪芹等歷史星空中的偉大靈魂為楷模�？涩F(xiàn)實的種種遭遇卻讓他陷入困惑�！耙苍S，人活著真的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什么而活著”，但旋即他又否定，意識到“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甭欀逻h一直在努力尋找自我救贖之路，他在與蒙萬舒的對比中來深思實用原則與精神追求之間的取舍。蒙萬舒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成功者之一，蒙萬舒的哲學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搞到了就搞到了，手段無須計。值得注意的是，蒙萬舒并不僅僅是作為反面人物來設置的，有人認為，聶致遠與蒙萬舒是“一體兩面”，是一個靈魂的兩極。

　　《活著之上》強調(diào)了活著之上有著更寶貴、更值得追求的價值意義，因而有很強的形而上氣質(zhì)，這是這本書重要的思想特征。不過，這種思想更多呈現(xiàn)為生活化的哲學，或者叫人生哲學，這又是其他書所罕有的�！痘钪�之上》不是通過整體象征性來表達某種深奧的哲理，也不是那種形象與意義之間過于間離的隱晦的轉(zhuǎn)喻，它是貼近生活的、活生生的、需在日�；�的生存困境中體會的哲學。

　　這部作品涉及面頗廣，舉凡考研、評職稱、考試、就業(yè)、申報項目、進編制、財務、晉升、論文發(fā)表等都有涉及，不可謂不龐雜，且集中在學界和高校圈子。但我認為，它并不限于高校和知識分子，實際上它寫了物化時代精神的庸常狀態(tài)和超越之難，由此展開了尖銳的精神拷問。在這里，利與義、知與行、理想與當下，無時無處不在激烈交鋒，因而其意義是深遠而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