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點兒勇氣
1
我是一個小丑。
我很害怕。
當(dāng)舞臺上的聚光燈打下來，觀眾鼓掌喧嘩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緊張得瑟瑟發(fā)抖。
這一抖，我端著的大盤子就會哆嗦個不停，盤子里的兩個玻璃缸也跟著哆嗦個不停，玻璃缸里的水也跟著哆嗦個不停，隨著水的這一陣哆嗦，水里的金魚會隨著水花跳起來，從這個玻璃缸跳往那個玻璃缸，再從那個玻璃缸跳回這個玻璃缸。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整個馬戲團都沸騰了。
人們拼命尖叫，拼命鼓掌，拼命大笑。
我更緊張了。
我原本準備的節(jié)目是，用一塊薄紗蓋住玻璃缸，讓金魚在薄紗下穿過玻璃，從這個玻璃缸游到那個玻璃缸里去。
這么一笑鬧，我就表演不下去了，哆嗦著端著大盤子從舞臺上退下來。
人們笑著鼓掌，還嚷嚷著“再來一個”。
獅子團長在舞臺后等著我。
“真不錯，丫頭?！彼麥睾偷乜粗遥瑔?，“你愿意再表演一個節(jié)目嗎？”
我知道，如果我說不，他就會讓我去休息。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獅子團長看上去那么溫和有力量，不知道為什么，一站到他身邊，我就不害怕了。我準備的節(jié)目都是練習(xí)過無數(shù)遍的，只要我不害怕得發(fā)抖，就能表演好。
“那好，去吧?！豹{子團長把我的三角自行車遞給我。
這個三角自行車的輪子是三角形的，騎起來特別費力。
我騎上它，穿過幕布，上了舞臺。
人們頓時又喧嘩起來，大聲笑著、鬧著，鼓著掌。聚光燈照著我。那么亮的燈光，照得我全身發(fā)熱。我又緊張得瑟瑟發(fā)抖了，這一抖，自行車就哆嗦起來。這輛自行車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一哆嗦，那些零件就乒乒乓乓響起來。在這響聲里，自行車會像小狗一樣興奮一起。它一興奮，就會跳起來。
你騎過會跳的自行車嗎？
那是一場災(zāi)難！你得拼命踏穩(wěn)腳蹬，別讓自己摔下去；你得拼命抓住龍頭，不讓它沖到觀眾席去。
我原本是要在三角自行車上表演翻跟頭、甩彩帶的。前翻、后翻、側(cè)翻，不管怎么翻，我都能一邊翻著跟頭，一邊將彩色絲帶甩成一朵花，同時控制著三角自行車往前走。
可是，三角自行車這么一跳，我什么都干不成了。
我費盡全力，漲紅了臉，好不容易才將它騎回后臺。
我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我那高高的尖帽子歪到一邊顧不得扶，以至于我衣服上那顆碩大的、亮閃閃的玻璃紐扣崩開了，以至于那根漫長的、五彩繽紛的彩色絲帶將我纏成了一個粽子。
我不明白，我這么狼狽，為什么人們還會鼓掌歡呼？
我癱倒在后臺，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舞臺下觀眾們的歡呼聲形成的聲浪穿過幕布，包圍了我，我嘆了口氣，忍不住笑了。
2
我不想當(dāng)小丑了。
可是獅子團長說，我有天賦，當(dāng)小丑的天賦。我能給觀眾帶去快樂。
雖然那些快樂并不是以我預(yù)想的方式帶來的，但——好吧，我承認，人們喜歡我的表演。在我表演結(jié)束后，“再來一個”的呼喚聲幾乎能把馬戲團的屋頂撐破。
我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不明白，為什么獅子能在舞臺上輕松跳過火圈，為什么粉紅女孩能在舞臺上輕盈地在高空中踩著細繩跳舞，為什么空中飛人能在聚光燈下從一個個高高蕩起的秋千上跳來跳去……
獅子團長說，我缺少的是一點兒勇氣，只缺一點兒而已，因為我每次都能表演兩個節(jié)目，而不是一個。
聽他這么說，我好受一點。
怎么才能找到我缺的那一點兒勇氣呢？
我決定到處去找找看。
我出發(fā)的時候，天色還很早，天空中僅有一抹朝霞。
很快，天色就亮堂起來了。漫天云霞讓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鳥兒在歡叫，青草散發(fā)出清新的香味。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
當(dāng)我看到一只老刺猬推著一輛小車，愁眉苦臉地往前走時，我怎么也忍不住。
“天氣這么好，”我說，“你去哪里??？”
“前面。”老刺猬看也不看我，繼續(xù)往前走。
“前面是哪里？”我很好奇。
“白天?！彼f著，擦了擦頭上的汗珠。
白天？那是什么地方！
“你餓了嗎？”
老刺猬不理我。
我掏出蘑菇蛋糕。這是鴨子為我做的。他做的蘑菇蛋糕可好吃了，又軟又香。我覺得，它其實更應(yīng)該叫云朵蛋糕，因為我吃了蛋糕，心情都好得像是要飛起來。
每次我表演結(jié)束，鴨子都會為我準備一盤，讓我緩緩神。
“哎——”我嘆了口氣，吃完這點，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到蘑菇蛋糕了。
“給我一個?！崩洗题f。
我笑了，遞給他一個蘑菇蛋糕，在路邊坐下來。
“白天是什么地方，一個小鎮(zhèn)嗎？”我問。
老刺猬看了我一眼：“白天怎么會是一個小鎮(zhèn)！白天就是白天，現(xiàn)在就是白天?！?/p>
“哦，那你為什么說白天在前面呢？”我更糊涂了。
“我是從夜晚走過來的。”刺猬從他的小車上拿出一把小壺，倒一杯水喝。
老刺猬從夜晚走過來，趕往白天。哦，我就是躺著吃蘑菇蛋糕，也能從夜晚趕到白天。
“你一直往前走，就能一直趕上白天嗎？”
“怎么可能！”老刺猬尖叫起來，“夜晚還是會有的，這沒有辦法。可只要一直往前趕，總能趕上白天的?！?/p>
“可我睡了一覺，也趕上了白天啊。隨你趕不趕，白天總是會到來的?！蔽艺f。
老刺猬嘆了口氣：“我害怕夜晚，所以我一直往前趕，想起前方是白天，我就沒那么怕了?！?/p>
我明白了。就像我騎著三角自行車拼命往前趕一樣，想著到了舞臺后就好了。咦，真的，當(dāng)我騎在三角自行車上，拼命騎過舞臺時，我沒那么害怕！我沒有時間害怕，我得控制著車子不沖到觀眾席上去，得小心別讓彩色絲帶纏住我的手和腳！
原來，害怕是需要時間的。
“天色已經(jīng)亮了，你為什么還要趕路呢？”
“我想找個好地方睡一天?！崩洗题f。
他在一個稻草堆后面找了個地方睡了下來，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把剩下的一塊蘑菇蛋糕放在了他的小車上。我希望，當(dāng)他在夜晚醒來的時候，嘗到這暖暖的香甜味兒會好一點。
3
走了一上午，我累了，在一個小小的池塘邊坐下來。
池塘里開著荷花，香味飄散開來，很好聞。有些荷花已經(jīng)謝了，露出鼓鼓囊囊的蓮蓬。我摘了一個，剝開吃蓮子。
“嘎嘎，你能幫我摘個蓮蓬嗎？”突然，有個聲音從我身后冒出來。
我嚇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只大鵝。
“你自己摘吧?！蔽艺f。我有點生氣。
大鵝不說話，在我身邊坐下來，看我吃蓮子。
你被人盯著吃過東西嗎？
那感覺一點都不好。尤其是大鵝那眼神，仿佛我吃的是他的蓮子。
“喂，你自己去摘一個蓮蓬啊?！蔽艺f。
大鵝可憐兮兮地看看池塘：“我害怕?！?/p>
害怕？池塘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水?！贝簌Z的聲音越說越小。
怕水的鵝！
太好笑了，我忍不住笑起來。
大鵝猛地抬起頭，生氣地看著我：“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哦，我害怕舞臺下的觀眾。對，我是一個害怕觀眾的小丑。哈，這和一只怕水的鵝有什么區(qū)別。
“害怕并沒有什么，一種情緒而已。”大鵝溫和地說，“你能幫我摘個蓮蓬嗎？”
我點點頭。
蓮蓬長在池塘的一邊，從岸上夠不著。池塘邊有棵老柳樹，枝條正好垂在一片蓮蓬上。
我爬上柳樹，抓住樹枝，伸手摘了一個蓮蓬。
大鵝看呆了。
我把蓮蓬遞給他。他接過蓮蓬，笑起來：“爬到樹上去摘蓮蓬，哈哈，這個主意真不錯?！?/p>
他繞著老柳樹轉(zhuǎn)了幾圈，也試著去爬樹。
你見過一只鵝爬樹嗎？
大鵝樣子笨拙，一步也沒爬上去。他一生氣，撲騰著翅膀，飛上了樹枝?？墒?，他那大大的腳蹼并不適合抓緊樹干，一眨眼就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
“你還好吧？”我扶著大鵝坐起來。
大鵝嘆了口氣，點點頭。
“你為什么會怕水呢？”我還從沒見過怕水的鵝呢！
“我小時候并不怕水。有次，我在池塘里游泳——哎喲，大夏天呢，突然就下起了冰雹。冰雹打在我身上，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嗆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才游到岸邊。你知道，我們鵝的脖子長，嗆水對我們來說，是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從那以后，我就不敢下水，誰知道什么時候又會下冰雹！”
“后來夏天又下過大冰雹嗎？”
大鵝愣了一下，想了想，說：“沒有。”
“哦——”我說。
這“哦——”的聲音如此熟悉，一說出來我就愣住了。
這不是獅子團長說我的話呢。
有段時間，他總是問我：“你害怕什么呢？觀眾有什么害怕的呢？”
我說不知道。
他就會這樣“哦——”一聲。
我就會生氣。
其實，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一個小小的小丑。那時，我才練習(xí)好了一個節(jié)目，騎著三角自行車從舞臺上穿過去。
你要知道，三角自行車很難騎。我練習(xí)了很久，才準備好。
獅子團長很高興，他讓我上臺表演試試。
我騎著三角自行車上了舞臺。人們看著我。我從舞臺上騎了過去。有一會兒，觀眾席上很安靜，沒有掌聲，沒有笑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
突然，有個人噗嗤笑出來：“這個節(jié)目就結(jié)束了嗎？一個小丑騎車穿過舞臺，這也算一個節(jié)目！”
這笑聲立刻傳染開來，整個馬戲團里哄堂大笑。
我低著頭，臉熱得能燒開一壺水。從那以后，我每次上舞臺都會緊張，害怕那樣一聲笑聲會冒出來。
“后面有人那樣笑過嗎？”大鵝問我。
我搖搖頭。
“哦——”他說著，看看我。
我笑了。
“我是一個小丑，”我說，“你下水去摘蓮蓬，我就在樹上看著你，如果下冰雹，連一眨眼的功夫都不要，我就能把你拉上來?！?/p>
大鵝想了又想，下不了決心。
太陽開始西斜。池塘里的荷葉在水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我在這里耽誤太多時間了。
“我得走了。”我說。
“等等?！贝簌Z說著，閉上眼睛，跳下了池塘。
天空依然晴朗，有微風(fēng)吹過，荷花輕輕搖擺，散發(fā)出怡人的清香。
大鵝撥動自己的腳掌，水波在他周圍蕩漾開來。
“真清涼，”大鵝說，“水里好甜蜜啊?！?/p>
他慢慢地游動著，沒有去摘蓮蓬。他什么也沒有干，就這么游著。
他看上去那么幸福。
4
走到河邊時，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
一只鼴鼠生了一堆火。
我湊了過去。
“你不害怕夜晚嗎？”我想起了那只老刺猬。
“害怕夜晚？”鼴鼠咯咯吱吱笑起來。他越笑越厲害，最后笑得捂著肚子躺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他才停住笑。
“你瞧，夜晚的空氣是多么芳香?！彼钌畹奈艘豢跉?，嘴角的小胡子快樂地微微顫動起來。
“你聽，黑暗中傳來那么多美妙的聲響，悉悉索索，一點也不吵鬧，但只要你想聽就能聽得到，就像樂曲一樣美好?！彼徽f話了，微微瞇著眼睛，似乎陶醉了。
我聞著，也聽著。這是一個美妙的夏夜，空氣里彌漫著夏天才有的青翠味兒，蛐蛐兒在歌唱，青蛙在講故事，還有什么鳥兒也在說著話，寧靜里蘊含著勃勃生機。
我突然想起了老刺猬，他看上去疲憊而憔悴。不能感受這夜晚的美好，真是太可惜了。
“你害怕什么？”我突然問鼴鼠。
“害怕？”鼴鼠皺皺眉頭，“ 我沒什么好害怕的。我不怕黑，不怕熱，不怕打雷，不怕閃電……”
“真的？”我高興極了。鼴鼠一定有我想要找的勇氣。
“你害怕水嗎？”我想起了大鵝。
“不?！?/p>
“你害怕觀眾的嘲笑嗎？”我想起了自己。
“不！”
太好了！
“我沒有觀眾。我總是一個人生活?！饼B鼠的聲音低沉下來。
“太好了，你什么都不害怕，你是怎么找到勇氣的呢？”哈，等我得到了答案，我就可以回到馬戲團去了。我似乎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蘑菇蛋糕的香味兒。
“如果說害怕，我想我害怕孤獨。干什么都獨自一人，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
哦，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你跟我去馬戲團吧，即使沒有觀眾，馬戲團里的人也夠多了?！蔽蚁肫鹆锁喿?，每次他烤蘑菇蛋糕的時候，都會抱怨馬戲團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得忙到手酸，才能烤夠大家吃的蛋糕。
“不不不，我不喜歡熱鬧?！饼B鼠連連擺手，“我只是想有一個朋友?！?/p>
“你為什么不給自己找一個朋友呢？”我很好奇。
“我害怕被拒絕?！饼B鼠說，“要是被拒絕了怎么辦呢？好難堪?。 ?/p>
是的，是有點難堪，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要是被拒絕了，你就去找另一個朋友啊。”我說。
“要是又被拒絕了呢？”
“那就重新再找一個朋友?！?/p>
“再被拒絕呢？”
“繼續(xù)再找?！?/p>
鼴鼠張開還想說話，我打斷了他：“一直找一直找，總能找到一個喜歡你的朋友。你看，我在馬戲團，就一直準備一直準備，我準備了好多節(jié)目。要是觀眾嘲笑我，我就換一個節(jié)目。要是他們再嘲笑，我就再換一個節(jié)目。只要我練習(xí)得夠多，節(jié)目設(shè)計的好，他們就會喜歡的?！?/p>
對呀，就是這樣！
鴨子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要練習(xí)那么多節(jié)目？因為我的哆嗦，我有很多節(jié)目都沒來得及表演呢，為什么一直要準備新節(jié)目？
我說我不知道。
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我想起了觀眾的笑聲、喧嘩聲、掌聲，一股勇氣從我心底冒出來，暖暖的，暖得我的眼淚都冒出來了：“只要一直努力，一直努力，就會好的。”
5
我回到了馬戲團。
每次上臺前，我依然會緊張，緊張得發(fā)抖。
這一抖，我端著的大盤子就會哆嗦個不停，盤子里的兩個玻璃缸也跟著哆嗦個不停，玻璃缸里的水也跟著哆嗦個不停，隨著水的這一陣哆嗦，水里的金魚會隨著水花跳起來，從這個玻璃缸跳往那個玻璃缸，再從那個玻璃缸跳回這個玻璃缸。
整個馬戲團都沸騰了。人們拼命尖叫，拼命鼓掌，拼命大笑。
我也笑。
這是我的節(jié)目。
獅子團長說：“這是我們的節(jié)目。你是馬戲團最受歡迎的明星！”
真的嗎？
那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