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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裝腔作勢”里的進與退 ——馬小淘小說論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楊曉帆   2016年07月06日16:02

  馬小淘的小說有趣且“安全”,像是牙尖嘴利的好閨蜜陪你看戲,場外插科打諢讓你過足戲癮,又讓你在臨界大悲大喜的關頭全身而退。與我們這個時代 爛熟于心的許多情感故事相似,她也寫適齡女青年不談愛情的痛定思痛,寫少女心的最后一縷余燼,寫婚姻功利主義,卻少有那種文藝腔泛濫的喟嘆與憂傷。生活的 后果是已經(jīng)被過濾掉的,小說既不毀壞什么,也不打算建立什么,甚至也無關于再現(xiàn),只是為了說出而已。這是馬小淘式的“說”,四兩撥千斤,從日常生活里騰挪 出小傳奇,它一面成全了她最具辨識度的個人風格,有著被批評家津津樂道的戲仿反諷與語言狂歡,一面又容易讓人看輕,如同她自己最熟悉的播音行當那樣,先聲 奪人,背后的雜音和沉淀,反倒被忽略了。

  如果說脫胎于青春文學的創(chuàng)作總有一個“尋找”和“漫游”的主題,馬小淘小說的敘事動力常常是“后退”。剛剛進入職場,與男友歐陽雷感情長跑數(shù)年 的林翩翩,發(fā)現(xiàn)電臺領導竟然是自己大學時代的偶像葉庚,于是暗戀變成偷情,故事卻沒有往相愛相殺、妒忌背叛的言情戲碼上發(fā)展。林翩翩校園時代的少女情懷還 來不及死灰復燃,就已經(jīng)自覺選擇在克制中捍衛(wèi)現(xiàn)實。她不愛歐陽雷,但“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她愛葉庚,但“完美是個圈套,相安無事就好”。就像林翩翩的 娃娃臉被隱藏在成熟的電臺聲音下,她還未閱盡滄桑,已經(jīng)做到心如止水。這種后退的姿勢,仿佛一塊磁石,把小說中的人物都吸引到環(huán)形跑道上,即使那些奮力向 前的人,最終也會返回起點。作為《不是我說你》的姐妹篇,《你讓我難過》中的林翩翩對閨蜜戴安娜死心塌地被男友禍害的人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她同樣大 度成全著有婦之夫的正牌婚姻。拋開男女間、閨蜜間、父女間的沖突磨合,兩篇小說標題中的“我”和“你”都可以只指向林翩翩自己。馬小淘筆下的情感故事其實 是女人們的獨角戲,她們端坐在一間玻璃房子里,那些戲劇化的人來我往,完全敵不過她們頭腦中的漩渦,她們?yōu)樽约褐圃炖Ь?,又啟動自我說服的引擎,圓一個退 守現(xiàn)實的有理可依。

  這種獨角戲最精致的發(fā)揮是《春夕》。馬小淘善于抓住那些讓現(xiàn)實失衡的黑洞,“春夕是誰”,這個問題不僅誤導著江小諾瘋魔了一般追查男友鐘澤的初 戀,也誤導著讀者忘記小說的起點。這不是一篇為愛癡狂的小說,江小諾愛上鐘澤僅僅是因為他的聲音,她對這份“愛”的投入甚至遠不如她和前任徐子清斗嘴來得 起勁兒?!洞合Α吩诩夹g上最精湛的呈現(xiàn)是幾乎通篇的對話,跟貧嘴江小諾和徐子清的幸福生活相比,鐘澤的聲音更像一件安靜的裝置。是春夕的誤導成全了“終 身”——“在三十歲的男人里找個沒過去的不可能吧。沒膽量孤獨到殘年吧,那么,結婚吧。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羅生門式的敘事圈套,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心理 描寫,這些都顯示出馬小淘少年成名、長期積累的成熟技藝,但《春夕》顯得有些矯情卻又真實動人的,還是一顆少女心。愛情中的自戀自導自演,因為渴望把握不 確定的未來,所以要對過去刨根究底,盡管小說依舊以輕松自若、看破紅塵的腔調(diào)收尾,《春夕》還是在退守實用主義的生活邏輯里保留了一點“天真”。

  然而早在《琥珀愛》的純愛故事中,人和人的距離感和情感錯位,已經(jīng)暴露出小說家不得不借上帝之手守住理想愛情的遲疑。馬小淘筆下的女性形象都很 強大,她們孤獨但不感傷或焦慮,孤獨是她們站穩(wěn)腳跟的出發(fā)點,在殺入生活之前,她們已經(jīng)與生活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可以把一切意外都納入一套元敘事中。在 《兩次別離》里,謝點點比林翩翩?zhèn)兺撕蟮酶訌氐?,她準備嫁給朱洋,只是因為明白得過且過的道理。謝點點的語言更加戲謔,“愛情也沒什么了不起,太較真換 來的無非一身疲憊。何況活著總是疲于奔命,縱使沒什么野心,無意飛黃騰達,每天還是要起早貪黑討生活,哪有心思琢磨什么山無棱天地合的大手筆。那都是有閑 階級干的,傷筋動骨上天入地,勞心勞力破壞免疫力?!薄秲纱蝿e離》妙在脫軌,生活刻板的朱洋居然在與謝點點旅行日本的途中鬧失蹤,這段與生離死別毫無瓜葛 的感情,竟然必須面對一場客觀存在的別離,它甚至成為一個生產(chǎn)“愛”的裝置,讓冷靜理智的謝點點動了“情”。而《兩次別離》更妙在回歸,朱洋再次出現(xiàn),他 不告而別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謝點點只需要一個解釋,為她的脫軌之旅畫上一個句號,讓她回歸自己關于愛的信條。在這個信條里,朱洋給所有食物抹上花生醬 的古怪,與他迷失東京的離奇,都不足以撼動謝點點的私人生活。如果說《兩次別離》也是馬小淘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次偶然脫軌,讓謝點點們從預先設定的理想生 活中感到了動搖與不安,那么饒有象征意味的是,馬小淘把最初在《今天》雜志上發(fā)表時使用的《迷失東京》一題,改成了《兩次別離》?!懊允А苯K究只是朱洋們 的事,它不能成為謝點點們的終途。最后,敘述者還是和那些小婦人們一起,用小說的長度將生活中不可捉摸之事一點點賦形,自圓其說,再在她們“自己的房間” 里裊裊生煙。

  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這是馬小淘小說讓人讀來安穩(wěn)的原因。它不是指女性主義文學的解放意識,也不是評論家指出馬小淘小說中的宅女情結,而是指她經(jīng) 驗世界的方式?!拔亩?、新概念大賽出道的寫作新星、祖籍東北、北京長大、中國傳媒大學播音系的高才生,被馬小淘那些活色生香、金句迭出的語言逗樂,一 面看她豐富的簡歷,會以為她是一開腔就縱橫捭闔的狠角色。但事實上讀馬小淘的散文,你更能讀到她的乖巧端正,她的細膩悠揚。馬小淘一直為《美文》《名作欣 賞》等雜志撰寫專欄,“愛到死,愛不死”、“小說之后,電影之前”,專欄名既是她通過文學藝術觀望世界的方式,也是她喜愛的人生母題。《胭脂扣》《苦月 亮》《撒瑪利亞女孩》《夜訪吸血鬼》《了不起的蓋茨比》《東京塔》……面對這些風格各異的作品,馬小淘并不追求多么深刻的哲理闡釋,反倒把那些可能并非羅 曼蒂克甚至有些驚世駭俗的故事,都一股腦放到平凡人的樸素感情中去體會。研究一個作家的閱讀史或小說講稿,常常能看出作家處理生活素材的方法或原型。馬小 淘閱讀女作家的人生故事,她讀出薩岡的輕盈、喬治桑的凌厲,張愛玲的孤傲與對美的偏執(zhí),她在《人間臘月天》里記蕭紅,“多少始亂終棄的男人,多少不在計劃 內(nèi)的孩子,多少顛沛流離,多少愛恨情仇,多少魚死網(wǎng)破”。這樣的讀法大約要被專業(yè)研究者質疑是“脫歷史”的一味抒情,從這一點看,馬小淘也的確是在一個較 小的格局里閱讀和寫作,但或許正因為她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方式是自給自足的,她才有了一個不易被大眾生活或精英意見攪動的支點。

  這一支點讓馬小淘的小說即使在寫實與熱門話題的護航下,似乎仍顯得不夠“深刻”,例如她近期備受好評的《毛坯夫妻》和《章某某》,也算寫到“北 漂”和“Loser”,但批評家還是更多從“宅女”或“小資”的保守性視角,期待小說家可以驅趕她筆下的人物去正面強攻現(xiàn)實。然而,如果看到前述馬小淘創(chuàng) 作中一以貫之的“退后”姿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毛坯夫妻》和《章某某》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可能。同樣是全知視角,這兩篇小說的內(nèi)聚焦敘述第一次偏離了女一號?!睹鞣?妻》開篇第一句是“雷烈看著熟睡的溫小暖,覺得她越長越像貓”,《章某某》的第一句是“聽說章某某被拉走的時候嘴也沒停,還在念繞口令”——這不再是能讓 讀者有直接代入感的獨角戲,讀者只有通過溫小暖的丈夫 “雷烈”和章某某的老同學“我”,才能走進女主角。而這兩個敘述者恰恰是不可靠的——雷烈愛小暖,但為生存摩拳擦掌疲于奔命的他,并不真正理解甚至厭倦溫 小暖的自我隔絕與隨遇而安;“我”是見證章某某從大學時代追夢再一路墜落到悲劇婚姻里的舍友、閨蜜兼伴娘,但其實又只是看客,有幸能在同學聚會上參與最有 料的話題。與雷烈或“我”相比,溫小暖和章某某無疑是弱者,她們終將被時光掃蕩到時代之外,如同“章某某”的名字滑稽得只剩下一個軀殼。但反諷的力量也在 于此,正是這兩個有敘述能力的強者,在帶著我們走近溫小暖和章某某。

  馬小淘是用搭積木玩具的耐心在展示溫小暖的生活美學,北京城東郊五環(huán)外的毛坯房里,精致的西式早餐,高檔裝修的廚房和廁所,再配上一個黑白顛 倒、衣容不整的待業(yè)女青年,溫小暖的一切“錯位”只在等待一個契機去照亮。在雷烈前女友沙雪婷的別墅里,本來也令人體恤的雷烈們的積極進取,像一盤快進播 放的錄影帶,被直接跳到中產(chǎn)夢實現(xiàn)后的華麗定格,對比沙雪婷笑貧不笑娼的市儈庸俗,溫小暖和毛坯在勿忘初心的坐標軸上被重新定位,以曾經(jīng)的夢想和青春為 名,自然是既樸素又磅礴。這個戲劇性的翻轉并不離奇,可以假想,如果這對毛坯夫婦去拜訪的是一個蝸居地下室的“北漂”,即雷烈口中那個有些復古卻誤用了的 詞——真正的“勞動婦女”,小說又會朝哪一個方向去發(fā)展。《毛坯夫妻》就站在進與退,樹碑立傳與反諷之間。溫小暖用的仍是做西點、飲食男女一類“小確幸” 的小資情懷,卻烹出了樣板生活之外的怡然自得,似乎建立起與消費文化無關的生活美學。但回歸家庭、回歸現(xiàn)實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雷烈最后的心悅誠服又真 的是因為“懂”得了溫小暖嗎?還是只不過用“仿佛畢業(yè)就被冷凍”的溫小暖,為自己圓一個青春不逝的夢?就像小說里突然出現(xiàn)的浪漫抒情:“學生時代的一切, 如今和他們隔了一層毛玻璃,那青春而剛健的舊時光,在回憶里模糊得只剩美麗和溫暖。而溫小暖不同……”

  “80后”青春文學的尾巴,仍以“懷舊”的姿態(tài)潛伏在更成熟的寫作里。《章某某》的結尾,“我”對同學會上熱烈回憶章某某的話題遲疑了,“我不 想在眾人面前提起她,我甚至不敢再去醫(yī)院探望,我怕她見到我依然無動于衷,目光回到《播音創(chuàng)作基礎》課本上”。拒絕回憶其實是因為懼怕遺忘,這個瘋了的女 同學、嫁作商人婦又被丈夫出軌的落魄女人,不應當成為故事的終點,她在回憶里被一點點復原,她是曾經(jīng)的小童星、活在自己白日夢里的“雞血章”、屢戰(zhàn)屢敗屢 敗屢戰(zhàn),頭上一直有根繩子牽引她不斷向上。“我”大約就是馬小淘以前筆下的林翩翩、謝點點、冷然們,她們以退守的姿勢適應了生活,但又隱隱希望章某某可以 不轉向,可以在必然失敗里固守她的理想和尊嚴。很難說結尾的“怕”里,究竟有多少對章某某的同情或無奈,遠離章某某,又是為了與怎樣的自己保持距離。

  馬小淘在散文《北京的北,北京的京》里毫不諱言自己是別人眼中“溫室里的花朵”,是“不折不扣的城市動物”,她立足北京、聚焦廣電、站在20歲 的尾巴上向著青春和未來左顧右盼。很難想象,站在這種姿勢上的馬小淘,操著類同的素材,會寫出徐則臣《跑步經(jīng)過中關村》、或者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那 樣的故事。但她看似無心、隨意的寫作,也會因為固定了圓心的進與退,有可能制造出許多別致的切點。馬小淘說她喜歡那些輕盈、清淺,但又伶俐飛揚、瘋狂的東 西,這讓我想起日本前衛(wèi)藝術家村上隆的Mr.DOB,馬小淘的小說或許就像那個米老鼠頭像的變體,有著米奇可愛的圓耳朵和大眼睛,又可能猛然在微笑中露出 尖銳的牙齒,讓你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