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正文

嗣子之身(劉星元)

http://marskidz.com 2016年02月24日10:03 來源:人民日報 劉星元

  有一年春節(jié),族中收到千里之外的信息,我的一位遠(yuǎn)房長輩去世了,盼望族中親眷去送他最后一程。族中的長輩們商量了一夜,最終決定不去了。輩分最高的長輩說,既然過繼出去了,就是別人家的兒子,我們再去于理不合。

  那一夜,我的眼前老是浮現(xiàn)這個許多年前被掃地出門的孩子,這個和我的家族形同陌路的孩子。他身上流淌著我們家族的血液,曾經(jīng)擁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姓氏,如果沒有多年前的一場過繼,他可能還會以長輩的身份活在我的記憶里很多年。而現(xiàn)在,我卻對他一無所知,即便是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影子,也是抽象的,一會兒聚成我父親的模樣,一會兒聚成我叔叔的模樣,甚至聚成了我的模樣,直到最后煙消云散,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很長一段時間,這位我從未謀面的遠(yuǎn)房長輩,這位背負(fù)著另一個家族的嗣子之身的長輩,讓我陷入莫名的自責(zé)之中。我開始試圖從遠(yuǎn)去的文字之中,探求他身份尷尬的一生。

  嗣,繼也。這是《爾雅》的解釋?此坪喓唵螁蔚囊粋字,卻顛覆著無數(shù)人的命運。在這個字的驅(qū)趕下,無數(shù)人離開父母,告別兄弟,甚至更名換姓,甚至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他們短暫的前半生被這個字一概抹殺,他們漫長的后半生又要為這個字而活。在這個字堂而皇之的挾持之下,他們以自己的命運,書寫了一部隱形的苦難史。他們的苦難,在宗族和宗族彼此的皆大歡喜中,顯得渺小、輕微,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可以擔(dān)當(dāng)他們的代言人。但是,他們從不也無法給自己代言,命運只安排他們?yōu)榧易宕裕瑸榉毖艽,為除了自己之外的活著或死去的人代言?/p>

  我曾在一位堪為忘年之交的許老先生那里看見過一份過繼文書,破損的麻黃紙張上豎排著幾行小楷,上面寫著:立信約人許某,今將次子嗣于長房大兄膝下,奉養(yǎng)雙親、承嗣宗業(yè),此單為據(jù),立信雙方各不反悔。文書之后,是當(dāng)年持筆寫下這個文書的私塾先生,他是這件事的保人。保人的后面,是族人們的名字,他們是這件事的見證人。在我將文書小心翼翼攤在手上一個字一個字研讀的時候,文書上的人物——過家的長輩、繼家的長輩、擔(dān)當(dāng)保人的私塾先生、見證文書的族人以及那個被過繼的孩子,都已經(jīng)入土為安多年。只有文書還在,只有留在紙上的名字還在,只有后人口中的故事還在。透過陽光,那些挨挨擠擠的灰塵,從舊時的紙卷上緩慢地升起來又落下去,沒有一丁點兒聲響,除了我的心跳,和文書的持有者、我的忘年之交的心跳。

  文書里那個被過繼的孩子,那個沒有名字只有命運的孩子,就是許老的父親。多年以前,他跟隨著這一紙文書,從自己家過嗣到大伯家,以大伯為父,以大伯母為母,繼續(xù)完成自己兒子的使命,娶妻生子,延續(xù)子嗣,直至走完一生。老人家臨去之前,將文書鄭重地交到兒子手中,囑咐他好好保管。許老說,他父親一生活得太累了,不是因為日子過得太苦了,而是命運把他拴得太緊了。

  至少,在許老父親那里,還有一張可以和自己相依為命的文書。在我們鄉(xiāng),那些過繼的孩子,他們甚至連一張文書都沒有。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事,就被父母掃地出門。他們牽著別人的手,一步一回頭地走入別人家,成為別人的孩子,給別人喊爹喊娘,童年時光在剎那間灰飛煙滅。他們在命運的驅(qū)趕下,瞬間長大成人。

  我的二爺爺,我祖父的親兄弟、曾祖父的親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曾祖父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長兄和二兄皆有一子,唯有四弟有女無子,而我的曾祖父恰好有兩個兒子。長子不可輕易過嗣,于是,在我第四房曾祖父的央求下,曾祖父咬咬牙,含著眼淚將二爺爺過嗣了出去。那一年,二爺爺九歲。從此后,自己家的次子成了別人家的長子,成為一房的希望和未來,也成為另一房的隱痛。

  養(yǎng)老是道德,送終是臉面。在我們鄉(xiāng),送終之事往往大過養(yǎng)老。曾祖父和曾祖母逝去的時候,二爺爺身為第四房的兒子,排在我的祖父之后,排在長房兄弟之后,排在二房兄弟之后,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家族隊伍里,目送著親生父母的靈柩離開老屋,穿過院門,沿著羊腸小道,越過河,翻過嶺,最后入土為安。面對親生父母的離世,作為第四房的兒子,我的二爺爺,他不能像我的祖父一樣,正大光明地、名正言順地比他的堂兄堂弟們哭得大聲,哭得放肆,哭得傷心。他只是親生父母的子侄,他克制的膝蓋下、他壓抑的哭聲里,裝點著一個家族的臉面。他從親生父母的安寢之地一步步走回來,倒在床上大病了一場。病去之后,他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生活。只是,他比往常笑得更少了。

  每年春節(jié)和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我們都要跟著祖父去給曾祖父和曾祖母上墳。到了地方,我們總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提前在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墳前完成了祭奠儀式。墓前,那些還未燃盡的黃紙,在風(fēng)的追逐中,飛了起來。我們心照不宣地看著它們飛啊飛,直到飛到高處,飛到遠(yuǎn)方,直到飛得我們看不見了,我們也沒有將目光收回。

  父母在,家就在,故鄉(xiāng)就在——這是我們普通人的認(rèn)識,簡單而幸福。而那些擁有嗣子之身的人,他們的父母在何處,他們的家在何處,他們的故鄉(xiāng)在何處呢?那些嗣子,對于自己的身份,可能一輩子都閉口不提,可他們?nèi)匀辉敢飧F其一生跋涉在回家的路上——在夢里,沿著出走時的道路。

網(wǎng)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guān)閉

專 題

網(wǎng)上學(xué)術(shù)論壇

網(wǎng)上期刊社

博 客

網(wǎng)絡(luò)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