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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梁鴻:殷勤探看歷史幽深處 ——讀李敬澤的《青鳥故事集》
來源:人民日報 | 梁鴻  2017年02月14日07:52

這本書,你最好夜讀。萬物俱靜,心神合一之時,你所有的感官都被調(diào)動起來,追逐著自書中緩緩逸出的香,感受它精妙復雜的美與奧義。你能聞到清少納言“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綢絹碎片”,能聞到李賀的“裊裊沉水煙”和讓宋徽宗神魂顛倒的“龍涎香”,那從久遠歷史散發(fā)出來的沉香縈繞著你,讓你心醉神迷,渺思萬里。但是,且慢,這不只是一部感性之書,它讓你著迷,但不會讓你沉迷。你當然會被書中的清雅和精妙所吸引,它們的來路太過奇特,好像你從來不曾感知,你更被吸引并為之著迷的是它們被編織的方式,在語言的往返纏繞和對那一縷香、一朵玫瑰、一本奏章的執(zhí)著追尋之中,生活和歷史的另外鏡像被呈現(xiàn)出來。

這是一本書中之書,是一次關于知識的再建構。《博物志》《太平廣記》《開元天寶遺事》《太平御覽》《中國基督徒史》《中國之歐洲》《舊中國雜記》……時間倒流,那被遺忘了的長安,已經(jīng)坍塌的街道房屋,已成塵埃的裙裾、瓦罐再次恢復,世界重又細致入微、栩栩如生。

時間再次開始。李敬澤把知識解放出來,變?yōu)榛畹募y理,重新編織我們的生活??此崎e話野史,邊角廢料,卻恰恰勾勒出歷史形成的另類邏輯。你可以說它是知識考古,文中所涉奏章、雜書、公文、詩句,都嚴密可靠,有譜系學的意味,但是,依靠作者高超的想象力,所謂的“物”與“知識”不再是考古學意義上的物和科學意義上的知識。就像艾柯的《玫瑰之名》和卡爾維諾《宇宙奇趣》,以“物”起始,卻不止于物。它集中于對“物”所包含的人類心性、歷史和象征進行考察,在物的世界內(nèi)部,牢牢貼附著人的精神需求,因此,“玫瑰”與“薔薇”的混淆不是簡單的錯認,而是一次漫長的跨文化旅行。

所以,初看《青鳥故事集》,感覺非常傳統(tǒng),古雅、玄妙,承繼中國文學“文”的傳統(tǒng),遠有《春秋》《莊子》作底色,又不乏搜神志怪、筆記體之神韻,也頗具唐宋傳奇之氣場,當然也有現(xiàn)代文學時期隨筆式散文的恣肆,譬如梁遇春的《春醪集》,縱橫捭闔,旁征博引,意趣橫生。細細品味,卻又都不盡相同。它的旨意不只在表達文學趣味和人生的某種況味,考古不只是為了考古,博物不只是打撈風物,它指向更寬闊的面向。

李敬澤要重新起高樓,創(chuàng)空間,注氣息。他要把游離于歷史之外的、已經(jīng)遺失于時間黑洞之中的書、物和人再次拉回,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世界。敘事和修辭不只是技巧,它就是世界本身,是審美,也是意義。本雅明最大的夢想是“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博爾赫斯許多小說都以他人的故事為故事,他們都致力于完成一個巨大的野心:讓知識重新成為生活,并賦予世界以新的意義和形象。所以,你完全可以說《青鳥故事集》是一部小說(不管是隨筆小說、考古小說還是偵探小說等等之類)。李敬澤就像一位穿行于“交叉小徑花園”的間諜,根據(jù)一個模糊曖昧的線索,甚或,只是一句“裊裊沉水煙”,跳入時空迷宮和浩瀚文獻中,奮不顧身,又樂在其中。

閱讀這部書,你經(jīng)常會迷失于其浩大空間和奇異想象中,但是在某一瞬間,幾個知識點突然撞擊,火花四濺,遙遠不相干的時空和身體連接起來,產(chǎn)生了艾略特所說的“化合作用”,碎片變?yōu)檎w的一部分,并從陳腐化為生機。一切都豁然開朗。于是,唐代元稹的詩與馬戛爾尼使團中的那個“李子神父”之間發(fā)生了聯(lián)系,1947年的開羅會議和《舊中國雜記》中的那個案件有了同質(zhì)性,它們都是“返與他心腹”“翻來誘同族”?!耙俗⒛康娜伺c事不過是水上浮沫”,近代歷史上的“鴉片戰(zhàn)爭”不只是教科書中告訴我們的那些結論式的話語,那個錯誤百出的、經(jīng)由無數(shù)次“鳥譯”而面目全非的奏章有可能才是故事的最大主角。

何為青鳥?報信之人。語言是其基本的媒介,它的任務是要傳達真實。但是,正如柏拉圖著名的“洞穴”理論,人們會把自己的影像當作真實。而語言,則是關于影像的描述,是影子的影子,是產(chǎn)生誤解的根本原由。

誤解,其實就是誤讀。誤讀是世界形成的根本?!讹w鳥的譜系》就是一次關于誤讀的敘事。它的故事主干來自于美國人威廉·亨特《舊中國雜記》中所寫的一個案件。印度水手在中國廣州犯案,法官請來英國人老湯姆作翻譯,老湯姆又請來會說幾句印度話的木匠翻譯阿樹,于是,幾個人進行了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法官在審訊,阿樹在推銷自家私貨,印度水手則一頭霧水,旁邊一群洞若觀火的人在圍觀。這個場景非常具有隱喻性。語言在人群上空亂飛,沒有達成任何交流。但,這就是交流。正如作者所言,“語言的相遇是兩種互不交融的‘現(xiàn)實’的碰撞,只有他們能夠?qū)㈦p方引入同一個現(xiàn)實平面?!倍皻v史就這樣在多種多樣的想象和幻覺的沖突中展開”。這正是16世紀以來中國和西方相遇時的基本狀況。

東方、西方,各自攜帶著關于遠方的想象,或者說相互歪曲,并在歪曲和謬誤中產(chǎn)生新的結果和意義。“那棵銀樹也是一面有著神奇魔力的雙面鏡子,東方和西方、中國和歐洲,在鏡子的兩邊相互凝望。”“鏡中之相”,這既是近代中國在世界中的形象,也是我們理解自身的原點。從來就不存在孤絕的文化,我們身處鏡像之中,互為他者,在鏡像中窺探世界,也想象自我。在互為鏡像的焦慮、誤解和碰撞中,我們失去自我,或者是建構新的自我。

在這一意義上,李敬澤就是那只殷勤的“青鳥”,懷著對語言和生活的熱愛,探看歷史的幽深處,因為,他堅信,“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定”,在那里,有我們遺失了的自由的身體和真實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