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軍：《望春風》，芥子般大小的信念
格非在其長篇創(chuàng)作中總是力圖要在世事頹敗之際為主人公尋找到像芥子那么小的一點點信念，有了這么一點信念，雖然不能“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但是，至少是可以開始做事了，所謂“立住腳跟”，不再像傳統(tǒng)那樣永遠地發(fā)著“身似浮萍類蓬轉”之感，而是在最低的限度內(nèi)把握自己的命運。
因為時代的虛弱，這種探索異常艱難。但是這種努力，是真正地“直面現(xiàn)實”，是恰當?shù)厮伎籍斚氯说纳胬Ь场Ｒ惨虼?，我覺得格非的創(chuàng)作仍然保持著先鋒的精神，而且超越了語言的層面。他能佳作頻出，當屬這種“先鋒精神”的回報。
《望春風》上部發(fā)表在《收獲》雜志上的時候有兩個引言：一個是劉禹錫的話：“惟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币粋€是蒙塔萊的詩：“我將繼續(xù)懷著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們都不回頭?！比珪霭婧?，保留了后面這個引言，劉禹錫的話沒有了，換成了《詩經(jīng)》里的一句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苯粨Q的這兩句話都含有光景頹敗的意味，但前者側重客觀描述，后者則表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主觀感受。
這一改動，透露了作者的寫作“野心”，小說雖然幾乎全景般地描繪了江南某片鄉(xiāng)村的敗落，但作者不想停留在生活圖景的展示上，也不愿停留在歷史流變的揭示上，他更想關注人物的精神，而且是具體的個人的精神，不僅細致入微地觀察其變化，還想幫助他們找到“立足”之處，象征的說法就是讓人物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存在的家園”。對于生活在沉淪中的人們，這是最自然的渴望，但是因為積弊已久，這種渴望也是深隱不明的。作者探賾索隱，試圖尋找一條回歸的路徑，只是“去圣日遙”，路徑似乎比渴望更加隱晦。
結構：從“過去”到“現(xiàn)在”
小說分四章，而不是分上下部，但其實是有一個上下部結構的，更確切地說有個“上中下”的結構。前兩章“父親”和“德正”，是寫“我”生活在故鄉(xiāng)時的村莊里的生活的。后兩章“余聞”和“春琴”是寫“我”離開故鄉(xiāng)后村莊里的生活以及“我”回到故鄉(xiāng)時的生活，也兼寫“我”在外面的生活。前兩章在時間結構上指向“過去”，后兩章顯示“現(xiàn)在”。雖然“過去”和“現(xiàn)在”經(jīng)常交叉出現(xiàn)，給人歷時性生存有共時性之感，但是這兩個時間線索還是比較明晰的。這個明晰性，從某種意義上也強調(diào)了人物在精神上回歸的艱難。后面兩章，隱含了一個“中下”結構，第三章為中，第四章為下。中部“余聞”，通過“我”的聽說和看到，講述了上部中出現(xiàn)的各色人物的命運結局。這一章關系到《望春風》作為長篇結構是否成立。第四章“春琴”則關系到小說主題是否成立，是旨歸，是作者最意欲突破的地方。
上部即“父親”和“德正”兩章是作品的華彩樂章，描繪了一個古風猶存又充滿生機的鄉(xiāng)村世界。此時小說里的“我”正值童年，小說也就得以在童年視角下展開。這為作者的寫作提供了最適宜的工具。因為這樣的視角，作者一改清冷的語調(diào)，變得溫情脈脈，而且使這一溫情的回歸變得比較自然。
在作者溫情的筆下，這個叫“儒里趙”的鄉(xiāng)村及其周邊，是一個充滿文化底蘊的地方，不僅有“身為一鄉(xiāng)之望，而為百姓宜矜式，所賴保護者”的鄉(xiāng)紳如趙孟舒等，還存有各種“文化設施”，如寺廟、花園和大宅院。這里還是一個風俗醇厚、人情豐盈的地方。比較有意味的是這樣一個所在并非存在于“民國”這一被理想化了的時代，而是存在于新中國成立后，而且經(jīng)受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像村里干部按照上級的指示批斗鄉(xiāng)紳趙孟舒時，派專人照顧他，用專車（雖然只是獨輪車）接送。
善惡交融的儒里趙
但是作者寫的不是一個陶淵明式的桃花源，而是一個善惡交融的世界。這是一個“惡在善中”的世界，善能承受惡，消融惡，所以具有生生不息的特點?！拔摇钡母赣H雖然懦弱，勾搭婦女，但是對“我”的愛卻是作品中最動人心魄的情感。妓女出身的王曼卿與各種男人通奸，但在“我”的想象里，卻是離家出走的母親的化身。雖然有叔叔嬸子苛吝待“我”，但同時也有隊長一家無微不至對“我”的照顧。連鄉(xiāng)紳趙夢舒的自殺都具有形而上的意味，讓人警醒。而“我”的堂哥，這個將來會毀滅鄉(xiāng)村的“資本”，此時的創(chuàng)業(yè)也顯示著向上的氣息。這兩章刻畫了大約50多個人物，其中有一半寫得形神兼?zhèn)?，偶爾一筆的人物也留下鮮明的痕跡。當主人公“我”接到從未“謀面”的母親的信離開村莊遠赴南京時，儒里趙和它的風俗人物像一幅畫被單獨裱了起來，作者一筆一畫描下的世界更加清晰生動，而作品眾多未解的謎團像景深一樣，給儒里趙這幅山水畫增加了幽深感。
第三章其實最難寫，也就是說主人公“我”在儒里趙之外的生活。他去的是南京這樣算是很大的城市，作為上部的懸念，這是很能吸引人的。而且“母親”此時已經(jīng)是高干家屬，那么“我”此去的生活應該是天翻地覆的另外一個模樣，就像村里人想象的那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村里漂亮的姑娘雪蘭迅速地嫁給了他，而在此之前，雪蘭一家甚至因為有人為“我”提了一下親而感到奇恥大辱。但是作者并沒有描寫“我”在南京的生活，更沒有描寫“我”可能作為高干子弟的生活?！拔摇背隽巳謇镖w，轉身去了與儒里趙并無根本區(qū)別的邗橋磚瓦廠。所以第三章還是儒里趙生活的延續(xù)，這個設置使作者重新回到熟悉的題材，是一個很機智的處理，可以在有限的篇幅里充分表達出主題的意蘊。
但是這個設置也留下一些遺憾。小說其中的一個主題是要表現(xiàn)鄉(xiāng)村的流變。而流變的歷史感和滄桑感需要時間的暌隔，至少要有足夠的“心理時間”。頹敗來得太快，就像一塊巨石轟然砸下，雖然動靜很大，但是在閱讀者心理上造成的影響卻相對簡單。
這一章的主題是鄉(xiāng)村的潰敗。相比上部，同樣是善惡交融的一個世界，但已經(jīng)是“善在惡中”。最典型的一個情節(jié)是梅芳幫助牛皋和龍英一家討回公道后，牛皋他們舉辦慶祝酒席，竟然不請她，而且認為梅芳幫助他們是“挑頭鬧事”，人情之潰薄，人性之迷亂，到了令人心顫的地步。此時的儒里趙不僅房屋遭遇拆遷，作為生存之基的人情也遭遇了拆遷。善已經(jīng)無法消融惡，而是被惡消融，相對于一二章清晰而生動的畫面，這一章的畫面比較黯然。
作為個體面對世界的超越性思考
如果到第三章結束，這真是作者回歸傳統(tǒng)的一個作品。從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淪落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不管從結構上還是從題旨上都讓人想到《金瓶梅》或者《紅樓夢》，而且在作品的質(zhì)量分布上也頗為相似，《紅樓夢》因為懷疑其后四十回不是原作者所寫，后半部不如前半部似乎很自然。但是《金瓶梅》是相對完整的一部書，其后面的意蘊也相對單薄。更不用說《水滸傳》，后面幾乎是徹底的失敗。
但是作者又寫了第四章，讓“我”和春琴的愛情單獨成章。
我前面說這一章是作者的旨歸，并不是說作品的意蘊都隱含在這一章里，而是說作者超越性的思考集中體現(xiàn)在這里。早在《欲望的旗幟》里，格非就開始探索人作為個體面對世界時的狀態(tài)，像小說里的曾山，即使還沒有明確的自我意識，但是已經(jīng)意識到自我意識的缺乏，并努力試圖在荒誕不經(jīng)的世界面前建立一個自我，或者尋找到一個建立自我的途徑。我覺得這是中國人主體意識覺醒在中國當代文學上最早的體現(xiàn)。同時期余華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寫得異常生動，但已經(jīng)走上“民間文學”的道路，放棄了《呼喊與細雨》中更個人化的探索。而格非的這一主題也沒能在小說界引起反響，幾乎仍然是他一個人在這個主題上不斷地摸索。而且，到了江南三部曲，尤其是最后一部《春盡江南》，探索也沒有得出理想的結果，而是收獲了更深的絕望。但是這種絕望卻不同于《紅樓夢》呈現(xiàn)的悲涼，不同于《金瓶梅》的凄冷。作者還是能在人物微弱的精神里呈現(xiàn)人性的光芒，在荒唐透頂?shù)氖澜缋镉谑≈H保持些許尊嚴。這是對西方文學的回應。
所以，雖然作者自己談論《望春風》時說他希望達到《金瓶梅》的敘事高度，但是內(nèi)在的精神更像是跟西方文學的對話，趙孟舒的自愿自殺、隊長德正的三個宏愿、梅芳的堅持原則都顯示了人物的某種自主性，不是被動地為命運所轉。“我”是作品里一個看上去十分被動的人物，大多時候他只是一個觀察者，一個事件的呈現(xiàn)者，幾乎一直是逆來順受地承受著生活。但是，當?shù)谒恼轮兴蛬鹱哟呵侔l(fā)生了愛情，當儒里趙的世界已經(jīng)淪為廢墟的時候，“我”這個人物的被動性本身卻呈現(xiàn)了一種主動性的特點，就像表哥趙禮平說他的那樣：“你這個人，一點沒變，就是好擺個臭架子，人再窮，架子不散?！边@就好像當所有的人往前走的時候，那個站著不動的人好像是很被動的，但是當人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其實都是往后潰敗的時候，那個同樣站著不動的人，卻有了一種往前沖的態(tài)勢。
愛作為一種信仰
“我”與嬸子春琴的故事，讓人想起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面阿爾薩與費爾明娜·達薩晚年時期的愛情，雖然作者像馬爾克斯一樣都極盡各種手段把它寫得很真實、很現(xiàn)實主義，但這仍然是一場羅曼蒂克的事，這件事的意義不僅在于愛的自身，而更多地來自于它的背景。在馬爾克斯那里，這個背景是“晚年”，在格非這里是“廢墟”。在這樣的背景下，自然的男女之愛有了信仰的意味。因為文化的不同，馬爾克斯極力張揚這種信仰，他可以自然地表達出生存的惟一有點意義的就是愛這樣的主題。而格非卻一邊表現(xiàn)著這個信仰，一邊又極力銷蝕著信仰的痕跡，把這場愛寫得異常瑣碎、脆弱，有些滑稽，甚至不惜抹上一層亂倫的陰影。作者希望主人公穿過廢墟到達存在的“家園”，希望這種愛能對抗生活的潰敗，能給人提供心靈的慰藉，但是又不相信真有這樣的愛，或者說不愿相信廣闊的生活只有這點愛是有意義的。所以，小說結尾讓主人公說了一段《圣經(jīng)》式的話：“到了那個時候，大地復蘇，萬物各得其所。到了那個時候，所有活著或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作者想用這樣有氣勢的句子來彌補僅為男女之情的愛的不足。當然作者也非常清醒，知道這段話有虛妄的成分，所以他描寫主人公說這段話的情形是咽下一個對周遭環(huán)境的真實而殘酷的判斷，僅為安慰人而說的。
世事頹敗之際的一點信念
我想起《圣經(jīng)》里的一段話：“你們?nèi)粲行判南褚涣＝娌朔N，就是對這座山說：你從這邊挪到那邊！它也必挪去；并你們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蔽覟檫@篇讀后感，起名“芥子般大小的信念”，并不是指這種能移動大山的信心，而是借用“芥子”的原意，表達一種非常小的信念。我覺得格非尤其是在其長篇創(chuàng)作中總是力圖要在世事頹敗之際為主人公尋找到像芥子那么小的一點點信念，有了這么一點信念，雖然不能“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但是，至少是可以開始做事了，所謂“立住腳跟”，不再像傳統(tǒng)那樣永遠地發(fā)著“身似浮萍類蓬轉”之感，而是在最低的限度內(nèi)把握自己的命運。
因為時代的虛弱，這種探索異常艱難。再好的信念必須來自真實，真的需要作者探賾索隱，鉤深致遠，而且能否“撥灰見火”還要靠天意，但是這種努力，是真正地“直面現(xiàn)實”，是恰當?shù)厮伎籍斚氯说纳胬Ь?。也因此，我覺得格非的創(chuàng)作仍然保持著先鋒的精神，而且超越了語言的層面。他能佳作頻出，當屬這種“先鋒精神”的回報。
技術上，《望春風》的語言雖然相比作者的其他作品樸實許多，但不時出現(xiàn)的一些“雅語”跟主人公在小說中的身份有些脫節(jié)，因為小說的寫實性增強，人物不再是寓言或象征中的一個意象，而是“活生生的人”，所以語言和人物身份的契合變得更重要，當語言呈現(xiàn)的蘊藉意境非主人公能感受時，讀者往往會有被阻隔在外面的嫌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