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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老張的燈
來源:文藝報  | 陳美者  2016年11月07日09:40

那日,一團一團肥圓的錦鯉在我面前游動時,我沒有生出慣常的厭惡感。因為它們的背景是一個云霧繚繞的小山村,村中一條清溪蜿蜒,錦鯉就在溪中生養(yǎng)著。小村叫漈頭村,老房子、石頭路,零散見一兩位老人、婦女或孩子,水邊長著野草,貓真的老了,它絲毫不為肥碩的魚而心動,和一條差不多老的狗緊挨著趴在石橋上,連眼皮都懶得抬。我的心中生出了一絲安寧,幻想若能在這樣的古民居小院子里住著,也是美事,可見祖輩記憶早已以基因密碼的形式附著在我們的身體里,不管被現代文明裹挾著向前翻滾多遠,農耕時代和最初家園的模樣總能隱隱觸動心緒。

帶領我們的是村里的一位老先生。他大概70歲,身姿清瘦敏捷,笑語朗朗,從本地的錦鯉乃孫悟空的化身的故事,到村里的不銹鋼閱報欄都得了哪些人的贊賞資助,他皆興致盎然地說著。他說,16米長的閱報長廊、近200米長的耕讀文化、廉政文化、雷鋒精神文化長廊吸引很多外地人來看的。我在想象村里人將文字和照片噴印貼出還要及時更新的不易。旁邊又一人說起,最初老張用“釣魚絲+竹夾子”弄的一個簡易閱報欄,不過想給村民做個便利。這位精力充沛的老先生,自然就是老張了。知道他退休前是縣里的旅游局局長,閱報欄的升級,也就沒什么意外。

閱報欄當然是開胃小碟,真正的主菜是他的屏南耕讀文化博物館。博物館設在幾座有年頭的老宅里,木頭的廳房、廂房加生著青苔的天井,修繕花了不少功夫、資金,但老物件擺進來,好生契合。牛皮雙面雕屏風、鑲玉描金雙面插屏、巨型木鏈條水車、原始榨油床、圣旨、典妻契、宮燈、米粿印、古錢幣、三寸金蓮……1萬多件藏品皆是老張多年一點一滴積攢起來。這種慢悠悠的事,最考驗人心的堅定,個中滋味也許只有老張自知。

那日的老張興高采烈,帶著我們看了他的大部分藏品,算是給我們這群各懷心事、了無生趣的中年人注入了一些激情。大家一邊看,一邊客氣地贊嘆著?!懊耖g故宮”的說法浮夸了,但老張的博物館的確令人驚喜。特別是到陶土館時,看到那些古拙的盆盆罐罐,我暗暗一驚,時光的雕琢,已經賜予器物一種無言的光,大概真是物比人久。老張還領我們上二樓,木頭樓梯咯吱咯吱作響,我走最后,看見揚起的塵埃在光線中飛舞著,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承認這里的確具有博物館的氣息了。一群人在二樓站定,同行的村民說道,當時修復這座房子時,老館長不小心踩了腐爛的樓板,從二樓摔到一樓,腰椎都摔裂了。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沒想到老張還吃了這么多苦。湊近那人,繼續(xù)向他打聽老張的事,細節(jié)遂鋪陳開來。本來嘛,搜集民間古物這種事就是吃力不討好,那些鑲金帶銀的,人家輕易不會擺出來,那些舊臉盆架、洗腳桶、米粿印、犁鏵、笊籬,堆著無用還占地方,也只有老張把它們當寶。他從纏足老奶奶的遺物中搶救出“三寸金蓮”,從柴火堆里翻出民國初年的稻谷印,甚至人家搬遷墳墓時他也鉆進墓穴中,找到一頂破官帽和一個小銀飾。說到這個,老張一邊打開官帽盒,一邊說:“我現在有點走火入魔了,為了搜集古物,我是什么都不怕。就是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怕?”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但愿他沒有察覺。

老張就這樣領著我們轉,看他的紛繁復雜的藏品,一間一間陳列得滿滿當當,每一件藏品皆是老張經手收集,但藏品并不都歸他,其中有借的、租的、贈的、寄的、買的等,總之各種來路。我探頭探腦地問他:“鎮(zhèn)館之寶是哪個呢?”老張領我到一個玻璃柜前,對著柜中的一盞燈,對我說:“看見沒有?正心無私燈。這就是鎮(zhèn)館之寶了?!蔽曳髁朔鞑AЧ裆系膲m土,亮著眼看那燈。燈用錫、銅合金鑄造,燈柱是“正心無私”四個字,燈座是魁星踢斗形。老張大概見多了我這種人,就說道:“此乃清朝同治年間的燈,原先是擺在漈頭村北山書院的正廳桌子上的?!?/p>

中午,老張留我們大家吃飯。米粿、糍粑、土豆餅、酒糟田螺……一看是這些自家的食物,我很激動,還去動手打了一會兒米粿。幫忙端菜的是老張的兒媳婦。我偷偷觀察他兒媳婦的神情,還算愉悅。聽說前幾年老張與家人鬧了不少別扭。為了做這個博物館,老張貼上了自己的退休金,還向銀行貸款,貸款用完了,就向親戚朋友借,沒地方借了,連生活都有困難。有這樣一個“瞎折騰”的爹,兒孫自然會著急?,F在博物館里布了監(jiān)控,坐監(jiān)控室的就是老張的兒子,很是辛苦,得盯得很緊,因為這里都是木頭房子,防火似乎比防盜還要重要。

午飯吃著吃著,忽然大雨如注。人都靜了下來,一時大家都無話。忽然,天上打了一個響雷。忙活半天還沒吃一口的老張站著,高興地說:“好啊!響雷好啊!”我不懂響雷有什么好,但我很羨慕老張。因為他心里有一盞燈。一個人活著,能夠內心堅定和篤信,是多么難得啊。

飯畢,雨也小了。大家沿著錦鯉溪,準備返回村口。老張送我們,我纏著他講漈頭村的故事。老張說,這可是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曾經這里的茶葉、木匠和武術都是響當當的。茶葉不用說,好山好水出好茶,木匠就厲害了,當年200多把斧頭闖天下,現在村里還有很多修繕古民居的專家。富村就要防賊,木匠出門也要防身,所以習武成了風氣,村民一邊干農活一邊練功,鋤頭功、煙筒功、板凳功……我們的功夫傳說是鐵頭和尚傳下來的。漈頭村有個慈音寺,當年鐵頭和尚就住在那里……我望向云霧中的山頭,一時恍惚。心想,若是在這云山竹林中造一小木屋住著,也是不錯的吧。

我的幻想沒能持續(xù)多久,車子已經在村口等著了,不可阻擋地要將我拉回到集成電路板、重力感應器、二氧化硅組成的世界里。坐上車,隔著玻璃窗和老張揮手。老張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在老張的博物館里,有一個很特別的角落。那里供奉著各種各樣的神龕,土地公公、灶神、媽祖、菩薩、關公、孫大圣……這些因為村民搬家到城里而沒能一起被帶走的“留守神靈”,都被暫時或永久地寄放在老張的博物館里,不知道各路神仙匯聚在這里,會不會像老年活動中心的人那樣,打打牌來解悶?

我在遙遠的塵土飛揚的世界里,想象著老張每天一早給諸神上香,夜里點亮那盞“正心無私”燈。有時,想象變得比我所處的世界還要真實。那里,是暖黃燈光的盡處,有老一輩人的生活記憶,有一群寂寞的神靈。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福建作家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