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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曹霞:《北鳶》,民國氣度里的豐盛與遼闊
來源:文藝報 | 曹霞  2016年11月21日08:44

葛亮要做的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風華和文化細作檢點,對隱藏于民間的俠義、誠信、忠誠、寬厚、仁愛等傳統(tǒng)精神細作描摩,在時間的流淌里校閱那些未曾消逝的善好記憶。

從紙面上的“北鳶”到現(xiàn)實中的“風箏”,一虛一實,一雅一俗,都暗合著風雨飄搖的家國圖景。在大時代中身不由己、生死未卜的人們,都像風箏一樣飄浮于天空。這種徘徊于虛實之間、明暗之間、生死之間的辯證法,為《北鳶》帶來了普遍性,也帶來了復(fù)雜性。

在2009年的長篇小說《朱雀》中,葛亮以對南京古老氣韻的復(fù)現(xiàn)和20世紀宏闊歷史中人的命運的講述,開啟了他的“中國三部曲”。今年出版的《北鳶》為三部曲之二,敘事格局與《朱雀》有所不同。作家將地域從“實存”轉(zhuǎn)為“虛構(gòu)”,設(shè)置了位于中國南北之間的襄城,將人物譜系集中于商賈世家盧家和沒落士紳家族馮家,通過兩個大家族在歷史滄桑中的跌宕起伏,涵納他對于民國人物和家族士子的遙想與追憶。

《北鳶》從1926年寫至1947年,以盧氏昭如收養(yǎng)文笙始,以盧文笙和馮仁楨收養(yǎng)故人之子終,這開篇和收束,無論是在時間節(jié)點還是敘事邏輯上,都與傳統(tǒng)的“政治史”、“革命史”大相徑庭。小說中關(guān)于蔣政權(quán)的歷史書寫付之闕如,關(guān)于北洋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等政治事件的書寫也并不占絕對比例,且多采取側(cè)寫和暗示方式,種種設(shè)置中暗藏著葛亮對于歷史邏輯的別樣考量。陳思和稱《北鳶》以“半部民國史”為背景,是頗有道理的。

葛亮志不在“政治”與“革命”,也無心探索國族話語與黨派之爭的來龍去脈。那些宏大偉麗的敘事話語,或是聽起來頗具迷惑性的政治概念術(shù)語之類,完全不能對他構(gòu)成脅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寫什么、能寫什么,也知道自己不寫什么,因此筆觸不會偏離或漫溢。他要做的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風華和文化細作檢點,對隱藏于民間的俠義、誠信、忠誠、寬厚、仁愛等傳統(tǒng)精神細作描摹,在時間的流淌里校閱那些未曾消逝的善好記憶。這聽起來相當“過時”和“老土”,卻恰恰是葛亮視若珍寶的東西。他堅定地、清醒地、因此也必然是孤獨地持有著屬于他的確信:他相信就在并不遙遠的百年之前,在兵荒馬亂和暗無天日的生活表象下,有過一個眉目清朗、樸素無華同時又氣象萬千的“中國”。生活于彼時彼地的人們,即使遭受著戰(zhàn)亂、貧窮、戕害與外寇的侮辱,也自有一份高蹈、高貴的光華。

這種確信與追慕主要集中在盧家。盧氏昭如姓孟,為亞圣孟軻的后裔,卻在民國時代走向沒落,家族恪守的倫理規(guī)范也淪為笑談甚至自嘲。大姐昭德嫁給軍閥石玉璞,在丈夫于軍閥混爭中被害后而瘋癲;哥哥盛潯在投靠之人失勢后不得已做了寓公,頹唐度日;昭如嫁至社會地位不高的商賈之家,卻因天性的寬厚、仁義、不計較而與丈夫盧家睦平和度日。在夫家生意受到時代政治波動和外來資本入侵而面臨危機時,她的仁厚天真、無心機、不算計為一家人贏得了生存的空間。倘若將昭德、盛潯和昭如作一比較,便可看出,葛亮對傳統(tǒng)倫理的理解自有其心。他在命運的起落沉浮間賦予昭如以普通人、尋常人的安寧,便是最大的“信”。

這“信”是有難度的。信現(xiàn)世、信實利很容易,但是,信情義、忠貞、承諾,這是多么“虛無”,多么地無著無落,聰明的作家通常會避開這種“虛無”,以尋求“實有”的庇護。葛亮卻像昭如一般地“顢頇”,他篤定了這份確信,知道它是恒常、有效的,知道它的延續(xù)與彌漫自有其去處,比如以商賈身份行名士氣度的盧家睦。盧家睦出場不多,卻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承載者與傳遞者。他與妻子昭如同持仁厚之心,視文笙如同己出。在生意場上,他秉持仁義誠信的信條,忠善行事,全力擔當。對于弱者,他不僅在經(jīng)濟上匡扶相助,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自居其上,而是以充滿人情味的“交換條件”平等相待,令其不失尊嚴和體面。做風箏的四聲坊龍師傅初到襄城,舉步維艱。盧家睦慷慨解囊,只有一個要求,每逢兒子文笙的本命年,龍師傅專為他扎一只虎頭風箏?;Q的條件從他們這一輩開始代代延續(xù)。在《北鳶》中,這種家族仁厚氣息的互相濡染、平民百姓的彼此善待、大時代“變故”中“不變”的承諾與援助,是故事的支撐與主體,氤氳著樸正與善意。

和《紅樓夢》《家》的家族史筆法一樣,《北鳶》有“真實”,也有“虛構(gòu)”。盧家與馮家生活在襄城,因政治、經(jīng)濟、生意、戰(zhàn)爭等原因,其軌跡不斷輻射到天津、北京、杭州、四川等地。以他們?yōu)檩S心,小說連結(jié)起了一幅危機四伏又光華暗涌的歷史圖景:在這里,有石玉璞、張宗昌、劉珍年(小說中的柳珍年)、張作良、陳獨秀(小說中毛克俞的叔叔,葛亮的太舅公)等民國真實人物,他們或為敘事重心或驚鴻一瞥,令“民國”立現(xiàn)歷史感與實存感。小說中也不乏虛構(gòu)筆法:軍閥、商賈、政客、名流、買辦、英雄、草莽,在歷史舞臺上呼風喚雨、改朝換代;文人、名伶、樂師、畫工、禪者、教士、匠人,上演著愛恨情仇的國族傳奇,新舊更迭的世易時移。

這家族傳奇與民國風物攪擾在一起,如此地交相錯疊,光影斑駁。然而,我們卻不難體悟到大歷史之下的一份感喟與蒼涼。在《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帶著“美玉”來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開啟了一部假語村言的“石頭記”。在《北鳶》中,這份恍惚迷離盡現(xiàn)于“北鳶”。“北鳶”一語出自曹雪芹《廢藝齋集稿》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世人相傳佚失,卻在小說中復(fù)現(xiàn)。“美玉”與“北鳶”,典故出于同一個作者,同樣有著實存與虛有錯雜的縹緲虛幻之感?!帮L箏”在書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是貫穿盧家精神血脈與氣度的物象,多次在抗日戰(zhàn)場上救危扶困、化險為夷。從紙面上的“北鳶”到現(xiàn)實中的“風箏”,一虛一實,一雅一俗,都暗合著風雨飄搖的家國圖景。經(jīng)歷著血與火的洗劫的大時代,在大時代中身不由己、生死未卜的人們,都像風箏一樣飄浮于天空,命懸一線,但這“命懸一線”,又未嘗不可解釋為“一線生機”,毛克俞將盧文笙的畫作題目如此改過。生與死,無非是一體兩面;希望與絕望,也取決于同一來路。能作如是觀者,必然是對一個時代的巨變與荒涼徹然了悟,在大寂滅中看到生機,在時間的深處眺望到光亮。這種徘徊于虛實之間、明暗之間、生死之間的辯證法,為《北鳶》帶來了普遍性,也帶來了復(fù)雜性。

往大了說,《北鳶》關(guān)乎民國人物的氣度風華;往小了說,它是在家族史中尋覓精神的流脈。這家族史是盧家的,也是葛家的。葛亮對于寬厚溫暖精神的篤信,對于民國風物有溫度的體悟,對于舊時人物的欽慕,都離不開家族的影響。他在《北鳶》扉頁題辭將書獻給祖父葛康俞教授,可見他對祖父的尊崇與敬愛。無論時局如何動蕩,祖父輩不曾改變過安靜淡定、謙恭自守的人生狀態(tài),這份結(jié)結(jié)實實的從容和高遠也感染了葛亮,令他能夠觸摸到生命的元氣和底氣,以訓(xùn)練有素的文學筆法與想象力,在“時間煮海”的沸騰里,抵達那個時代的豐盛與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