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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逃離
來源:兒童文學(xué) | 汪玥含  2016年08月01日11:01

1、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我把錄取通知書遞給媽媽,她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撼動她額前那縷漸漸灰白的頭發(fā)。那縷頭發(fā)一如既往地沉沉地垂掛著,一動不動。我沒有幻想她一潭死水的內(nèi)心會被我的錄取通知書濺起漣漪,我從來沒有幻想。她一直就是一潭死水,水面上還凍結(jié)著一層薄冰。

她只說了一句話:“終于走出去了?!?/p>

她把錄取通知書還給我,眨動了一下厚重的眼皮。她是三眼皮,雙眼皮上又加了一層。那層層疊疊的皺褶里綴滿滄桑。我看見她三層眼皮下昏黃的瞳仁里有什么東西閃跳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她的心,那顆在薄冰之下偶爾跳動的零度心臟。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能有這么一句話,我也很知足了。我原本以為她只會說一個字“好”呢,也或許什么話都不說。

突然,我在她冰冷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絲堅硬,像磐石一樣堅硬的東西。她說:“你終于替我走出去了……”這句話是對我說的,似乎更是在對她自己說。

我懂得她的意思。

2、

我的家在西部邊陲的西寧。

那是一座有著2300米海拔的高原城市,除了離天很近、離太陽很近之外,似乎離一切都很遠(yuǎn)。18年來,我沒有走出過一次西寧城,沒有去過最近的城市蘭州,也沒有去過牧區(qū)或者鄉(xiāng)村,甚至也沒有去過西寧城的火車站,飛機場就更不要提了。我和做教師的媽媽每天的生活路線就是家、學(xué)校,學(xué)校、家……周而復(fù)始,年復(fù)一年。

我臉上“高原紅”的紅暈隨著年齡的增長水墨畫一樣在洇開。這是高原的胎記,我是這片高原的孩子。媽媽額頭灰白的頭發(fā)是我眼睛里一道固執(zhí)的也是唯一的風(fēng)景。我們的心如這西寧城一樣,根基堅硬卻城墻坍塌。我知道,媽媽想埋葬的只是她自己,她并不想埋葬我。

媽媽對我高考報志愿沒有任何其他的要求,只有兩個字“北京”。北京,是媽媽一輩子的魔咒,而我,也許是去替她完成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似乎是明白的。因為從我有記憶之日起,就看到家里的書桌上每個月都會飄落一張50元的匯款單,當(dāng)然,其實在我真正能記住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100元、200元、500元的匯款單了,直到我高三的時候,匯款單上面的數(shù)字變成了1000元。而上面的落款都只有兩個字:北京!

這個會漲價的匯款單,常年飄落在桌子上,仿佛從不間斷的雪片,每月一張。當(dāng)集齊三張雪片時,其中一張雪片才會被媽媽拿去兌換成現(xiàn)金,因為再不兌換就要被退回去了。媽媽總是卡著最后的日子,連一天都不會提前。干這件事,仿佛她十萬個不情愿。

因為雪片的存在,我便有一個富有的王國。我有數(shù)不清的文具、練習(xí)本、筆記本和各種書籍。如果你到我家里來,單看我的房間里遍布的書籍、本子和各種文具,一定會認(rèn)定我就是個學(xué)霸。其實,學(xué)霸就是這樣被打造起來的。是那雪片一樣翻飛的匯款單把我這個學(xué)霸打造起來的,是那雪片一樣飄飛的匯款單把我的書香王國打造起來的。因為,那里面的錢媽媽只允許買這些。

為了趕上筆記本增加的速度,我馬不停蹄、狂亂地、瘋狂地寫著日記,寫著讀后感,做著各項作業(yè)。我不怕抄寫,不怕繁瑣的步驟,不怕長篇累牘的作文,不怕發(fā)牢騷抒情懷的大段獨白,甚至不怕畫畫,不怕寫毛筆字,我有大量的筆記本供我揮霍;我也不怕老師要求買各種課外書籍。我的藏書是全班最豐富的,那是我的礦藏,我的王國。

其實,我有時候更想吃肉,看見書我就條件反射地直發(fā)惡心。

我們家缺肉,也缺油。那個年代,缺肉缺油的家庭很多,我家也不例外。

我們兩個人的中飯就是兩個素菜,兩碗米飯,十幾年都沒有變過。晚飯幾乎和中飯一模一樣,只是非常偶爾的周末會有一個素菜換成肉菜,其實也就是素菜里加了一點肉絲而已。就是這樣,我也如獲至寶。我好饞啊,那些肉絲蟲子一樣搔癢著我的喉嚨。但我卻不好意思把所有的肉絲都挑出來吃掉,一般都是媽媽幫我做這件事情。而媽媽,她已經(jīng)從味覺和意識里拒絕了葷腥,她只吃素。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試探著輕微地發(fā)出聲音:“媽,本子……實在用不完……”

她像一潭死水。

“能買點肉嗎?……”

“不能?!币惶端浪隙ǖ鼗卮稹?/p>

“那油……能……能吃嗎?”我用手指了指那桶放在客廳邊上,開門正對著的走廊上的一桶已經(jīng)蒙了一層厚厚的灰的青油桶。

“不可能。”一潭死水里沒有回旋的余地。

3、

那桶油兩年來就在那里原地不動。

我們家的門只為一個成年男人開過兩次,其余的時候,連我媽媽學(xué)生的家長都從未出現(xiàn)在我家的門前。一個成年男人來過兩次,就是送這桶青油的男人。

他是我爸爸曾經(jīng)的一個下屬,也在西寧這座城市里。

第一次給他開門的時候,我媽吃了一驚,她從來沒開門面對過成年男人,一貫平靜如水的表情居然有一絲慌亂,好像石塊投進(jìn)了湖中,引起了一片波紋。

“陸老師,打擾您了。我是小田,老蕭原來的部下。老蕭啊,托我給您送來一桶非常上等的菜籽油——”他手上提著一桶5公升的青油,油桶外還包裹著一層塑料袋。

我從屋子里跑了出來,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看到那淡黃色清亮亮的菜籽油,高興地趕緊上前接。媽“啪”地把我的手打了回去。

那個男人舉著那桶油遞在她眼前足足有半分鐘,她都不動聲色。那人快拎不動了,兩只手往懷里抱了抱,又向前遞出去。

“陸老師,收下吧,收下吧。這桶油貴著哪,還是我想方設(shè)法才買到的呢。”那個男人有了乞求的味道。

我知道媽媽在猶豫,她打心眼里不想要這桶油,好在她面子薄,不愿意讓別人看笑話。但她依然沒有親手接過的意思,只是很禮貌地說:“哦,那就放在這吧?!彼媚抗庵噶酥缸呃鹊倪^道。

那人遲疑了一下,把油桶連同塑料袋一起放在過道上。

這一放,就是兩年。

最初,我還看看那桶油,當(dāng)飯菜沒油沒味時我的舌頭也惦記過這桶油,久了,我也就忘記了它的存在。雖然忘記了,但它一直就存在著,它孤零零地在過道里,生了根一樣的棄兒。就那樣被遺棄而又固執(zhí)地存在著。

因為過道挨著廚房,從廚房里冒出的油煙長久地浸潤著這個油桶,以至于油桶周身都落著厚厚的一層油泥。油泥混合著空氣中的纖維顯得毛茸茸的,好像本身已經(jīng)發(fā)了霉一樣。

兩年過后,那個叫小田的男人第二次敲開我家的門。他的手里還是提著一桶油,嶄新的一桶油,足足有十公升。媽媽很吃驚,小田也很吃驚,因為她看見他手里的油桶,他看見過道里兩年前的那只油桶。那人想說些什么,早已準(zhǔn)備好的話語一下被兩年前的油桶撞碎了。媽媽干脆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禮貌地笑著。

我興高采烈跑過去,正好看到媽媽和小田叔叔的表情。那確實太尷尬了。他失神的雙眼瞥了一眼我,又拉回到媽媽的身上:

“好,好,陸老師,再見!”

我只聽到樓梯里一陣跌跌撞撞的聲音……

4、

那桶原本清亮的油在時間的過道里變得渾濁了。

在青油混濁的日子里,媽媽的眼睛也日漸渾濁。我感覺得到,油桶里蛋清一樣的油脂好像竄出了氣泡和棉絮狀的東西。而媽媽的眼睛也飄出了柳絮狀的東西,渾濁而又頑固地飄飛著。我恐懼、憎恨她那頑強的固執(zhí)、封閉的堅定。

我就在這樣一雙眼睛的看管下,除了每天的上學(xué)和回家學(xué)習(xí),沒有任何其他的活動,生活中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人的身影。

有一次,班里有一個男生,大概是打了青春的雞血,在我家樓下大叫我的名字“陸威力!陸威力!”他都叫過了五遍以上我才突然驚覺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本來叫“蕭薇莉”,我媽給我改成了“陸威力”,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男孩子的名字,估計她想讓我渾身充滿男性的力量。我經(jīng)常在別人叫我名字的時候渾身仿佛過電一般,被自己威震四方的名字鎮(zhèn)得暈頭轉(zhuǎn)向,半天才能反應(yīng)過來。

我沖到陽臺上,朝窗戶下回應(yīng)了一聲:“干嘛啊?”

“陸威力,你下來!”他還那么大嗓門。

我沖到房間里,“媽,有同學(xué)找我。”

沒有回聲。房間里好像是空的。

我的耳朵足足呆了一分鐘,決定再不做任何努力。 回到陽臺上,我對那個男生使勁擺著手,“不行!不讓!”

“陸威力!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 蹦俏荒猩煌樯睢?/p>

我只能擺手什么也不能說,因為他說的話全小區(qū)的人都聽到了。我只能假裝不在場。

“陸威力!我們?nèi)タ措娪鞍?!”他以為我沒有聽見,居然還連說三遍。天哪,他今天是怎么了啊。我有點感動了,眼里冒出了淚花,卻依然只能朝他堅定而慌亂地擺著手。

“我是不可能和你去看電影的!”我心里默默地說。

他突然不叫了。身子直直地靠在自行車上,向樓上的我伸開了雙臂,就像要擁抱我一樣的雙臂,就那樣直直地伸開,好像在等我。

那一瞬間我都想跳下去。逃離這座禁錮的大樓,逃離這個封閉的大門,逃離身后這座冷酷的冰山,投向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是一個散發(fā)著男生氣息的、讓人迷醉的、如沐春風(fēng)的懷抱。我們家十幾年來沒有一個陌生男人踏進(jìn)家門,不等于我就不想擁有這樣的懷抱啊。拒絕世界的是她,不是我!作繭自縛的是她,不是我!我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自己不喜歡這樣青春勃發(fā)的溫暖懷抱!我喜歡!我看到他張開的懷抱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喜歡!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我依然能看清他的頭發(fā)被清風(fēng)拂起,在額前擺來擺去;他的白色襯衣的一角被微風(fēng)拂開,露出了腰間的黑色皮帶;他張開著的雙臂,似乎在微微顫抖。

我的眼淚化作了我,帶著我的靈魂從五樓落下,落到了他的懷抱里。

“我不能撲向你的懷抱,估計永遠(yuǎn)都不能了,讓我的眼淚代替我吧!”我心里明鏡似的反復(fù)說著這句話。身后卻突然響起不可抗拒的“陸威力”的喊聲。

我沒有看她的眼睛,但我分明看見了她眼睛里揮出的兩條鞭子,冷酷地抽著我青春的身體,手術(shù)刀一樣解剖著我的靈魂。

這是在高考之前的幾個月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我在心里卻把它當(dāng)成我向青春告別的儀式。我就這樣一步就邁過了我的愛情。

5、

跟錄取通知書同時到來的還有一個邀請函。

邀請函上面寫著我媽媽的名字。大學(xué)同窗三十年聚會。地點在北京。我悄悄藏起了它。

這樣聚會的邀請函幾乎每隔幾年我們家都會收到一個,媽媽卻把它當(dāng)作廢紙一樣堆在抽屜里,從來沒有仔細(xì)看過,也從沒動搖過她絕不會去參加的決心。當(dāng)我漸漸懂事之時我就開始對這個聚會充滿了好奇心,曾經(jīng)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過她,為什么不去參加。她只回答,“不想去。”

和我們小區(qū)挨得很近的另一個小區(qū)里,有媽媽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我們很少碰面,在僅有的幾次遇見的機會,我很主動地心懷鬼胎地跟她搭話。

“王阿姨,你真漂亮??!”

“哈哈哈,蕭薇莉,”王阿姨特別高興我這樣夸她,因為她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只有像她這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還一直叫著我以前的名字,“我這是剛從北京參加聚會回來?!?/p>

我是知道的,我看過邀請函上的時間,才去有意遇見她的。所以,我也“不經(jīng)意地”問她:“王阿姨,我媽媽為什么不去參加???”

她一時高興,什么都說,“嗨,還不是老蕭的緣故,你爸爸在啊,我們都是同班同學(xué)……”說完又覺得有些失言。

“哦……”我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其實這樣的信息無異于一顆原子彈在我心中爆炸。老蕭,我的父親,這個陌生而又遙遠(yuǎn)的名詞,本來我早已不會帶著感情去面對了,但偶爾,還是會從血管里躥出一只蟲子,跑到我的心臟去撕咬我。

是的,我的語言系統(tǒng)里沒有“父親”,沒有“爸爸”這樣的詞匯,我的舌頭上也更不會有。我從來沒有過對于父親的記憶,連偶爾的幻想,也沒有參照物。

對著鏡子,我看見自己有一個又大又挺的鼻子,媽媽的鼻子很小,玲瓏型的,我就猜想,我的爸爸就是我的一只鼻子,我的鼻子就是他的印跡。我就從一只鼻子開始想象一個男人,一個叫父親的男人。但想象就是魔幻,從一只鼻子開始,再去勾勒一雙眼睛,再去描繪一個下巴和一個嘴唇,再去想象一個額頭或者面頰上的顴骨時,其他部件又逃跑了。我在想象中折磨自己,卻怎么也折磨不出一個具體的關(guān)于父親的形象來。

因為,我的家里,除了我和媽媽的,一張多余的照片都沒有。

但我也堅信,那個遙遠(yuǎn)的北京,那個于我十分虛無的地理名詞里,就有一個男人,他是我的父親。我只能想,不能說,也不能問。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幼兒園,別人都有媽媽爸爸來接,我除了媽媽,沒有爸爸。有小朋友罵我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就跟她打了一架。媽媽來接我時,我就問:

“媽媽,我的爸爸呢?別人都有爸爸,就我沒有?為什???”

媽媽凝固著表情,說:“沒有爸爸也不奇怪啊,你看天上的月亮有爸爸嗎?”

我想了想,也是,月亮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但它還是月亮。

后來,這樣的童話再也欺騙不了我的時候,我再次問媽媽。那時,我上小學(xué)了。

“媽媽,你騙人,每個人都有爸爸的,沒有爸爸,就不會有我。”

媽媽也知道童話再也欺騙不了我,只說:“我是你媽媽,也是你爸爸,今后這樣的問題你就不要再問了?!?/p>

自此我沒有再對這個問題發(fā)問。再發(fā)問是非常愚蠢的,因為只會徒添悲傷,反正不會有答案。其實,我早就從那固執(zhí)的雪片一樣的匯款單,知道了一切。我不發(fā)問,并不等于我沒有問題。我只是將問題埋在心里,收藏著,也不讓問題發(fā)芽。只有這樣,我也才會平靜。

但這次,我悄悄藏起了媽媽的邀請函。“老蕭”這個名詞,蝴蝶一樣飛進(jìn)了我的窗口。

6、

我終于踏上去北京的火車。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像一只草原里的土撥鼠,疑神疑鬼而又土頭土腦,沿著兩千多公里的鐵軌通道,睜著驚慌失措的眼睛,四處打量。我知道,我終于逃出了那堅硬的高原,那冰窖一樣的只有兩個女人氣息的家,還有媽媽那冷灰色的唯一的風(fēng)景的頭發(fā)。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外邊的世界里散落著高原里一樣的陽光,溫暖而又熾烈。

我尋著時間和地點,找到了北京老城區(qū)后海里一個叫什么私家會所的地方。那是一座老四合院,外表跟北京城的名字一樣蒼老,里面卻藏著另一個富麗堂皇的春天。穿著旗袍的門迎小姐看了看我臉上的“高原紅”,很禮貌地伸出藕段一樣的手臂阻擋了我遲疑的腳步。我靈機一動,掏出了媽媽的邀請函,說:“我代我媽媽來的!”

里面都是五十上下的男人和女人們,跟我媽媽一樣的年紀(jì)。看得出來,他們的日子很滋潤,因為他們的笑容和言語都流淌著富足和快樂。好在我不認(rèn)識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認(rèn)識我。我找到一個角落靜悄悄落座,一個比我個子還高大的青花藍(lán)瓷瓶幾乎擋住了我。我十分感謝這只青花瓷瓶。

我在快速地尋找一只鼻子,一只我臉上的鼻子。聚會里有很多鼻子,但我都一一否定了。那些鼻子跟我沒有關(guān)系。在我的眼睛里男人不見了,女人不見了,身體不見了,頭臉也不見了,只是一只只鼻子倉皇地奔跑而來,跟我的記憶打招呼,跟我的想象作對照。一只只鼻子失望地走了,又一只只鼻子興高采烈而來。我的眼睛都花了,都酸了。我的世界沒有了,全是被放大的一只只鼻子……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鼻子,它端坐在所有的鼻子正中間,因為那是聚會里最至高無上的位置。那只鼻子帶著一張嘴巴,講話了,溫情而禮貌。我沒有聽清楚一句話,一個字,那聲音對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音效。很多掌聲響起來。那只鼻子坐了下去,端坐在他本來的位置。然后,一只酒杯端了起來,聚到了鼻子下邊,我仿佛感覺到一股烈酒的醇香飄進(jìn)了我的鼻孔。我的大腦被酒精刺激得清醒過來。我毫不猶豫地端起酒杯,繞過了很多只鼻子,走向那只似乎也在等待我的鼻子。

我將杯子高高舉起,跟那只鼻子的酒杯碰了一下。

那時,我知道所有的鼻子都停止了氣息,所有的鼻子都在等待一個似乎是跨世紀(jì)的驚嘆。但我,只是平靜地近乎冷酷地叫了一聲:爸爸。我都懷疑,那是我的聲音嗎,那聲調(diào)似乎是媽媽的,只是從我的舌頭上發(fā)出。但我知道,那一聲十八年來期盼和等待的喊叫只是從書頁上跳下來的兩個方塊字的發(fā)音而已。

那只鼻子先是驚詫,然后鼻孔抽搐,粗大的毛孔河馬的呼吸一樣張弛著。我看見,那鼻子下的一張男人的嘴,狠狠地吞下了那杯烈酒,然后,一滴滴玻璃珠子大小的眼淚,從那只鼻子上滾落下來……

我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鼻子,它比喝下一杯烈酒的我還要平靜。

7、

我找到了自己的鼻子。我知道了自己的鼻子從何而來,似乎就足夠了。

漫長的時間早已經(jīng)架構(gòu)起一條長長的河流。河流里,千帆已過,泥沙俱留。

似乎,我這次來并不是為尋找原因,追問過往。當(dāng)那只鼻子淚流滿面滾著一顆又一顆滾圓的淚珠時,我只是禮貌地給他遞去紙巾。

那晚的聚會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改變了主題。那個聚會不僅僅是我的父母大學(xué)三十年的聚會,還因為我的父親依靠一路打拼,做了京城里一個令人仰望的官職。我還知道,我的父親已經(jīng)再婚,那個阿姨是一個很智慧的女詩人。我也知道了一個父親的懺悔和深埋在一個男人內(nèi)心的痛楚。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不再傷痛,不再因父母們命運轉(zhuǎn)折而挫傷我的人生行走。

就在那次聚會,我也知道了爸爸媽媽之間的故事。

爸爸媽媽都在那個年代做了最青春激昂的人生選擇。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后,本來生活在北京的媽媽為了跟著熱戀中的爸爸奔赴邊疆西寧,付出了巨大的人生代價——媽媽的父母強烈反對,叛逆的媽媽跟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恩斷義絕般逃離了北京。在西寧,媽媽做學(xué)校的老師,爸爸走上仕途??上松鸁o法預(yù)料,爸爸一路仕途暢通,居然幾年后要調(diào)回北京。媽媽是個倔強頑固、愛情至上的純粹主義者,她認(rèn)為爸爸一心只為仕途,背棄了愛情,也背棄了她曾經(jīng)的付出。到了北京的爸爸沒有兩年便疏遠(yuǎn)了和她的關(guān)系,找到了那個詩人,而媽媽,再也沒能來到北京,她再一次斷絕了一種關(guān)系,毅然決然關(guān)閉了自己的命運之門。

而我,似乎注定了要來到北京,我前所未有地感覺到我已經(jīng)逃離了命運給我的鎖鏈。我不愿意再體味那種冰冷的桎梏,那種狹小的堅固,那種僵死的氣息。我在心里向未來開放著花朵,我用面對花朵的心情面對每一天,我逐漸發(fā)現(xiàn)綴滿鮮花的大門已經(jīng)向我打開,我聞著花香,在徜徉,在享受,無比愜意,自在。美妙的生活、完美的命運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

直到大二的上半學(xué)期,我突然接到西寧城里媽媽大學(xué)同學(xué)王阿姨的電話,她說媽媽走了。直到那時,我才發(fā)覺到北京一年半時間我都沒給媽媽去一封信,就連媽媽每月寄過來生活費,我都沒有寄回過只言片語。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存在。我的心一陣猛烈抽搐,從來沒有過的心顫,潮水一般推搡著我。

我連忙趕回西寧。

我打開媽媽最后留給我的書信,只有幾行字:

“你快兩年沒有給我寫一個字,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也逃離了一生,到頭來,卻看到你在走我當(dāng)年走過的道路。叛逆,是我們共同的命運?!?/p>

那是一片被銀杏樹包裹的公墓,正值深秋,滿園金黃。

熟透的銀杏葉片被秋風(fēng)攪拌著,瘋狂舞蹈,它們翻飛的葉片遮蔽了我的雙眼和思緒,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一片,也許是兩片,或者更多的被蟲子蛀過的銀杏葉片也隨風(fēng)飛動,它被大風(fēng)卷起來飛向樹梢,又從樹梢跌落在地上,它們混跡于所有的銀杏葉片當(dāng)中,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被蟲蛀過的蟲洞,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的殘破不堪……

青黑色的墓碑上白色娟秀的名字上還掛著雨珠。它們那么簡單、凄涼。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逃離》創(chuàng)作感言:

一個人可以做到時空和形式的逃離,卻無法抹去記憶的痕跡,也無法粉飾內(nèi)心的裂隙。我希望這個女生在經(jīng)過真正的青春“分裂時期”(別林斯基語)之后,能夠成長為不平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