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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里,來自陌生人的美意(張莉)

http://marskidz.com 2015年06月18日09:56 來源:文匯報  張莉

  那應(yīng)該是2004年的9月,我剛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讀博士。開學(xué)的前兩天,周圍都是陌生人。那天下午,我揣著幾百塊錢稿費,到鐵獅子墳附近的盛世情書店去。像每一位初讀博士的年輕人一樣,我希望從書店里尋到自己心儀的書,以使自己未來的求學(xué)時光不虛度。

  那家書店門臉不大,周圍是衣服店、咖啡館、洗腳店,并不起眼。在考到北師大之前我在清華讀碩士,聽說,和清華附近的“萬圣書園”相比,“盛世情”的文科書儲備更多,價格也似乎更公道。書店一層很小,是一些折價書以及期刊,我順著樓梯往地下一層走,樓梯是窄的,樓梯兩側(cè)貼著一些新書廣告。在樓梯到地下一層的拐角處,有塑料筐備用。

  我拿起一個塑料筐。書架與書架前的間隔是窄的,似乎一米多一點,如果一個人在書架前,另一個人要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我站在書架前,不知道自己要選什么書,就看心情吧。當時,我的博士論文選題并沒有完全確定,有些茫然。我在書架前徘徊,選了些媒體上推薦的書,翻翻,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如此反復(fù)。

  大概我拿起又放下的動作太頻繁了,旁邊的一位翻書的男士突然開口問,你想找什么書?我告訴他我剛來北師大,讀博一,也不知道選什么書,但覺得應(yīng)該充實一下自己。也是在他的詢問之下,我告訴他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我的碩士論文與女學(xué)生有關(guān),博士也會寫關(guān)于晚清以來現(xiàn)代女性寫作發(fā)生的課題。他“噢”了一聲,然后指著我筐里的一本書說,這本可不怎么樣,炒出來的,不值得。他說,要看就看好書,看不懂可以多看幾遍,多琢磨琢磨。

  他走到另一排書架前,說,你可以看看這些書。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那是《吳爾夫文集》。他說,《普通讀者》你應(yīng)該買,還有《一個人的房間》,都挺好,適合你讀。頓了頓,他說,《吳爾夫文集》最好別拆開買,建議你全買下來,這個作家可以讀,文論寫得漂亮,小說也值得讀。然后,他又給我推薦了新出版的桑塔格的《重點所在》,這個也適合你,他說。還有小冊子,桑塔格的《論攝影》,以及?碌暮捅狙琶鞯臅!斑@些書可能對你寫論文沒有直接幫助,但我覺得你應(yīng)該買”。他還建議我買《第二性》,但又說現(xiàn)在出的版本不是太好,可以勉強收著。那天他推薦了很多書,有些我已經(jīng)有并且讀過。只有吳爾夫和桑塔格的書我還沒有。我決定按他的建議把她們的書全部拿下來,筐一下子沉起來。甚至一個筐都快盛不下了,需要店員幫忙。我心里開始計算錢是不是夠。他說,其實,你買得多他們也可以打折。再后來,他就走到別的書架前了,手里拿著一個筐。

  在我們交談的幾分鐘里,我一直認為他是這家書店的老板,或者雇員,因為我聽朋友說這家書店的老板會向讀者薦書,雇員們也很有讀書品味。但是,那天,當我排隊結(jié)賬時,我看到剛才和我說話的那位先生也在付款,那時候我們中間隔著三個或四個人。我看到他把書放在柜臺上,付款,又把書放到運動式雙肩包里,拉上拉鏈,走出門去。也只是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和這家書店沒有多大干系,他和我一樣,都是普通讀者。

  那天,我差不多花光了錢包里的錢。書店工作人員幫我打包成兩個包。就那樣,我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子走出書店,上臺階走過天橋。天橋上有賣小東西的小販,我站在欄桿前停了一下,往遠看,黃昏的馬路上,車水馬龍。初來新學(xué)校的恓惶被寧靜和充實替代。是那些書使我安穩(wěn),使我對自己充滿希望,甚至有那么一瞬,我感覺自己很值得期待似的。

  走進校園,我才感到兩手拎書有些吃不消。我把書放在臺階上,歇息。校園里樹木蔥郁,一切生機盎然。一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本科生樣子的大男孩走過來問,你需要幫忙嗎?我搖搖頭,說謝謝。他不知道,我當時內(nèi)心的愉悅遠遠超過了身體的疲累。那些沉甸甸的書是我新的所有,我實在想自己親手把它們帶回宿舍去。在那一刻,對我來說,手里有重量,心里才安穩(wěn)。

  回到宿舍,我來不及去吃飯就把書碼在書架上。我原本想在這些書上寫下購買時間,但又舍不得,F(xiàn)在我后悔沒有在這些書上寫下購買時間,所以,我已經(jīng)記不得具體是哪天買到這些書的了。我唯一確認的是,它們一直在陪伴我。后來,我的書架上日益堆滿各種研究資料,各種紙片,各種對我博士論文寫作有幫助的書籍……只有那次買的書是個例外,它們中沒有一本是我為寫論文買的,但它們在日后的歲月里成了我最喜歡的書,一直陪我成長。

  一讀十年未厭倦。十年來,我常常細讀《普通讀者》,有時候一天讀一篇,有時候兩天或者三天才讀完一篇。我也常常細讀《重點所在》,隨時隨地閱讀這些書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讀博士那幾年,我曾經(jīng)化名給報刊寫各種書評,以促使自己讀完一本新書后能及時寫下閱讀感受,但卻并沒有為這兩本書寫過評價。我沒有想過將自己的閱讀感受與人分享。我承認,自己讀這些書表面上是平靜的,內(nèi)心卻是電閃雷鳴。那是最美好的時刻,是靜悄悄的火光四射的快樂,是那種刺激而又百感交集的旅程。我沒有能力準確表達我從中獲得的美妙。我不敢說出來,我怕我一說就是錯的。這就像這世界上的某類情感,只適合在心里,只適合沉默,像火山一樣永遠沉默。我對吳爾夫和桑塔格的情感,也當屬此類。

  有一陣子,我很擔心我會不慎丟失這些書。于是我又從網(wǎng)上購買了同樣版本的書,把它們放在書架上,F(xiàn)在,我有一套是全新的,而另一套是勾勾畫畫很多次的。這是什么心態(tài)呢,我說不清楚。對這兩位作家的珍愛甚至衍生了我的另一愛好,只要看到有關(guān)吳爾夫或桑塔格的書,日記、傳記、訪談,不同版本的作品,我就到網(wǎng)上書店全部買下。以我緩慢的閱讀速度,我知道不可能全部讀完它們,但是,哪怕是只把它們放在書架上也是好的。

  大概從2008年起,我從文學(xué)研究轉(zhuǎn)到文學(xué)評論,我開始以另一種方式讀這兩位作家。重讀很不一樣,我突然一下子沉迷起來,我開始把吳爾夫的句子拆開揉碎了讀。我喜歡把某段話抄寫,以加深記憶。

  走到哪兒我都帶著它們。那本《普通讀者》,那本《重點所在》,還有那本《論小說和小說家》,它們陪我博士畢業(yè),做博士后,又去高校教書。它陪我坐過公交、地鐵,高鐵和飛機,住過各種旅館,去過南方和北方。在我難過和不安、在我耿耿難眠或者空虛無聊的時候,這些書像鎮(zhèn)靜劑,使我篤定,不孤獨。

  我常常想到那個下午,那個最為普通的下午,那家書店。我一度試圖回想起把這些書一本一本放到我書筐里的中年男人?墒,他的衣著,他的容貌,他的聲音,我都不記得了。我甚至忘記了他是不是戴眼鏡。事實上,我們交談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對著書架的,我們沒有面對面交流。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他大概是某所高校的教師,或者是北京城里熱心的讀書人?不知道。我無從知道。我后悔自己當時的矜持,這使我沒有能在付款的時候跟他打個招呼,說聲謝謝。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向他當面致謝了。

  就是那位陌生人,他為我提供了那么好、那么妥帖和恰切的書目!如果你能了解我十年來之于這些書的情感,就知道那位陌生人對我的意義。今天,實體書店在慢慢消失,還有沒有這樣的故事發(fā)生?我想,可能性微乎其微了吧,F(xiàn)在的書店,可以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也可以面積浩大,但我依然懷念在狹窄空間里的那個擦肩,那個偶然,那個交談,那個只屬于讀書人的萍水相逢,它是那么純粹,那么短暫,那么意義深遠,它深深影響了一個年輕人一生的閱讀趣味。

  我視這些書為天賜之物,只有在書店里,我們能夠領(lǐng)受到如此不尋常的陌生人這樣的美意。在實體書店紛紛關(guān)門、愛書人不斷發(fā)出傷感嘆息的今天,我也只能寫下這些字,以示我的珍惜、我的敬意。

  2015年春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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