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黃河灘
河灘里風(fēng)大，被吹拂的麥苗，旋起一圈圈綠色的漣漪。澆過一遍黃河水，麥桿又往上躥了一節(jié)，滾滾的麥浪此起彼伏?？諝庖惶焯鞚駸崃?，麥穗秀了出來，顆粒在悄悄地鼓脹。陽光普照，一河灘的金片兒。由綠變黃的麥田增厚了很多，成熟的麥子一根根直立著，扎煞著麥芒朝向天空，碰撞、摩擦的葉和穗發(fā)出陣陣“沙沙”聲，似是在叫喊，呼喚人們來收割。
亮晃晃的麥田映紅了農(nóng)人的笑臉，人們手握鐮刀，喜氣洋洋地奔來了——他們怎么能不得意？土地肥沃，水充足，從開春小麥長勢一直很喜人，現(xiàn)在金燦燦的麥子就要收進(jìn)場院、收進(jìn)糧倉了！
有一個(gè)漢子，收了工卻蹲在地頭上，大口大口吸著旱煙，團(tuán)團(tuán)煙霧籠住他蹙起的眉頭，他嘴里喃喃自語：“這是第9年了……”
在魯北平原上這個(gè)叫舊安村的小村的記憶里，每隔十來年，黃河就要發(fā)一次大水。每一次發(fā)大水都是他們的災(zāi)難。舊安村坐落在河灘里，距河道不遠(yuǎn)，最近的那戶人家出門500米就到河邊。人和莊稼，都是喝黃河水生長，祖祖輩輩在這里過活，他們的命是黃河給的，黃河水就像母親的乳汁?？墒呛樗僚暗臅r(shí)候，房屋、莊稼、樹木、花草……一切都無處躲藏。一次一次的浩劫，使人心有余悸，他們在心里一年一年地?cái)?shù)著，越數(shù)越慌恐，惴惴不安。
這位漢子是村支書。我們沿著黃河行走、追尋，舊安村是其中一個(gè)“驛站”，在這里住了一天，第一個(gè)要見的人就是他。他此刻是站在舊安村新村村頭和我們交談。已經(jīng)是古稀老人的他，身板硬朗，精神很好，背后是一排排整齊的磚瓦房，他眼睛里沒有了往日的憂慮，但臉上一道道皺紋猶如干涸多日的河底，在烈日下綻開縱橫交織的裂痕。那一刻，我們都停止了“嘰嘰喳喳”，默默地注視著這張滄桑的臉，那深深的紋路里不知有多少痛苦、沉重的故事。
“你們沒見過呀，黃河可是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發(fā)起威來，嚇?biāo)廊?！”這張蒼老、麻木的臉好像從噩夢里“醒”過來，他對我們講，就是在那年，在前次發(fā)大水后的第十個(gè)年頭上，黃河水的野性又發(fā)作了，是隨著一場大雨暴發(fā)的，兇猛的洪水咆哮如雷。鄉(xiāng)親們剛收完麥子，那年產(chǎn)量高，收成好，大家正盤算著顆粒歸倉可以歇幾天了。可是，汛期的洪水大大超出了村民們的預(yù)想。大水滔滔，先是灌滿河灘，玉米棵子只露出一點(diǎn)梢頭；又橫沖直撞，闖進(jìn)院子，進(jìn)了屋，床腿沒在水中，裝滿糧食的水缸漂了起來，眼看就要被沖到河里了。家家告急，戶戶驚慌。一家人分好了工，女人和老人、孩子守在家里往高處收拾東西，男人們得不住地出門查看水情，在村干部的組織下去搬石頭、抗麻袋包擋水。洪水越來越大，村子里的水與寬寬的河道連成片，成了一片黃色的茫茫的“?！?，路早就被淹沒，人不敢出門，一旦出去說不定會(huì)被水卷走。每家都有爬上屋頂和大樹的人，打探上面救援的消息，等待救援的物資。
“那一回，村子被暴漲的黃河水圍了將近20天?？h、鎮(zhèn)領(lǐng)導(dǎo)劃著船來查看災(zāi)情，看望鄉(xiāng)親?！崩现曊{(diào)顫抖著，接著說：“縣長現(xiàn)場布置搬遷工作，要求舊安村遷到堤外，重建新村?？墒悄挠羞@么簡單，多少年過去，也沒有一戶人家搬出來。搬遷需要財(cái)力物力不說，人們也都舍不得走，這是俺的家呀，俺一代一代在這里生，在這里死，哪能說離開就離開？還有，老輩里的人都認(rèn)為，俺舊安人與水有緣，命里抗水，淹不死！”
在舊安，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人與黃河是一種特殊關(guān)系，他們懼怕黃河，視其為猛獸；他們又是如此地依戀黃河，賴以生存。這種又恨又愛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水過后，墻上留下水浸的痕跡，被沖毀的舊房屋剩下一堆殘磚斷瓦。人們一邊重整家園，一邊琢磨對策。再蓋屋，高筑房基，房屋都“貓”在二三米高的土臺(tái)子上，門前則修一條長長的斜坡，回家像爬山。站在院子里四下望，好像當(dāng)年諸葛孔明在城樓上觀景。
日子又平靜了，黃河恢復(fù)了溫和的樣子，看不見波瀾涌滾，只有河面上緩緩流過的黃沙，真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河灘里樹綠禾青，鳥語花香，雞鳴狗叫，羊咩牛哞，滿眼祥和興旺景象。人們忘記了昔日的災(zāi)難，曾經(jīng)冒出過的搬遷的念頭又縮了回去，何況蓋座房子也不容易。一些上了年紀(jì)的村民還到鎮(zhèn)上，一再要求留在這片他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他們的理由也不無道理：灘內(nèi)的地是黃河水沖出來的，不用施肥就流油，而堤外是鹽堿地，不長莊稼，就算長收成也低，怎么能放棄良田種荒地呢？俗話說“窮堤根，富河沿”，“三年不收獲，一收吃三年”，這么好的地到哪兒找去？可是，就在他們完全放松下來的時(shí)候，那只猛獸卻突然睜開眼睛，一躍而起，怒吼著朝村子撲過來……
人們漸漸明白了：這里，本是黃河的地盤兒啊！
倚水而居，是智慧的選擇；離開河灘，難道不是大智大勇？終于，在政府的幫助下，舊安人帶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勇敢面對新生活的信心，揮淚告別黃河，去堤外建村種田。搬遷之前，全村老老少少都好幾天吃不下飯，也不想說話，村子里像死了人一樣無聲無息。有些老頭老婆兒天天到黃河邊上蹲著，守著那條河，看那從小看著的靜靜流過的黃河水。每人抓了一把土，包好揣在懷里。搬家這天，幾個(gè)女人突然控制不住大哭起來，孩子們也跟著哭，撕心裂肺一般，隆隆哭聲久久地和著黃河的波濤滾動(dòng)。
“一晃40年了，新村建得這么像樣了……”老支書好像從長長的記憶隧道里走出來，變得明朗的臉上蕩漾著陽光。是的，他身后這個(gè)村莊，綠樹掩映著紅瓦白墻，柏油鋪平筆直的街道，家家門前種了花草，墻上繪著山水風(fēng)景和文化圖片，村中間的空場上安裝著各式各樣的體育器材，老人、孩子們在那里嬉笑著鍛煉、玩耍。村前村后，一派安詳、和樂的氣氛。舊安人的命運(yùn)攥在了自己的手里，再也不像以往那樣，任由黃河擺布。
我們在平坦的街道上漫步的時(shí)候，老支書回家取來那抔珍藏多年、念念不忘的黃土，讓我們看。打開一層層的布包，現(xiàn)出干爽的淺黃色的沙土，輕輕地抓起，一縷一縷從指縫滑落，他眼睛里又閃爍著盈盈淚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