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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浮上云端的剪影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美霞  2016年02月22日23:00

   姥爺去世前一個月,善良孝順的二姨終沒挺過癌癥的折磨,在49歲撒手人寰。人們對姥爺一人隱瞞消息。所以,姥爺并不知道他最鐘愛的女兒已先他而去。一個月后,姥爺也在一個夜里悄然離世,像一滴水融進渾黃的河水里。

  我總記得在那個戧著光的午后,在鼓噪聲聲的哭喊中,我從二姨的靈堂前爬起來,胡亂擦干臉上的淚痕,佯裝無事一樣去姥爺和五舅合住的一間坐南朝北的涼房去看他。

  時隔久遠,我已忘了當時我們說了些什么。我只記得他坐在炕中間,面前擺一個紅漆小方桌,雙手顫抖著卷起一袋旱煙,滿臉笑容招呼我坐下。他的身 后,大炕與房頂中間那面矮墻上,一個迎光的小窗戶旁正有路人談笑著走過,腳步咚咚。黑影閃過后,一束刺眼的陽光瞬間照射在炕單中央的圖案上,那是一朵朵機 器染印的牡丹,被歲月漿洗得失去了鮮艷的顏色。一身黑衣的姥爺端坐花間,身體被強烈的陽光無限放大,臃腫得像一尊開了光的剪影。

  一

  姥姥早逝在我出生之前,一張僅存的半身黑白照片看不到她瘦小的身體,眉眼部分也因折壓出現褶皺,輪廓有些錯位模糊,我只能從她眾多兒女的面貌里隱約找尋她的影子。

  既然沒見過,“姥姥”這個稱呼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個稀疏的概念,不比夏天菜地里嗡嗡飛舞的蜜蜂出現在我夢里的機會多,也不比春天渠塘里汩汩流淌的 河水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那時對生死還沒有概念,但我知道她不會出現在我的周圍。我也曾努力地想象她像別人的姥姥那樣,端坐在鋪著油布的炕上納著鞋底縫著 花褂,時不時將手里的針在發(fā)間刮蹭幾下。這么想象著,我從門外奔跑進屋里,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的時候,身后的炕上就仿若有了一個女人端坐的輪 廓,隱約穿著那種老氣橫秋的偏襟衣服,眉目更是模糊一片。當我回頭去看時,炕上又空空如也。我驚悚萬分奔到院子里左顧右盼,天空飄著的云就逐漸連成一片, 像極了一個女人的剪影。我就深刻地相信,那是姥姥騰空后幻化成的云,在天上靜靜地等待姥爺有一天化成青煙,絲絲縷縷組合成一片云后去追尋她。

  二

  小時候,我總盼著能到姥爺家去。姥姥共生育了11個孩子,我見過的有5個舅舅3個姨姨,未曾謀面就被送出的還有一男一女。那時,除了媽媽和二姨已結婚成家,其余的還沒有被姥爺當豆子撒出去。

  那個年代,許多女人掌握了剪臍帶的技術,生一撥溜娃堅決不求接生婆,不花冤枉錢。姥姥也就是在這種頻繁的生育過程中,在將四姨帶到這個世界上后,因為出血缺醫(yī)少藥,遁地歸隱,只留給兩年后出生的我一尊浮上云端的模糊剪影。

  11個兄弟姊妹里,和姥姥長得最像的是排行老大的媽媽和排行最小的四姨。

  四姨和姐姐一年出生。當年用來包裹她們的包袱布上印著同樣的藍色碎花,那是媽媽預備姐姐出生時在交流會上扯回來的。然而,同樣的花布并不能包裹 出同樣的人生。姐姐出生在媽媽的懷里,雖不可避免地跟著那個年代吃苦受窮,卻繼承了媽媽倔強不服輸的性格。從小學起就是三好學生,一路踏進大學的門,如今 工作婚姻雙美滿。她的女兒也秉承了她的性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格溫和知書達理。從這種意義上說,姐姐從落地那一日起,就被注入了積極的人生基因,她不 斷拼搏的過程,也給后一代甚至后幾代的前程帶來色彩和光明。

  而四姨因為出生在一個早已人滿為患的大家庭。我的印象里,姥爺從未給過四姨任何好臉色,總是惡狠狠地詛咒著,恨不得她能立等死掉,好落得耳根清 凈。閉了眼的人萬分痛苦地走了,剛睜開眼的人就代替她承受痛苦的人生。四姨身體很瘦,臉狹長,顴骨很高,一張臉上從來沒有笑模樣。這在姥爺眼里是妨主相, 仿佛家里缺穿少吃的光景都是因為她的到來而導致。

  除去送人的一哥一姐,四姨和三個尚能如母般噓寒問暖的姐姐中間,隔著五個哥哥,清一色都是青皮愣頭小伙子的年紀,并沒有誰能顧得上心疼一下最小的妹妹。

  姥爺有一手泥瓦匠的絕活,一年四季在外搞副業(yè),地里的營生基本丟給了家里的一群娃。媽媽是家里的老大,學習成績再好,姥爺也在將她供到初中后就 不肯再出一毛錢。媽媽含淚從學?;亓思遥艞墪灸闷痄z頭。待到媽媽、二姨相繼出嫁后,姥爺的家就由梳著兩個油亮大黑辮的三姨主管。

  早上出工之前,一家人是要吃一頓硬飯的。天還未亮,拌豬菜喂豬的、劈柴燒火的、和面搟面的,你出我進熱鬧非常。這時,四姨就會被哪個哥哥從被窩 里一把揪出來,披散著頭發(fā)坐在小板凳上拉風箱。早上的飯通常是用晾干的秋茄子干兒胡亂熬一口湯,淋潑在用刀切成的四棱八瓣的面片上,顏色黢黑,味道很苦。

  一群人稀里嘩啦吃著黑乎乎的茄子面,然后抹嘴出工走人。剩下四姨踩著板凳趴在偌大的鍋沿上春去秋來地刷鍋洗碗。若飯做得晚些或誰吃得慢些,眼看 著太陽升上門前的樹梢,在門口等她一起上學的女友就不得不舍她而去,四姨就如熱鍋上的螞蟻。好幾次,四舅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試圖逃跑的四姨抓回來,鼻涕 眼淚一大把地刷鍋洗碗。再后來,四姨就連能一起上學的朋友也失去了,對于太陽升起落下見怪不怪,只埋頭刷鍋洗碗,學習成績自然一落千丈。

  等我上小學的時候,全家跟隨父親工作調動到烏海市落戶。媽媽惦記著無人疼愛一臉憂郁的四姨。雖然那時我家四個孩子挨肩長大,張嘴吃飯、伸手穿衣都憑著父親微薄的工資支應,但還是硬著頭皮將四姨從鄉(xiāng)下接來。

  因為功課的常年虧欠,四姨只好連退兩級直接與我同班。只是此時,窗明幾凈的教室已關不住她野鴨一樣閑散的心,勉強上到初二就不再堅持。無奈,媽 媽給她找地兒學裁縫、學理發(fā),終是因為她的寡淡態(tài)度學無所成。再后來,她嫁給一個跑大車的男人,生了個女孩,上學時又重蹈她的覆轍,連退兩級與我的兒子同 班。那年兒子考入重點高中時,我偶然聽聞她的孩子早已退學回家,和當初的四姨一樣,同樣沒能上完初中。

  我雖有萬般惋惜,卻又覺得這樣的結果似乎十分自然——一個從小在夾縫里長大的孩子,如果在當娘后仍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和態(tài)度,任憑父女之間隔著深深的歲月壕溝不愿釋懷,又怎能帶給后一代積極健康的人生情懷?

  其間這許多年,我多次聽到姥爺唉聲嘆氣請求媽媽勸解四姨,幫助她把生活過好。一唉一嘆里,我能聽出一個不被認可與原諒的父親滿心的恓惶和憂慮。

  三

  事實上,那時候姥爺是長年不在家的。至少,在我客居的漫長日子里,我并不能總見到他。但我卻常記得他積攢全力劈頭扔出的一只鞋——像直線飛竄的無頭烏鴉,嗖的從我耳邊飛過,啪的一聲,重重打在某一個舅舅或姨姨的身上,技術嫻熟、極少落空。

  記憶中,姥爺的頭上總戴著一頂黑色的氈帽。那時,讓我懼怕的并不是他頭戴帽子的時候,而是他在某一個艷陽天陰著一張臉回來,扯下帽子扣在臉上悶 頭睡覺的時候。凡是這會兒,家里的孩子就紛紛遁逃。而四姨卻總是慢半拍,當哥姐不見蹤影的時候才恍然出逃。幸運的時候少,悲催的時候多,慌亂中她或碰倒板 凳,或打破杯碗。姥爺一把揪掉扣在臉上的帽子坐起身,抓起炕沿上的黑布鞋向發(fā)出聲響的地方劈頭打來。

  如此種種,我和姥爺之間,就不可避免地隔著遙遠的距離。在我的記憶里,他從沒有用一塊糖逗逗我,耐心地引導我算一算3+2等于幾。再后來,姥爺 也攜兒帶女搬進城。曾呼風喚雨的他兩眼一抹黑,大事小情都要和我的父親商量。常記得,他騎一輛破自行車來我家,將車偏靠在門前的樹上,拍拍身上的土進門。 時隔多年,我仍會條件反射一樣跳起來,閃身逃到外面的人流中去。我也清楚地記得,過年時,一大幫孩子排著隊給姥爺磕頭拜年,伸手接過壓歲錢,遞到我手里的 袁大頭總是孤零一個,表兄弟妹背過我攤開手,我卻明明白白看到一正一反兩個袁大頭。

  因為種種不公平,我記恨了姥爺好一段時間。但我從小的良好家教并不允許我表達對長輩的不滿,我只能逐漸拉大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像隔著大段難以忘記的日子,隔著大片無人收割的麥田。

  當歲月掐著日頭的光暈,一截一截上升,又一截一截降下,驀然間,姥爺縮成一個兒孫滿堂卻弓身低矮的老頭。老年以后的姥爺,顏面上隨和了不少,語 調上也緩和了許多。那時我已結婚生子,似乎忘了和姥爺之間似曾有過的隔膜,空暇時也尋找話題和姥爺聊天,他卻總是笑瞇瞇地躲閃著我的眼睛。家庭聚會時,幾 個妗妗起哄,非讓他講一排子話再開飯。姥爺倒像一個靦腆的大姑娘,紅頭漲臉:“人老了,骨頭分量加重,說話分量下降。不說了。”略帶低人一等的羞澀神情, 讓我想起照片里被歲月隱匿的姥姥的眼睛。

  母親去世前,和我們嘮起自己的一生。我才知道,姥爺的眾多孩子中,只有母親并不是他親生,和姥爺并無半分血緣之親。

  時光再次掠過年代氤氳的光影,年幼的媽媽跟著姥姥從一份悲苦中逃脫,投靠到姥爺的身邊。從此一碗水一碗飯的養(yǎng)育之恩,正是媽媽日后竭盡全力幫助姥爺背負這一架超載重車的真正原因。

  每次聊天快結束時,媽媽總是感慨萬分:“……剛退學的那段日子,我總恨你姥爺不肯繼續(xù)供我上學,覺得自己畢竟不是親生。直到有一次,家里有急 事,我騎著自行車挨村挨戶去找他。正碰見你姥爺拉著一輛裝滿磚的平板車,正遇下坡,車的重量沉甸甸壓著他飛快地往前跑,滿車磚幾乎把他整個人都翹起來…… 他為了多掙幾個錢,既當技工也當小工。我喊叫著去幫他,車停下,你姥爺回過頭,因為吃灰灰菜浮腫的臉明光光的……”

  此時,姥爺早已卸下一身責任追隨云端的姥姥而去,這個一輩子不善言談的男人,終沒有給他的兒孫留下只言片語。也許,愛本身就是代代傳承的過程,不需要語言證明。

  我默然無語,歲月就有些失真。眼前呈現出一條狹長的鄉(xiāng)村小路。正是麥子芒黃等待收割的季節(jié),太陽照舊毒辣辣地照著。村頭的路上,一個戴著黑色氈 帽身材矮小的男人越走越遠,逐漸成為天地間一個模糊的黑點光暈,留給仍在塵埃中穿行喘息的眾多兒孫一尊再也不會清晰的剪影,在每一個青煙裊裊的日子里浮上 高高的云層……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鄂爾多斯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