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記憶：與一條河有關(guān)(習(xí)習(xí))

　　在溫州甌江江畔，詩人龐培問我，和哪里的景致有些像？龐培是心存江河的人，他經(jīng)常往來西北，我知道他這樣問，是因?yàn)檠矍熬跋蠛吞m州有點(diǎn)兒像。河濱那條寬直的大道有點(diǎn)兒像，河堤下穿城而過的大河也有點(diǎn)兒像。不過，在蘭州，沒有那樣闊綽的江心嶼，洲上沒有那樣葳蕤的老樹繁花，何況已是初冬，西北已然枯黃。

　　這是我第一次到溫州，傍晚，先見到作家馬敘、柯平、鄭驍鋒。滿耳朵忽然換成了迤邐的吳儂軟語，一下子覺得恍惚。在江南，覺得男人更合柏田、黑陶那樣含蓄溫靜聲氣韻雅；女人當(dāng)如吉敏，千嬌百媚風(fēng)情流轉(zhuǎn)。而馬敘、龐培這樣有著異族相的江南人，我覺得該是操著犟直的北方話的。

　　生活在西北，我常想，繁華富庶、溫軟錦繡、暄暖的俗世氣息，似乎都打江南而來。家鄉(xiāng)蘭州今日的模樣就曾與江南有關(guān)，先時，吳地來的肅王一代代盡可能地把江南帶到蘭州，堆疊的假山、曲徑通幽的園林、婉轉(zhuǎn)的流水、林立的寺塔、還有喧鬧的社火，荒蕪蒼涼的關(guān)隘蘭州漸漸才有了塵世氣息。

　　西北的俗世繁華，我也曾目睹。嘉峪關(guān)畔魏晉墓里那些色彩艷麗的壁畫，宴飲、伎樂、庖廚、家畜，都是人間氣象。炊煙繚繞、桑樹蔥郁、車馬飛馳，魏晉人寬衣博帶自由雍容，這些，是我眼中西北的反面，那繁花埋在地下。冰河關(guān)山，合著金戈鐵馬，那是與江南相隔千里的西北。

　　在溫州，船行塘河，陽光明麗，一河碎銀婆婆娑娑。甌江莊嚴(yán)，像是溫州江河的門面。那塘河便是溫州江河的后花園。后花園，和人比鄰，慈愛溫暖。溫州人果真叫塘河母親河的，塘河一路流淌，也果真兒孫繞膝。不知為何，總想起《清明上河圖》來。唐朝華貴，在我心里，宋朝最繁榮最具俗世氣。唐的華貴靠北，宋的綺麗南移。想古時繁華的南塘長街，也該如《清明上河圖》一般，勾欄瓦市、喧嚷蔽日、人流不絕吧。

　　世間的河流，總兼有時空的意味。塘河從久遠(yuǎn)走來，沿途全是水流出的溫潤。不似西北，水便是水，山便是山，即便緊鄰長河，大山依舊干枯；山不動水動，彼此也沒有那份繾綣。船行塘河，最惹人遐想的是古時溫州人葉適的那兩句詩：“有林皆橘樹，無水不荷花” ，平白似口語，但說盡了塘河的嫵媚和與人的熟稔。

　　天色如洗。雕花的木船，窗舷外，水聲汩汩。長長的電影膠片一般，溫暖場景緩緩移過，民居的后墻、后窗、碎花的窗簾、晾曬的被褥、慰藉人心的寺院、高出凡間的寺塔、腰身優(yōu)美的橋。再移步河岸，在塘河博物館，仔細(xì)看那塘河的布局，原是千年的布局，河道縱橫交織，在繁茂的蔥綠中有著另一番輝煌。

　　一地有一地獨(dú)有的物產(chǎn)，這物產(chǎn)便是這一地最孤傲的東西，小也孤傲。這讓我想到蘭州的百合，干涸的黃土高原上長出瑩白如玉的甘美果實(shí)，未綻的白荷花一般，奇異珍稀，正如溫州的甌柑。載滿甌柑的舟楫迎我們而來，一船船明凈的橙黃。甌柑的好到底在哪里？我吃了，放在枕頭旁聞了，擺在書桌上看了，甌柑做的蜜餞嘗了，釀的酒也喝了，各種的好都體味了，但我覺得它最好的好就是它獨(dú)認(rèn)溫州這塊兒地兒，它的好在于它的執(zhí)著和深情、它骨子里一種素樸的貴氣。

　　又想到南戲《琵琶記》來，出自溫州的《琵琶記》 ，被譽(yù)為南戲的鼻祖，那是江南的聲音，被塘河水浸染過的聲音，韻調(diào)高、細(xì)軟、華麗。為什么會有戲？我想，戲最早是娛神的，漸漸的，娛神的時候也娛人。貧賤的趙五娘抱著琵琶賣藝北上，尋她的中了舉當(dāng)了大官的夫君。故事如一條見頭見尾的直線，又處處藏著曲折。關(guān)于琵琶，唐人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記：“琵琶，始自烏孫公主造。 ”線條優(yōu)美的琵琶似乎很配女人。漢朝武帝時，揚(yáng)州15歲的細(xì)君公主和親西域，幾千里北上，唯有一把琵琶替她訴說悲冤。琵琶彈撥出的是南音，急可凄風(fēng)苦雨戰(zhàn)鼓不迭、慢可幽咽斷弦苦愁心碎。趙五娘也是這樣彈著苦苦的琵琶，唱著苦苦的怨曲吧。臺上悲喜、臺下嗟嘆，南塘好生熱鬧。

　　北曲和南曲到底不同，我想起溫州一日，席間，大家唱各自的小調(diào)，吉敏唱的江南小調(diào)小女兒狀靈動甜軟，從太行山來的指尖，一曲“桃花花依舊紅啊，杏花花依舊白，翻山越嶺俺尋你來呀……”高音大嗓，一聽就叫人心傷。 《琵琶記》總讓我想到北方的秦腔《鍘美案》 ，我最愛秦香蓮告狀那一折。秦腔高亢遼遠(yuǎn)，香蓮跪地而行，向那黑包公哭訴，泣不成聲，又聲遏行云，膝蓋都要把地?fù)v破了。一樣是中了舉做了高官的書生，一樣的糟糠夫妻，就算是在戲臺上，那假的鍘刀鍘下去，也叫人疼。在江南，趙五娘有琵琶幫她傾訴，而且夫妻又最終圓滿，真是美好。

　　船上有精巧的小點(diǎn)，柏田叫它色子糕，指尖兒大的粘糯的甜糕，嘴里含著，小時候那樣，一嘴長長的叫人憐惜的甜香。還想到浙南獨(dú)有的藍(lán)夾纈，手工的粗布，上面全是溫情。植物的靛藍(lán)染藍(lán)了棉花的白，幽幽的大篇幅的藍(lán)做了背景，而主題藏在刻工精致的雕版里，刻滿故事的雕版緊緊相夾，布在雕版中，留住了棉花的本色。藍(lán)布上，一幅幅連環(huán)畫似的白色圖案最慣常組成的是一出出大戲。浙南人用藍(lán)夾纈做被面，《琵琶記》的藍(lán)夾纈，聽不見趙五娘的琵琶聲，但悲歡離合就在一張蓋被上，夢里也都是故事。

　　船行塘河，一船的人，都是愛時光的人。長長的時光讓一個地方長出茁壯的長遠(yuǎn)的根，讓這個地方擁有道不盡的魅力。船行塘河，想起那滋味深厚的黑豆酒，呷一口，那感覺就像這一船人，正逆時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