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蘿
一
半年多來，盧晴都閑置在家。單位說“再上班，等通知”，這一等就是半年。等待的日子不是那么好過，開初，她去過菜市場，也到過水果店，但都搖搖頭。她覺得自己怎么都不能委身去當(dāng)菜販子或者水果販子。后來，她就足不出戶了，經(jīng)常是兩眼呆滯、六神無主，有時做著飯也跑神，鍋都煮糊了；或者炒菜忘記放鹽，泡方便面也忘記摻水。
她處于嚴(yán)重的病相之中了，還病得不輕。
這一切都被兒子小語看在眼里。小語雖然不能說，但他能聽到；四歲那年，一次嚴(yán)重高燒掠奪了他的語言，但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腦子比誰都清晰。他感覺這半年里，媽媽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想問，但沒法問出聲，只有眨著迷蒙的眼睛，腦子里飛旋著十萬個為什么。
唯一讓小語感覺還依然正常的是自己洗澡時，媽媽會竟不自禁地朗誦她的詩歌。那神態(tài)是正常的，聲音也是正常的。也許那些詩歌他并不能聽懂，但他還是喜歡聆聽。他也感覺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澡盆里放滿水，小語抱著小綠蘿光溜溜地滑進澡盆里。蔥綠、多汁、生氣勃勃的小綠蘿漂浮在浴缸的水面上。水面上還有一個香皂盒和一本塑料的玩具書，玩具書上畫著一只黃鴨子，香皂盒上是一只白天鵝。小語用灑水壺輕輕地淋著小綠蘿，讓白天鵝和黃鴨子在水面上跳躍，從這頭漂到那頭。盧晴一邊把沐浴露涂在小語的身上，一邊第一百遍地念起：
“我從未看過海洋，”
小語安靜地站著，盯著媽媽的嘴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媽媽把洗發(fā)露涂在他頭上，輕輕按摩。
“可我知道狂濤巨浪的模樣?！?/p>
媽媽把小語按在浴缸里，他汩汩地吐著水泡，水泡好像他的笑聲，一連串又一連串。媽媽把他拉起來，用蓮蓬頭沖洗他頭上的泡沫。小語仍舊大睜著雙眼，一眨不眨，泡沫和水從他的眼皮上滑過，似乎滑向了大海，無影無蹤。
“刀鋒般的草葉上，”
媽媽用浴巾把小語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小語依然盯著媽媽朗誦詩歌的嘴巴。
“學(xué)會飛翔?！?/p>
……
穿上新衣服的小語干凈、整潔，雖然頭發(fā)黃黃，個頭不高，卻有了小學(xué)生的模樣。盧晴突然停止吟詩，在小語的耳邊輕聲說：“今天你七歲，咱們?nèi)W(xué)校?！?/p>
二
盧晴把裝在信封里的書雙手捧著放到校長的辦公桌上：
“校長，我的詩集，請批評！”
校長斜瞟了一眼信封，沒接她的話，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小語，冒了一句：
“不符合學(xué)校的規(guī)定啊～”
“他四歲才得的病，正在治，他能聽見，能跟上?！北R晴聲音很低，不像剛才那樣有底氣。站在媽媽身邊的小語沖著自己的胸口深深地點了點頭。他也凝視著校長。
校長停頓了一下：
“你去市里的聾啞學(xué)校問問看……”
“校長，小語現(xiàn)在可以讀200頁的書……”盧晴很自信地說。
“怎么證明？讓他讀一下？”
這是個突兀的問題，小語驚慌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媽媽。媽媽的眼睛里有一種刺痛。
她拿起桌子上筆筒里的一支筆，遞給小語，并把那個裝著書的信封也推給他，小語在上面寫道：“我 會 寫 字！”
校長拿起信封，好像在看他寫的字，卻把里面的書拿出來，目光一閃就轉(zhuǎn)移了話題，對著盧晴拿腔拿調(diào)地說：
“盧、晴——我知道你是咱敦煌有名的詩人，——可是，一處有一處的規(guī)矩，我做校長的，也不能隨便讓你這樣的孩子在我們學(xué)校上學(xué)啊。”
盧晴猛然抓住小語的右臂：
“我保證，他不考到前三名我們就退學(xué)?！毙≌Z覺得媽媽把他的胳膊抓得生疼生疼的。
校長并不接話，目光再次跳到詩集上，看到詩集上赫然印著一個“晴”字，突然“呦”了一聲，“《晴》?。 ！恰霭嫔纭吭趺礇]聽說過？”
盧晴慢慢松開小語，囁喏著：“小、小出版社……”
“是你自己掏錢出版的吧？”校長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感興趣，“印幾千冊得好幾萬呢！唉——”他似乎很痛心，“盧——晴啊，有這個錢，還不如給孩子治病呢……”
盧晴怔怔地望著校長。小語看見媽媽的眼睛里泛起一層死灰的顏色。他知道媽媽又要發(fā)病了。
一陣異樣的安靜。
好半天，小語聽到了媽媽從喉嚨深處翻滾出一聲嘆息，那聲音似乎帶著心肺撕裂的聲音。
小語擔(dān)心地望著媽媽，盧晴卻突然大聲說道：
“希望”是長著羽毛的鳥兒
在靈魂里低唱。”
校長坐著的高靠背椅猛然向后仰去，又被彈回來，彈得他站了起來，書掉在桌子上。
校長錯愕地望著盧晴。
盧晴猛地站起來。站得太快，凳子向后發(fā)出了難聽的聲音。盧晴一把抄起詩集，“嘭”地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拉起小語快速走出了辦公室。
三
八月底的敦煌，晚上，帶著秋意的風(fēng)把家里吹得涼涼爽爽，可是小語覺得媽媽內(nèi)心的火焰卻一天比一天燒得旺盛。電話使她瘋狂。
“下崗？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偏偏是我？”媽媽的叫聲中充滿了憤怒，這是半年多來她耐心等待的最終結(jié)果。她把書桌上的東西一抹，筆筒、筆、紙、書全都掉在地上，“嘩”的一聲；白紙在空中飄蕩，幾只筆四散奔逃，木質(zhì)鉛筆彈跳著落到了墻邊的小綠蘿旁邊，小綠蘿也似乎被這一番狂風(fēng)暴雨打擊了似的，兩邊的葉子也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小語趕緊走過去把臥室的門關(guān)上，懷里抱著小綠蘿，一聲不響地坐下來。
“我給處長寫過多少次發(fā)言稿？年中年底給單位寫了多少總結(jié)？如果我都被裁下來……”媽媽的眼睛似乎在冒血。
“寫詩？寫詩有罪嗎？”盧晴一把抓過桌上僅剩的一張白紙，團成一團，攥在手里，“寫詩——沒——罪！”她突然像得了心梗，捂住胸口，啞口無言，睜大雙眼。小語聽到電話聽筒里只有“嘟嘟嘟”的聲音。盧晴呆若木雞，電話機沮喪地落了下來，一彈一彈地垂在那，仿佛媽媽垂著的凌亂的腦袋。
她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月光從陽臺上穿過窗欞照在床上，一片銀白。媽媽坐在桌前的暗影里，面目不清。
小語坐在床邊的小凳上，懷里依然抱著小綠蘿，突然，他聽到了自己肚子咕嚕嚕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響亮……
四
清晨的陽光照在小語的眼睛上，他醒了。
他扭頭看看床的另一邊，薄薄的被子堆在那里，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
小語印象中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自己都是和媽媽睡在這張床上的，爸爸一直沒有回來。媽媽告訴他說爸爸出差去了?？墒怯幸淮危挥幸淮?，媽媽在做飯，小語去接了一個電話，他聽出來是爸爸，小語對著聽筒“爸啊啊爸”地叫了幾聲；小語只會發(fā)兩個音，一個是“媽”，一個就是“爸”。爸爸在那邊一聲嘆息，說：“爸爸忙，沒時間回去，你去叫媽媽接電話?！?/p>
媽媽接電話時只是一味地聽，面若死水，并不說話。
那天晚飯，媽媽幾乎什么也沒吃。
從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沒有打電話回家。小語擔(dān)心，爸爸這樣“忙”下去一定會把媽媽和自己徹底忘掉的。
“小語，”媽媽走到床邊大聲道，“起床了，吃了飯，和媽媽一起去單位。”小語一咕嚕爬了起來，坐得筆挺筆挺的，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媽媽，仿佛在表達一個問號。
盧晴說：“去單位，把你最喜愛的東西拿回來?！?/p>
小語懂了，喜笑顏開地躥下了床。
小語并不是第一次來到媽媽的單位。媽媽說油田公司是這個鎮(zhèn)子上最大的國營企業(yè)，有幾萬人在這里上班。媽媽在宣傳部工作。
那幢八層高的大樓在這個鎮(zhèn)子上顯得別提多氣派了，尤其是重新裝修以后，里面的家具、門窗都變成了古銅色的實木，富麗堂皇的樣子。大廳里，吊著一個金光燦燦的巨型吊燈，它刺眼的亮光總讓小語不敢直視。
可是，媽媽辦公的二層從來沒有今天這么亂過，樓道里堆滿了各種報紙、雜志和廢舊的圖書。媽媽今天也推了兩個買菜的布袋車子來……
剛進辦公室的門，小語就看到了窗臺上的那盆大大的綠蘿。這就是小語家里那盆小綠蘿的媽媽大綠蘿，小語最最喜愛的植物。 那還是爸爸剛剛“出差”之后，媽媽和小語一起到花卉市場上去買的。媽媽在花卉市場上看到綠蓬蓬的綠蘿時，仿佛看到了外星人一樣吃驚：
“敦煌怎么可能有綠蘿？它能活嗎？這太不合時宜了，綠蘿是長在福建的！”小語這才明白媽媽為什么那么吃驚，原來綠蘿和媽媽一樣，本來都是在福建長大的，媽媽長在建甌，最后來到了西北沙漠敦煌。
老板很得意地說：“它確實不適合這里，不過它堅韌著呢，生命之花……”
小語從此以后天天守著它，為它澆水，讓它曬太陽。冬季是綠蘿最脆弱的時候，敦煌十月就來暖氣，室內(nèi)溫度20度以上，綠蘿茁壯成長，從來沒有一片葉子衰敗，整個冬季都是健康蓬勃的綠色。小語還將它身上剪下來的枝蔓插在小花盆里，變成了小綠蘿。
若不是油田公司搞裝修，小語為了媽媽身體著想，知道綠蘿是最好的凈化空氣的使者，要不他才舍不得把大綠蘿搬到媽媽的辦公室里呢。
綠蘿在媽媽的辦公室里一呆就是幾個月，現(xiàn)在有些葉子已經(jīng)變黃了。
小語撫摸著大綠蘿的葉子，突然，有人進來大聲說：
“今天上午，這個辦公室全部騰空……” 辦公室里沉悶著，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摔摔打打的聲音。小語看到，坐在那里眼神呆滯、面如死灰的媽媽，猛然抬起頭對著那個人大聲朗誦道：
“希望”是長著羽毛的鳥兒
在靈魂里低唱，
它不要面包屑，
哪怕饑餓蠻荒。”
那人愣住了。辦公室里其他幾個叔叔阿姨也都愣住了。眾人的目光聚焦在媽媽身上。那人像報復(fù)似的用更大的聲音說：
“一張紙也不能留！”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突然，辦公室里有人嚎啕大哭。小語看到一個比媽媽年齡大的女人，一邊“啊啊”的哭，一邊把地上的雜物狠命地踢到門口；伴隨著哭聲的是另外一個男人的罵罵咧咧：“媽的，老子干了三十年……”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盧晴擺手， “詩，詩，沒用！沒用！真的……”說完又回過頭去撕書，把書撕得稀巴爛，撕得雪花一樣飛揚。
盧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盯著布袋車子里的書，一坐就是好久，直到被打劫似的辦公室完全清空，人也走得無影無蹤。
“走，回家?！彼徽f了這么一句話。
小語抱著大綠蘿，跟在媽媽疲憊的身影后面，媽媽走得很慢很慢，好像一喘氣，腿就再挪動不了似的。
五
小語又發(fā)現(xiàn)大綠蘿的兩片葉子有點發(fā)黃卷邊，黃中帶著枯萎的意思，在枯黃葉子的背面還有一些黃斑。小語的經(jīng)驗得知，綠蘿被強光照射得太久，缺水了。小語將它抱起來放在陰涼的客廳里，用幾天前在陽臺上涼好的水，輕輕地順著綠蘿的葉子給它澆上。他想，它一定會很快滋潤起來的。
這幾天小語一直都沉浸在對綠蘿的照顧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媽媽。直到有一天，小語下樓扔垃圾，看到鄰居家和他一樣大的豆豆背著書包放學(xué)了，小語才發(fā)現(xiàn)，早已過了開學(xué)的日子。
“媽媽帶你去聾啞學(xué)校上學(xué)之前，先跟我去一趟北京。”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媽媽終于停下了腳步，對小語說。
小語一下子睜大了雙眼，驚喜從他的眼睛里迸發(fā)出來。他飛快地跑向臥室，搬了一把小凳子，站在中國地圖下面，一下子就找到了“北京”。
從小語記事起，“中國地圖”就掛在媽媽的臥室里，除了寫詩，朗誦詩歌，媽媽最喜歡的就是“丈量”中國地圖了。小語經(jīng)?？吹綃寢屇弥话殉咦釉诹慷鼗偷奖本┑木嚯x。
“知道嗎？《詩刊》在北京，敦煌到北京是2500多公里，媽媽的詩歌就是發(fā)表在《詩刊》這本雜志上的！我的詩歌能飛那么遠！”
頭一次出遠門的小語，被路上豐富多彩的景象迷住了雙眼，三天的火車，除了黑夜降臨時，小語不得不趴在座位上昏睡過去，只要是白天，他都會緊緊盯住車窗外面的景色看個不停。坐在對面的盧晴，眼睛也望著窗外，卻像什么都沒有看見一樣，空空的兩個黑洞。她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漆黑。
等到小語跟著媽媽來到《詩刊》辦公室的時候，小語覺得自己的腿都在打顫。
北京大得像個巨人的世界，光是北京的火車站，就像他們居住的小鎮(zhèn)子那么大似的，人也比鎮(zhèn)子上的多很多。他們輾轉(zhuǎn)著換了無數(shù)趟公交車，媽媽拿著地圖和信封問了無數(shù)個人，才找到一座舊舊的大樓。
媽媽小心翼翼地拉著小語走上大樓的樓梯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不斷的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們剛站在一間辦公室門前，門開了，一位男老師拎著包走出來。小語仰頭望著媽媽，“快呀，媽媽，快攔住他?！毙≌Z心里說，緊張得腿又止不住發(fā)抖了。
“老師你好，我是詩歌的作者，我叫盧晴——”
“哦～你好你好，”那位男老師很禮貌地把他們讓進屋里?！翱熳?。你們這是從……”
“我們從敦煌來?！北R晴說。
“這么遠？”男老師吃驚地站起來去倒水。
“老師，我想調(diào)到《詩刊》來工作?！北R晴倒是開門見山，一點也不含糊。
男老師愣住了，滾燙的水一下子溢滿了杯子，流到了桌子上。
盧晴猛然站了起來，她好像被燙著了似的。
“我、們——正在——減員……”男老師把滿滿一杯滾燙的水端到了盧晴面前。盧晴眼睛里的黑洞急劇地擴散著。
男老師看到了黑洞：“現(xiàn)在文學(xué)刊物發(fā)行量直線下降，連原來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已經(jīng)五六年沒招人了……”
“我來打雜吧。”盧晴低聲說。
“我們都是編務(wù)，兼編輯，兼發(fā)行……我記得你在油田工作……不瞞你說，我的工資估計還沒有你高呢，你快回去吧，別亂想了……”男老師用盡量友好的語氣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他把自己的包拎上，又把盧晴的包遞給盧晴，右手拍了一下小語的腦袋，左手做出了“請”的動作。
盧晴和小語默默地走出辦公室，站在門口，看著男老師把門鎖上。當(dāng)他轉(zhuǎn)回頭的時候，盧晴臉色又變得極為難看，突然神經(jīng)質(zhì)般的顫抖起來，她開始了朗誦：
“我從未看過海洋
可我知道狂濤巨浪的模樣。
刀鋒般的草葉上，
學(xué)會飛翔。
“希望”是長著羽毛的鳥兒
在靈魂里低唱，
它不要面包屑，
哪怕饑餓蠻荒。
從漆黑的洞穴里而來的心靈的分歧，
劇痛在上，
心要免除疼痛，
再要求自由的死亡。”
盧晴一片漆黑的眼睛里，此時卻散發(fā)著炯炯的光芒，這光芒照射在那個男老師的臉上。
男老師記得這首詩，這是盧晴的作品，他是責(zé)編。男老師看到了盧晴閃亮的眼神，但他的眼神卻暗淡下來，“才華是有的……”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小語還是聽到了，但他又接著說了一句：“現(xiàn)在還有誰把詩歌當(dāng)飯吃呢……唉……”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下了樓梯。小語和媽媽站在詩歌回聲裊裊的走廊里，一動不動。
在離開北京之前，盧晴帶著小語去了天安門廣場，那是他們倆都夢寐以求今生要朝拜和瞻仰的地方。
還在夜幕中，朝圣似的人們就擁擠到升國旗的地方，表情莊重，舉頭凝望。媽媽和小語只能站在人墻的外圍，漠落而寂寥。黎明前那巨大的黑暗正在慢慢吞噬著他倆?！斑遣?、咔擦”的正步聲由遠及近，國歌響起，媽媽和小語只能遠遠地看見國旗冉冉升起。她瘦長的身影融進朦朧的天色，蕭瑟而凄涼。
六
回去的路更加漫長。小語感覺到火車仿佛在向天的盡頭行駛，窗外的景色從綠色漸漸變成了光禿禿的戈壁和漫漫的黃沙。而媽媽的眼睛卻始終是一望無際的黑洞。
回家好幾天了，媽媽并沒有帶小語去聾啞學(xué)校上學(xué)，小語有點納悶。數(shù)天的旅行對小語來說，仿佛世界驟然寬闊起來，他都覺得自己長本事了，他對媽媽艱難地發(fā)著音：“媽，啊，媽，學(xué)、學(xué)、校?！?/p>
媽媽黑洞似的眼睛里終于閃亮了一下，她說：“明天去學(xué)校?！?/p>
第二天，聾啞學(xué)校的老師當(dāng)著盧晴和小語的面，把手里的冊子“啪”的一聲合上了，拋了一句：“太晚了！”
小語驚慌地望向媽媽。盧晴的黑眼睛閃著光，“他會讀200頁的書……他還會寫幾百個字……”
那個老師打斷她，“來我們這學(xué)校都一樣，沒有誰比誰更特殊?！崩蠋熮D(zhuǎn)身消失在走廊深處，留下呆若木雞的盧晴和小語。
回到家，小語坐在媽媽盧晴身邊，眼睛里飛旋著“百萬個為什么”。但媽媽不看他，她把自己一大摞詩歌手稿投進了火盆里，那些有著清雅鋼筆字的紙片一遇到火苗的舔舐瞬間就變成了黑色的蝴蝶，黑蝴蝶在小語面前飄然起舞，小語想抓住它，它卻起起落落，異常狡猾，怎么也逮不住。
小語對媽媽說：“詩——歌——”可惜媽媽仿佛沒有聽見，她專心致志地把每一張手稿點著，看著它們在烈焰中粉身碎骨。她已經(jīng)燒了兩厚沓稿紙了，卻又從抽屜里拿來了兩厚沓。黑蝴蝶在客廳中央層層疊累，越堆越高，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
最后她對小語說：“媽媽給你洗個澡。”小語聽了高興極了，趕緊跑到客廳里把小綠蘿抱起來，把白天鵝和黃鴨子一起拿來放進浴缸。
他又要聽媽媽朗誦詩歌了！
盧晴坐在浴缸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滿滿一浴缸的水，半天沒有動。小語懂事地讓小綠蘿、香皂盒和玩具書還有灑壺都漂在浴缸水面上，自己利索地脫掉了衣服，哧溜一下鉆進了進里，水溫剛剛好。小語鉆得太快，腳下一滑，頭就沒入了水中，汩汩汩的水泡聲仿佛是他一連串的笑聲。他把頭從水里冒出來，開始專心致志給小綠蘿澆水。
媽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澆水。
小語抬起頭來，望著媽媽。媽媽也望著他。他在等待媽媽的第一百零一次朗誦?？墒?，媽媽仍然望著他，似乎沒有懂得小語的眼神。
小語只好低頭自己跟自己玩耍起來。他把腿舉起來，腿一半在水面外，一半在水面下，他觀察著，然后又換一條腿……
他跟自己玩耍了半天，媽媽都沒有給他洗澡?？磥韹寢尳裉焓窍胱屪约合?，他覺得應(yīng)該往身上打一點香皂了。他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黑洞洞的眼睛里有一滴碩大的眼淚落進了浴缸里，那面如死灰的表情小語是那么熟悉，媽媽是不是要發(fā)病了？小語猛然意識到，他停了下來。
媽媽突然上前，雙手扶著小語的兩個小肩膀，讓它們慢慢沒入水中。
這是他們慣常的游戲，小語聽話地一溜煙就將頭沒入了水中，他輕輕地在水里吐著泡泡，那些汩汩汩的水泡就是他的笑聲，他就一串串地笑啊，笑啊。
小語突然感覺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把他死死壓在水里，這個力量在聽到他不斷的一串串的水泡的笑聲之后仍然持續(xù)著，他無法鉆出水面，無法呼吸，他在水中睜開眼睛，看到媽媽黑洞洞的眼睛里不再有淚水，只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小語明白了，媽媽病了，真的又發(fā)病了，他漸漸地不再吐出汩汩的水泡，不再發(fā)出串串笑聲，他不再掙扎，而是漸漸閉上了眼睛……
盧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浴室，搬來了一把椅子，把一捆繩子打開，她站在椅子上，把繩子的一頭向廳房頂?shù)拇罅荷先尤ァ?/p>
繩頭剛一掛上，又游蛇一樣滑落下來。
她再次仰頭，舉起繩子一頭，向房梁上扔去，繩子還是固執(zhí)地滑下來了。她歪歪扭扭地站在椅子上，第三次把繩頭拋了上去。
繩子似乎一陣顫栗，依然從房梁上滑落下來……
她努力地做著這個簡單的動作，有好幾次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繩子依然沒有掛上去?！澳?，也要跟我作對？！”她抓著繩子的一頭，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繩子的另一頭，累得深深地喘著長氣。她仰頭望天，那條高高在上的大梁，像一座難以征服的大山，兀自橫亙。
“心要免除疼痛，
再要求自由的死亡?！北R晴撕裂著嗓音嚎叫道。
突然，她感覺到有東西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萬分驚恐地低頭——
小綠蘿被小語塞進了媽媽的手里。全身光溜溜、水淋淋的小語，仰頭望著站在椅子上的媽媽，喉嚨里堅定地發(fā)出一串清脆的聲音：
“我、我、從未看過海洋
可，我知，道狂濤巨浪的模樣?！?/p>
一個震顫，從盧晴腳底下躥起，瞬間，直沖頭頂。盧晴 “嘭”的一聲，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小語和盧晴將手里的小綠蘿舉起來。
盧晴抱起了小語，一滴碩大的眼淚濺落在小綠蘿綠油油的葉片上。她眼睛里的黑暗瞬間散擴開去，瘋了一般大聲道：
“是的，雖然我從未看過海洋，但我已經(jīng)知道狂濤巨浪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