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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我的寫作要表達反消費的美學訴求(2)

http://marskidz.com 2013年01月31日14:15 來源:文學報 傅小平

  記者:你說的大國寫作,讓人不免有大國沙文主義的聯(lián)想。事實上,小國家的寫作,也可以有“大國寫作”的情懷。我記得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里談到作家與疆域的關系時曾表達過這樣一個見解:小語種國家的寫作,沒有別的選擇。他們要么成為一個狹隘的地方性的作家,要么就成為一個廣博的世界性的作家。如果是成為后者,那是否也是小語種國家里面的“大國寫作”呢?

  歐陽江河:我給你舉個例子。有一次,西川、我,還有一個很有名的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到黃山旅游。薩拉蒙說,看了黃山以后,他終于理解中國人和美國人的詩歌寫作是大國寫作了。他也終于理解,為什么在中國的詩歌里,可以沒有西方寫作中的那種末日審判情結。因為我們地大物博、疆域遼闊,就這一個個山川,它何其磅礴、浩瀚,完全可以取代末日審判。我們的詩人,就是寫寫山川、河流,就可以達到很高的成就。這種寫作絕對不是小國家、小語種的寫作。它里面有大格局、大意識,有大的宇宙意識和千古意識,所以我特別強調“萬古閑愁”的概念。這種概念在小國寫作中絕對不會有,在美國這樣的國家里也不會有。你比如說,美國這個國家,它也很大、人口也很多,它甚至可以想象宇宙、外星球、高科技的很多東西。但它就是沒有“萬古”的概念,因為它的歷史只有短短三百年。但中國這樣的大國,從古到今,從江南到江北,你有窮其一生都寫不完的題材。可惜,現(xiàn)在這樣的大國寫作很少見了,我們的詩人被媒體意識形態(tài)裹挾著,不再去關心底層大眾。即使是統(tǒng)治者的話題,也只是著眼于經(jīng)濟學的數(shù)據(jù)等等。所以說,詩人有責任有義務去觸及這些大的話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不在乎評獎之類的事情。就是諾貝爾獎,在我看來,也是狗屁不值,沒有意義。

  記者:這樣說,會被很多人視為矯情。

  歐陽江河:那是因為不了解寫作的秘密,只有從事專業(yè)寫作的人,才能分享這個秘密所內含的全部內容。它事關詞的奇境,事關萬古和當下所構成的重影。說得直白一點,我們真沒必要那么去關注一個獎項,哪怕它是諾貝爾獎。因為,這充其量也只是消費的產(chǎn)物。我們能不能跳出觀眾、票房、碼洋這些所謂的關注面,去獲得一個新的角度,或者是用俯視的角度來看看這個世界呢。因為俯視就是離開老百姓了嗎?難道它不夠接近群眾,不夠親民,就是它的罪惡?

  實際上,中國古詩詞不也很難懂嗎?要不加注釋,有很多你根本就看不懂。但我們在讀它時,又何嘗去怪它難懂呢?因為古詩已經(jīng)獲得了一種閱讀上的特權。那就是說,如果你讀不懂,那只是你的水平和教養(yǎng)不夠,你沒有責怪的資格,更別說罵。但當下的詩歌還沒有獲得這個特權。所以,對于詩歌,尤其是對于詩歌中的有效成分,我們不能只是從它有多少讀者,是不是平易近人來理解。詩歌的語言,它可以不用于交流、溝通,它可以保持它全部復雜性,它的神秘不可解。但它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見證。

  記者:我想你大概會贊同詩人埃茲拉·龐德的說法,真正的詩人應該是種族的觸須。

  歐陽江河:沒錯。詩歌要表達的是我們這個國家、種族的最高級的精神現(xiàn)實。我們這個時代,垃圾詩歌太多,以至于很容易失去對詩歌的信心。但詩歌里面最好的東西,它始終是非常有意思的。詩人的寫作,應該同時澄清人類生存的基本狀況,以及詞與物很深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一個時代,誕生不了最好的詩人,是詩歌的悲哀,時代的悲哀。

  記者:說到詞與物的關系,我特別聯(lián)想到你早期的詩歌 《手槍》。里面寫道,“手槍可以拆開/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而東西本身可以再拆/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分離!蔽腋杏X這幾句詩總體上把你寫詩的“魔法”給呈現(xiàn)出來了。概括起來說,就是對詞語進行拆解、重置,生成新的意義,復又解構再重新建構,以致無盡的探索。當然,現(xiàn)在很多詩歌寫作者也在學習這樣一個套路,但總體感覺是陷入詞生詞的循環(huán),更談不上提升到什么境界。

  歐陽江河:首先要明白,詩歌從根本上說是建構的產(chǎn)物,不是詞語的產(chǎn)物。但詩歌終究要處理詞與物的關系。我的一個強烈感受是,要拓寬詩歌的邊界。你比如說,徐冰用最不藝術的建筑廢料做成《鳳凰》,有人要花幾千萬元買這個東西,它賣的就是藝術原創(chuàng)力和想象力。我在寫詩時也是一樣。我盡可能把不優(yōu)美的詞語納入詩域,把反詩歌的材料,放進詩的構成和范疇里。這就是說,我可以像美術家用建筑廢料做裝置藝術那樣來寫詩。實際上,就是把藝術或詩歌拓展到不美的領域,就像我們打羽毛球的時候,把網(wǎng)球規(guī)則也包含了進來。這樣你就會發(fā)現(xiàn)詩歌的領域何其廣闊,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的、媒體的活力,包括短信語言、微博語言,還有受翻譯影響的文字等都包括進來。即使是眼淚,也可以作為客觀物體進入寫作,即使是傳統(tǒng)意義上不是詩歌的,讓人反感的東西,也可以在詩歌中作為一種矛盾,刺眼的東西而存在。我用詩歌的胃來消化鋼鐵、磚塊和石頭。

  記者:感覺這般寫詩的過程,無關靈感的迸發(fā),卻更近乎理性的設計。另外,在像《泰姬陵之淚》這樣的長詩里,我感覺你注入了神性或玄學的觀照。這固然會增加詩歌的深廣度,要處理不好則會讓寫作變得抽象空洞。你也知道,在很多詩人看來,感性是抗拒這個過于理性的社會的重要力量。因此我想知道,感性在你的詩歌寫作中占有何種地位?

  歐陽江河:在我看來,任何理性的、思辨的東西,要是沒有被手焐暖過,沒有被眼淚流過,沒有被牙齒咀嚼過,那不可能成其為詩。我在一首詩里也寫過,一顆眼淚,縱有十萬個太陽也照不亮它。要是把它想象成一個透明體,在它的里面放一個螢火蟲進去,就被瞬間照亮了。同樣的道理,再抽象的東西,未必就不包含感性。一切只在于你怎么理解感性。比如說,頭撞到石頭上,你感到劇烈的疼痛,這就叫感性。那在頭腦里放進去一個腳手架,是不是感性呢?

  我也不認為,寫詩必是靈感的迸發(fā)。恰恰相反我認為,寫作一首真正的好詩,是對才華和靈感的限制。在寫作中,我要把靈感像膿一樣擠掉,直到把它寫得沒有了,然后才有真正的創(chuàng)作。這是帶有勞動性質的一種寫作,這才是我的創(chuàng)作。

  記者:從我的理解看,你在寫詩的同時,構建了自己獨特的詩學體系。我也注意到,很多杰出的詩人,像艾略特、里爾克等等,對詩歌都有自己體系性的建構。當然,這種體系再蕪雜,也是能找到一些線索的。比如,你在《泰姬陵之淚》中寫到的“詩歌并無自己的身份,它的徹悟和洞見/是復調的,始于二的,是其他事物施加的!蹦撤N意義上就可以視為你的“詩歌之眼”,說說你的理解。

  歐陽江河:詩歌是“沒有身份”的。你說它是強者,還是弱者呢?真正的詩歌是充滿力量的,它一點都不弱,但如果假定它是強者,很可能詩歌本身,就是反強權反獨裁的。你又該怎樣界定它的身份呢?詩歌是“其他事物施加”的。在我看來,寫作就是對施加于我們的物質世界或其他事物的一個承受。在詩歌里,我們要回應政治強權的壓抑,失戀的痛苦,還有歷史的虛無感等等。這些東西都是外力施加給我們的。當我們要表達它們,你說是被動,還是主動?兩者皆是,也可能兩者皆不是。

  詩歌是“始于二”的。這個想法來自杜牧一首叫《盆池》的詩。詩里有那么兩句寫道,“鑿破蒼苔地,偷他一片天”。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蒼苔地鑿破了,注一片水進去,天就投下來了。那水里的這個天,就既不是水的也不是天的,它就是一個水中天。這就是真實。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也說到事物是始于二的,它一定是兩個世界的對應。詩歌是“復調”的,也就是包含了這種對應性。你比如說,有“自我”就有“他者”,有內就有外。從存在與意識、天堂與人間等等的對應中,都能找到這種復調感。我最近一段時間在美國一家很好的出版社,出了一個叫《重影》的集子,其實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3

  記者:在你自己的理解里,你天生就是一個詩人。

  歐陽江河:應該這么說,即使說詩人是天生的,那也是后天積累的產(chǎn)物。當然,也可能有天生的部分,但你要去發(fā)現(xiàn)這種天性,加以后天的訓練。所以,它說到底是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東西,所以蘇格拉底說要認識你自己。而且,你還會發(fā)現(xiàn)這沒什么規(guī)律性可言。比如,有的地方即使過五百年,也培養(yǎng)不出一個天才的芭蕾舞演員來,有的地方一下子就出來了好幾個。個中原因你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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