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折畫——《甲骨時光》創(chuàng)作記(陳河)

陳河

　　1999年初，我舉家移民到了多倫多。剛到這個城市時還無所事事，就先到處游玩。我去了位于布魯爾街的安大略省皇家博物館，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有許多珍貴的中國文物，有大量的精美瓷器和大量的青銅器。最好看的是那三幅隋代壁畫，面積巨大，異常精美，畫的是佛祖講法經(jīng)變圖。我看到這壁畫的來歷有故事，說它們本來是在山西一個深山古廟里的，戰(zhàn)亂時期古廟即將倒塌，是加拿大的一個傳教人把它買下來，切割成六十塊運到加拿大，再精心復原。這些壁畫讓我留下了印象，但是我沒有想到，十幾年之后，這壁畫會成為自己一部小說里最重要的線索。

　　事情緣起于2011年，我在北京為新書出版做宣傳，接下來還要參加全國作代會，中間有一段時間，我安排去河南安陽看殷墟。事先沒有任何打算，只是準備去玩一次而已，可我被殷墟深深吸引住了。通過甲骨文，我看見了三千年前商朝神秘而美麗的圖景，而最讓我感興趣的是1928年傅斯年領(lǐng)導的史語所派出了一支考古隊前往安陽發(fā)掘的事跡。我從李濟寫的 《安陽》 一書里看到了傅斯年最初是派河南人董作賓去安陽打前站。董作賓抵達安陽，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布滿歷史霧障的迷宮，充滿夢幻、欲望、陰謀和暴力。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都試圖在這里獲得幾片甲骨，土匪綁架，國際文物販子，盜墓賊，偽刻者……在眾多和安陽有關(guān)的人物中，我很快就注意到了一個特別的人物，加拿大的傳教士明義士。由于我已移民加拿大，自然對這個加拿大傳教者產(chǎn)生興趣，所以花了不少時間追尋他的足跡。

　　明義士早在1911年就到達了安陽。據(jù)他在 《殷墟卜辭》 前言描述，他騎著白馬，在洹河的河灘上去撿拾古代碎陶片的時候，河邊上那些摘柳芽的兒童讓他看一些甲骨碎片，憑他的知識和直覺，他知道上面刻的是遠古的文字。那以后，他開始大量收藏帶字的甲骨。據(jù)說當時存世的甲骨有10萬片，他就占了5萬片。我無法找到他出版于1917年的 《殷墟卜辭》 的書本，但在多倫多中心圖書館找到了這本書的微縮膠卷，在投影器下看到了他拓印的甲骨文。接著，我開始注意到明義士的一個上級和同事，威廉姆·懷特主教。這個人來中國更早，在十九世紀末就到了河南，是有名的“河南六君子”傳教士之一。當時多倫多的安省皇家博物館已經(jīng)有了巨大財力，想辦成世界一流的博物館，他們讓懷特在遠東尋找一流的文物帶回多倫多。懷特在河南收集到了大量青銅器，一批批運到加拿大。他知道明義士收藏著大量甲骨，指示他把甲骨運到加拿大去。但是明義士是個“一根筋”的人，認為甲骨文是中國的，只能在中國本土存放研究，不能偷運到國外。為此，明義士和懷特主教交惡，并因之后半生郁郁不得志。我花了很多時間看懷特主教寫的有關(guān)在中國時期的書。有一本專門寫在河南的猶太人，寫猶太人早在利瑪竇到達之前已經(jīng)在河南生根。在懷特另外一本書里，我看到安省皇家博物館那三幅巨大的壁畫原來是懷特從中國山西古廟里搞來的，在偷運出中國的途中還遭到馮玉祥軍隊的查堵。這一事情讓我十分震驚，因為那三幅壁畫在我移民之初第一次看到時內(nèi)心就為之一震。我再一次來到安省皇家博物館細細觀看，這次來，我所看到的藏品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意義。這里大量的青銅器都是懷特收集到的，其中有一套極其精美的帶有大象紋飾的組合，是商王一個女兒的專用品。館內(nèi)也陳列著明義士數(shù)量少一些的青銅器，也有幾片甲骨，其中一片是虎骨上刻字。傳說明義士不帶中國文物到國外，可不知怎么還是帶了一些出來了。我站在博物館里面，置身于和安陽有關(guān)的兩個傳教士的收藏品中間，仰望那三幅巨大的壁畫，腦子里面充滿了幻想，一些紛紛亂亂的故事元素活躍地浮現(xiàn)在腦子里。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的企圖。由于我讀了懷特那本河南猶太人的書，我的思緒還在猶太人故事里面，隱隱覺得甲骨文和圣經(jīng)故事有某種聯(lián)系。我那段時間常常在BATHURST街猶太區(qū)一帶行走散步，那里有一個峽谷，秋天里布滿紅楓葉，我在峽谷里徘徊，尋找著我的小說架構(gòu)。

　　記得那個時候，我的意識里總是反復出現(xiàn)那壁畫的畫面，如電影一般。那些畫面是活動的，也許正印證了佛教畫的“經(jīng)變”兩字，畫面在心海里自由變化。我凝視著這些個圖景，有一次，這些圖景中出現(xiàn)一個族群遷徙的畫面。朦朧中我想到的是商朝盤庚遷都的事。當時的商朝子民不愿隨行，商王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訓話，其內(nèi)容和 《圣經(jīng)·出埃及記》 里摩西對猶太人訓話十分相似。我激動了起來，因為我找到了一個關(guān)節(jié)點。我可以在這壁畫里安排推進故事的密碼。這時，《三折畫》 作為一個書名出現(xiàn)在我心間。我的設計是：這個古廟的三折畫是當時被周朝滅亡驅(qū)散的商朝遺民后裔留下的一首民族史詩，在史詩里藏有他們的甲骨典籍寶庫的密碼。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馬上連接上了另一條線索，那就是董作賓寫的 《殷歷譜》。他在這本書里詳細推算了商朝的年代。他根據(jù)的是甲骨文里面關(guān)于日食月食等天文現(xiàn)象的記載，和西方儒勒日歷里記載的天文現(xiàn)象進行比對，從而推算出了商朝的時間。據(jù)董作賓自己說，他對商朝一些事件的推斷時間可以精確到按時辰計算。既然董作賓能從甲骨文里看到那么多的時間痕跡，那么商朝的遺民在他們的民族史詩壁畫里留下時間密碼的可能性完全可以成立，而這些密碼最有可能以星座和山川地形的對照來制定的。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想法，雖然還是很初步的，但它讓我和古代人的心靈距離越來越近了。多年之前我去過墨西哥瑪雅遺址奇琴伊察，在那里我看到了瑪雅古人那高高的觀星臺，能感覺到他們對于天體運行和星象學的理解力。雖然在安陽我沒有看到商朝人的觀星臺遺址，但我相信商朝人一定也有豐富的星象知識，而且與今天的人不同，他們還有強大的對于未來的預知感應能力。我還想到，在那些最遙遠的恒星上，也許商朝的社會還存在那里。與星座和宇宙相比，商朝到現(xiàn)在的三千年大概就如火柴一劃那么短暫。通過 《三折畫》 里的密碼，我可以把古代和今天兩頭的故事展現(xiàn)出來，而兩個時間點里會有一個神奇的時間通道。

　　那之后，三折畫成了我穿行于時間的一個入口，也是驅(qū)動小說情節(jié)的一個主要動機。它還成了我的繡花布，我要在上面刺繡一幅時空交融的“宇宙連環(huán)圖”(借用卡爾維諾的一本書名)。我現(xiàn)在的敘述顯得很輕松，實際上盡管找到正確的方向，接下來的五年寫作幾乎耗盡了我的心力。但最后，我終于把內(nèi)心里這些奇特的圖景都寫出來了。當書稿快完成時，發(fā)現(xiàn)了當初的“三折畫”書名已經(jīng)包不住故事的內(nèi)容，最后找到了“甲骨時光”這個名字。不過我不會忘記，正是“三折畫”這個意念，讓我最終寫成了這一部小說。它就像一個腳手架，建筑物蓋成了，腳手架拆掉也就不足為惜了。

　　(以安陽考古發(fā)掘為背景的陳河長篇小說 《甲骨時光》 已發(fā)表于 《江南》 雜志2016年第2期，單行本即將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