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動中的春節(jié)
“90后”小阮在查票
乘務(wù)員王濤在疏導(dǎo)乘客
一個小男孩發(fā)燒，移交到車站
大年三十上午，列車長孟鐵軍發(fā)我微信：“逄車長，跟我們一起過年吧？叫上嫂子?！币宦牭嚼厦虾拔摇板誊囬L”，我就坐不住了。
初一早晨5點20分，在車上見到了我的“老同事”，列隊點名，一聲“逄車長過年好”，喊得我心頭一熱。
夢著車跑了
我怎么能當(dāng)上列車長呢？是山東省作協(xié)組織作家深入鐵路系統(tǒng)體驗生活，我選了這個角色。去年5月19日，我第一次穿上配有“列車長”臂章的路服，跟孟車長一起跑了三天兩夜，我們所在的濟南至重慶k15/k16次快速列車，來回是4116公里，要通過664個隧道，途徑山東、江蘇、安徽、河南、湖北、陜西、四川、重慶7省1市。
那天我剛穿上制服，轉(zhuǎn)到3號車廂頭,一位中年婦女大喊:“列車長,廁所堵了!”我不敢說自己是“贗品”,看看車廂里,乘務(wù)員正忙著核對車票,我硬著頭皮過去,廁所便盆漂滿了污穢之物，我使勁摁閥門,不行,再摁,還不行。門口那中年婦女盯著我。我臉上火辣辣的,又彎下腰去,使勁用手摳開堵塞物,當(dāng)污穢物被沖干凈時,旅客說了聲“謝謝列車長”。那一刻,我特高興,整整大蓋帽,昂首挺胸穿過車廂。
這次一上車，就后悔穿少了，車廂內(nèi)溫度是7℃。老伴讓我多穿件毛衣，我怕列車長服套毛衣鼓鼓囊囊的，不好看。
檢車長劉建軍說，火車在露天凍一夜，能不冷嗎？車廂里只有應(yīng)急照明燈，兩小時后，掛上車頭，才能給空調(diào)供電。
乘務(wù)員忙碌如常，小伙子何龍都出汗了。
6點10分，開始在餐車車壁上貼春聯(lián)。餐車長陳順踮著腳貼橫批，怎么也貼不正，孟車長個子高，一巴掌，糊上了。
老伴也湊上來，幫著掛“?！弊旨埢ㄇ驘艋\、彩帶、花鏈。各車廂的玻璃上，也分別貼上了圓圓的紅窗花。
孟車長說：“春晚沒敢看完，就早睡下了，定了4點30分的鬧鐘，老婆也幫著定了一個，其實到點就能醒，但不能不定。夜里兩點被驚醒了，夢著正吃年夜飯呢，車跑了，嚇出了一身冷汗?！?/p>
干了快20年列車，依然如一個新兵，如箭在弦，枕戈待旦。
7點鐘，乘務(wù)員開始清理車廂外的污垢，擦拭車門把手、玻璃、車體。我也拿著抹布擦，擦兩下，就得到水桶里涮洗一次，手伸進(jìn)冰涼的水里，凍得鉆心疼。孟車長說：“出發(fā)就要干干凈凈的，心情像打扮新娘?！?/p>
7點10分，所有乘務(wù)員站立在門外，面朝東迎客。大年初一，旅客明顯少，站臺上沒有往日的忙碌。站車是30分鐘，一動不動，一會兒腳就凍麻了。
7點40分列車啟動后，我跟著孟車長到車廂里給旅客拜年，晃動中的祝福聲，別有滋味。
最后三節(jié)車廂空著，要在平時，早已客滿。但三位乘務(wù)員站在空蕩蕩的車廂里，依然做著客滿的工序，他們眼里，車廂里“乘客”是滿的。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好像火車在不停地說，出發(fā)……出發(fā)……出發(fā)……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又像火車在說，回家……回家……回家……
車過家門
8點10分，是列車員早餐時間，今天客運段領(lǐng)導(dǎo)專門送來了兩個大蛋糕。餐車員劉伯莉把分到的一小塊蛋糕托在手里，坐到餐桌前，嘴角一彎，眼淚吧嗒滴在餐巾紙上。餐車長陳順悄悄跟我耳語：“小劉是‘90后’，頭一年在車上過年呢。咱別瞅她?！?/p>
乘務(wù)員的手機一上車就都上交了，只有車長手機暢通?！皼]有手機，微信拜年也省了，手機吱吱響著拜年，說實在的，很煩人?！背藙?wù)員趙強說。
孟車長分完蛋糕，給我看微信，一個賀年卡圖片，是歪歪扭扭的小孩字體：“獻(xiàn)給可愛的人：我叫杭行，今年10歲了，我老爸是一名列車乘務(wù)員。今天爸爸說今年三十能在家過春節(jié)，初一早上‘出乘’。我聽后很高興。從我記事起，我爸爸就沒在家過一次年。每次過年都是在外地跑車，今年終于全家過團圓年了！”
這是乘務(wù)員杭瑞的兒子寫的，說曹操曹操到。杭瑞過來了，接過蛋糕，聽到孟車長念兒子的賀卡，他笑著說：“熊孩子寫著玩……”杭瑞笑出了淚。
他們重慶五組K15次列車，本來年三十出乘，因為線路維修，延遲一天，調(diào)在了初一。于是有了杭瑞兒子的感慨。
8點30分，泰山站到了，停車5分。站在車下，副車長李偉指著隱約的泰山說：“我家在山后面?！?/p>
李偉是提前一天從泰安趕到濟南，年夜飯是在單身宿舍吃的。
我說：“何不過完年，在泰安上車呢？”
李偉說：“要都那樣，不就亂套了。”
乘警長也叫李偉，他說：“大年夜的12點，我從老家臨沂開車正好到泰安。我還發(fā)了條微信呢。一路走了兩年。趕到濟南時，是今天早晨2點。”
春節(jié)前，成千上萬的人，大包小包地急切切地，要回家，回家，回家。而他們卻告別家人，匆匆地往家外走，他們要送渴望回家的人回家。
沒在家吃年夜飯的人太多了，孟車長說，乘務(wù)員馬本勇提前一天從章丘趕回單位，妻子和兒子也是鐵路職工，一個在貴州，一個在青島，都值班。在家也是守空房，不如在車上忙?！袄像R跟老婆一年都見不上幾次面，大年三十泡了一碗方便面，發(fā)圖給老婆，老婆回信：懶蟲一個。”
乘務(wù)員王濤過來換班，孟車長說：“你有急事用電話，就說啊?！蓖鯘膵寢尦σ挂蚧紘?yán)重肺炎住了院，他陪床到今天凌晨4點。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目送著晃動中的泰山，兩個李偉筆直地站著。
那對老姊妹
在10車廂值勤的楊增龍，和餐車服務(wù)員劉伯莉一樣，也是第一次在車上過節(jié)，24歲。他是前年西南交大橋隧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分配到工務(wù)段，這次是抽調(diào)擔(dān)任客運段春運的助勤。
小楊老家是聊城莘縣的，年三十上午8點出門，一問，到濟南的客車停運，他只好先坐車到聊城，再倒火車，晚上8點才到濟南。在單身宿舍里，春晚看到10點就不敢看了，趕緊睡覺。
小楊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節(jié)前最后一個班，在重慶北站，一對老姐妹抱著哭，妹妹送姐姐上車?！拔掖叽倜妹?，車快開了，趕緊下吧。她不想下，抱著姐姐直跺腳。好容易勸下車，我看到她追著車跑了100多米，實在追不上了，才停下來，捂著臉，彎腰蹲在了地上。站在我旁邊的姐姐一直哭著揮手。車早已出站了，她還癡癡地站著抹淚。她有50多歲了，她說，老家在重慶山區(qū)，后來出去打工，嫁了人，一直沒回去?，F(xiàn)在回去，父母也不在了。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鏡頭，以前是在電視上看到過，覺得是假的?！?/p>
“大過年的，吵啥呀？”
車到徐州，調(diào)向，換了火車頭，繼續(xù)前行。這是大年初一的中午，走親戚的高峰期，去安徽碭山、河南商丘的短途旅客上了300多個，預(yù)留的13號車廂硬座滿了，過道上都站滿了人。
突然聽到一男一女激烈的爭吵聲，中年女子用指頭去剜男子的臉，男子歪著頭，橫眉冷對。
我一時手足無措，虧得孟車長及時趕到。吵架原因是，剛上來的旅客行李太大，將原先女旅客的禮品盒壓著了，女旅客不愿意了，就破口大罵。孟車長拍拍女士丈夫的肩膀，說：“她是你媳婦吧？求你替我勸勸她，大過年的，吵啥呀？”女人的丈夫漲紅著臉，把女人拉到自己身邊，但那女士依然不依不饒，孟車長只好說：“大姐，我給你道個歉，行了吧。”
孟車長三擺弄兩擺弄，行李都很合適地放下了。
這一幕，讓我記起上次在車上聽餐車長陳順說的一件事。臥鋪車廂內(nèi)，一個醉酒者，調(diào)戲鄰鋪的婦女，發(fā)生爭執(zhí)，女士家屬的褂子都被撕破了。發(fā)現(xiàn)吵架時，已是凌晨2點鐘，孟車長將醉酒者弄到餐車?yán)飦?，那個喝醉酒的比較躁狂，又拍桌子，又摔東西，又把自己的褂子扣子撕下來耍無賴。孟車長見勸導(dǎo)無效，就先讓他醒一醒酒。然后再去臥鋪車廂勸導(dǎo)女士和家屬。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
一團亂麻慢慢理，總能理出個頭緒,靠什么呢?孟車長說靠的是“耐心，耐心，還是耐心”。
小女孩燙傷了
乘務(wù)員5分鐘吃飯時間，第一組值乘，第二組休息。8小時換一次班。他們的節(jié)奏，就是吃飯、當(dāng)班、睡覺；睡覺、當(dāng)班、吃飯。就這么周而復(fù)始。
“我們這趟車，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工多，拖家?guī)Э冢總€車廂十五六個孩子，你得挨個兒囑咐。稍有不慎，孩子燙著手，擠著腳，就很麻煩。好多農(nóng)民工在家待慣了，有時嗑瓜子嗑地上，你去勸阻，他就是看著你繼續(xù)嗑到地上，你說怎么辦？一些山區(qū)的老年旅客，也就出過一兩次門，他就坐在座位上抽煙，你制止他，他說好好不抽了。把煙頭往地上一捻，拿手里了。你再一回頭，他又點上了。你怎么說他呢，只能笑著跟他們溝通?！泵宪囬L說，“你不能生氣，同樣是掃地，你用笑臉和用冷臉，效果是不一樣的。一趟班，跟旅客生活3天，就得快快樂樂。重復(fù)干一項工作，沒有激情了，但讓快樂變成習(xí)慣，就有了激情。”
正說著，有個中年婦女領(lǐng)著小女孩匆匆趕到餐車，說是孩子接水燙傷了，孟車長讓乘務(wù)員去找京萬紅燙傷藥給小女孩細(xì)心涂抹。中年婦女說，這孩子也是她給工友捎帶的，你看看，還沒到地方，倒把孩子給燙傷了。她還在電話里，大聲吼著給工友匯報，急著撇清自己。
孟車長把中年婦女拉到一邊，小聲說：“你給人家?guī)Ш⒆?，你有監(jiān)護(hù)責(zé)任啊。再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電話里一打，你工友多擔(dān)心啊。在爹媽眼里，孩子的一點傷，就成了風(fēng)暴啊。你得報喜不報憂啊。到了目的地，再簡單解釋不就完了嗎？”
中年婦女羞赧地笑著說：“燙傷藥多少錢？”
孟車長答：“要什么錢，看好孩子啊?！?/p>
難忘那個大年夜
深夜11點，列車進(jìn)入湖北襄陽，這一段隧道特別多，一個挨一個。我碰到行李員張玉坤，他笑著說：“隧道內(nèi)外,壓差不一樣,造成耳鳴,噪音非常大,得大聲說話。時間長了,說話比別人聲就大。在家看電視，我打開,老太太不愿意，說聲音開這么大干嗎。你看看,我的耳朵還不如老太太的耳朵了?！?/p>
張玉坤說，我在家里，老睡不著，太安靜了。鉆隧道，反而睡得香呢。
我跟孟車長巡視回來，坐在餐車?yán)?，我問：“能喝酒嗎？”孟車長說：“禁酒?！薄笆謾C不能拿，酒不能喝，很難熬啊?！泵宪囬L說：“習(xí)慣了?！?/p>
聊起過節(jié)，孟車長說，最難忘的是2010年的大年三十。
那天晚上，乘務(wù)人員心情都不錯，餐車長張羅著包餃子。孟鐵軍時任副車長，他閑不住，幫著廚師和面，調(diào)肉餡。忙活完，例行巡查，在從烏魯木齊到天水站前，有人反映，有個50多歲的婦女進(jìn)了廁所，好大會兒沒出來。孟鐵軍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敲門，怎么敲也沒有聲音。
“我打開廁所門，一看，那個婦女掛在窗子的鐵欄桿上，上吊自殺了。那場面太瘆人了!她用的是手機充電電線。車廂一下子炸了營。我沖進(jìn)去，說誰都別慌，我顧不得害怕，連忙把那個婦女脖子上的手機線解下來，將遺體移出廁所。等到下一站，我下車將那個女子的遺體移交完，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一了?！泵翔F軍說。
當(dāng)時他走在車站外面，凜冽的寒風(fēng)刮著他的臉，耳邊響著密集的爆竹聲，他那一刻突然覺得對不起自己，落淚了。等心情平復(fù)了，他打開手機給家人拜了年，只字沒提剛剛發(fā)生的事兒。
孟車長說：“我母親住院時,那時剛干乘務(wù),我伺候兩天,然后上崗，回來再伺候。母親去世了,總是覺得欠她老人家的?！?/p>
初二凌晨1點30分，車到安康。我實在撐不住了。孟車長讓我去睡，我來到乘務(wù)員宿營車，我老伴還沒睡著，她說，隧道一個接一個，震得頭疼，耳鼓。
老韓的“晃動暢想曲”
初二上午10：49，列車到達(dá)終點站——重慶北。乘務(wù)員又開始整理打掃。趙強，一臉霸氣，但他清理起車廂來，卻像個熟練的月嫂。他開口就笑，摸著光頭說：“原來我性子急，干事粗粗拉拉，在車上晃了快30年，把頭發(fā)和脾氣也晃沒了?！?/p>
到重慶的次數(shù)數(shù)不清，但僅僅是到“重慶北站”，太緊張，連出站的時間都沒有。重慶的白公館、渣滓洞、歌樂山，在他們眼里都是傳說，重慶的麻辣火鍋，重慶小吃，也僅僅是聽說，從沒嘗過。 我看到他們在站臺上買血橙和火鍋底料等。
乘務(wù)員徐杰說：“在這條線上跑，靠近洛陽，天好的時候能看到洛陽龍門石窟，但看不到佛。”
初二中午12點20分，重慶停留了一個半小時的K15次，搖身變成K16次回返。
盯著漸漸遠(yuǎn)去的“重慶北”的指示牌，安全員韓玉忠說，等我退休了，領(lǐng)著老伴好好逛逛重慶。車過四川廣安，老韓又說，這里是鄧小平的故里，等我退休了，領(lǐng)著老伴來看看。返回時，華鎣站不停，老韓也沒忽略，說，這里是“雙槍老太婆”形象誕生地，等我退休了，領(lǐng)著老伴來看看。
車到安康站，已是正月初二晚6點30分，老韓為火車司機送上熱乎乎的晚餐。我陪同他去送的，往回走時，他說，等我退休了，我陪老伴到安康聽聽漢劇。還有湖北的襄陽，河南的南陽、洛陽、開封……
老韓47歲，不到15歲就成了鐵路人，30多年跑的地方很多，但景點幾乎沒去過，他這樣在晃動中暢想著。
我想，老韓啊，你這是在作“晃動暢想曲”呢。
我的老毛病差點又犯了
我干媒體25年，落下一個毛病，就是經(jīng)?？桃馔诰蛏疃?，以使被訪者達(dá)到我需要的高度。比如，我聽到乘務(wù)員劉勇34年沒在家過年了，我就試圖啟發(fā)他，講講如何舍小家顧大家，沒想到劉勇說，我哪有那么高的覺悟，我就是想躲年，躲越來越麻煩、越來越變味的年。在家里過年，老規(guī)矩太多。比如今年回家，手忙腳亂，手足無措，“原來都是老伴操心，今年老伴讓我管，我頭都大了。我家族大，親戚多，哪家都要走到，滿滿一車年貨，最后分著分著不夠了。光壓歲錢就分了一萬多。太累了，心累。我喜歡集體生活，簡單生活?！?/p>
他還說，社會上，老同學(xué)，老街坊，要比呀，你是科級，他是處級；你賺了幾百萬，他賺了幾千萬；你買了別墅，他買了豪車。咱不比，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劉勇說的“躲年”，說得很實在。
廣播員鞏麗華很難見到，她就在不足一平米的廣播室里操作。趁著她到餐車吃飯的工夫，我跟她聊了起來。她也有30年沒在家過年了。她說：“我覺得我們是累點，但是很愉快啊。你看，在車上是跟大家一起過，回家我們再跟家人重新過一次，比如春晚啊，我們看重播，年夜飯啊，家人給我們重做。我們等于過了倆年，一個是車上的年，一個是車下的年。在車上與同事、旅客樂；在車下，與家人樂?！?/p>
鞏麗華說的“重過一次年”，也很實在。
乘務(wù)員王連升，生日比劉勇大4天，是車上最年長的，也是30多年的老鐵路，他不善言談，大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著，看著車外晃動的山水，他慢悠悠地說：“爹呀，娘呀，家呀，晃呀！車呀，年呀，心呀，晃呀！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素昧平生的人，在新舊交替的春節(jié)，聚于某一節(jié)車廂，且同吃同住同行，三天兩夜，如此這般，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幾次？不是緣又是什么！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我珍惜生命之旅的這段旅程。因為車廂緣分，讓寒冷的日子有了溫暖，讓擁擠的環(huán)境有了次序。孤立無援的時候，忽然伸來一只手幫你一把，雖然在車廂的某個角落，也有陰暗，但更多的是亮光，雖然乘客之間，也起爭執(zhí)與摩擦，但更多的是寬容與諒解！”
王連升的“車廂緣分年”，說得更實在。
一群晃動的實在人。一群晃動的自在人。
賣飯的細(xì)節(jié)
我想跟著餐車長陳順去賣賣盒飯，陳順看了我一眼：“你這身打扮不行。列車長推餐車，那是越俎代庖。”沒找到合身的衣服，就穿著便裝跟在陳順后面。
臥鋪車廂還好一些，最難的是在硬座車廂，人擠人。推著餐車得小心翼翼地躲避著，稍有不慎，就招來白眼。
我發(fā)現(xiàn)陳順賣盒飯有個小細(xì)節(jié)，顧客要買盒飯了，把錢遞過來，陳順則是先把盒飯雙手遞上去，然后鞠躬致謝，最后才將錢接過來。我跟了一路，陳順都是這樣做的。陳順說，這也是多年摸索出來的，先收錢，也可以，但總覺得缺了人情味，先送上飯呢，送上的是一份心意，再加上鞠個躬，一個謝謝。可能就會卸下旅客的一絲疲憊呢。人與人之間,本無聯(lián)系,因為一列火車而臨時組成一個矛盾體,一起在顛簸中遠(yuǎn)行，路途遙遠(yuǎn)，隧道又多，何不讓顛簸的幅度在心理上減輕一些呢。
陳順說，“有一次,碰到一個老太太,眼睛也看不見了。她的鄰座說,你從中午就沒吃飯,我給你買一份吧。我正推著快餐車過來。我說，大娘,我給你一份吧。我說你拿著吃吧。老人一開始不要。乘客都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在那一個車廂,門都沒走出去,一車子盒飯賣出去了大半。我的小小舉動,還帶來了經(jīng)濟效益?！?/p>
盒飯要端穩(wěn)了，車晃，人不能晃，手不能晃，心更不能晃。陳順經(jīng)常叮囑他的同事。
媽媽在陽臺上朝列車招手
“90后”列車員阮亞娜入職5年，沒在家過一個春節(jié)。小阮的家就在滕州站宿舍的四樓，如果火車停在一站臺，小阮就能看到媽媽在陽臺上招手，說話都能聽見。小阮剛當(dāng)乘務(wù)員時，媽媽不放心，每次車來，都守候在陽臺上，時間是固定的，k15次到滕州是10點23分，停車兩分。返回的k16次，是次日的中午12點29分，停車3分。
大年初一出發(fā)的K15次列車緩緩駛?cè)腚菡?，恰好是一站臺，小阮很激動。她把目光掃向自家的陽臺，沒有媽媽的身影。她努努嘴，但那絲失望，瞬間被涌上來的旅客沖掉了。
車開后，我問她，想媽媽了？她不情愿地說：“才不想呢……”把頭扭向窗外，默默不語。
小阮感冒20多天了，一直咳嗽。問她過年想家嗎？她嘻嘻笑著說：“不想。我爸爸也是鐵路人，弟弟是特警，都不歇班?！?/p>
小阮說，女乘務(wù)員有不方便的時候，比如，有一次碰到一個醉漢，脫光了衣服，對著乘務(wù)室撒尿。遇到這種情況，只能喊車長了。
她還說：“有一次，有位女乘客精神錯亂，只要我當(dāng)班，她就在乘務(wù)室門口站著，拿出化妝品給我抹來抹去，我不讓，她就使勁鬧。還拿著我的手表玩兒，手表要不回來，也不值錢，就讓她拿走了……”
初三的12點29分，列車緩緩地駛?cè)腚菡镜牡诙九_。在第二站臺，剛能看到一點她家的陽臺。小阮說，看到媽媽招手了。
小阮說：“在車上的晃動，是輕微的，它像晃動的搖籃。當(dāng)然，我也不愿意晃，既然選擇了晃，就要晃出樂趣，我把在車上的晃動，當(dāng)成鍛煉，當(dāng)成瘦身?！?/p>
好一個樂觀的女子。
重慶五組帥哥美女，我愛你們！
“偉大的重慶五組老中青帥哥美女”是孟車長手機上建的微信群，他是年前把我拉進(jìn)群的。我很喜歡他們使用的“偉大”這個詞，這個詞用在這里特別帶勁，特別提神。
微信群里平時很熱鬧?？墒窃诖汗?jié)的頭三天是靜寂的，只有我知道，在晃動中，他們不開手機。
初三下午3點30分，列車到達(dá)濟南站。下午4點，列車入庫。所有列車員可休息3天，但31歲的餐廳廚師顏廷連卻接到命令，初四早晨不休息，因下一班廚師妻子生產(chǎn)，小顏得頂班，繼續(xù)出發(fā)原路線，又是三天兩夜，等他回來，再跟五組的同事們一起走，也就是說，他將連續(xù)干9天，他說，想才10個月大的兒子……
下午4點40分,所有乘務(wù)員坐在硬座車廂里。孟車長點評完，說:“請逄車長點評?！?/p>
我這個編外的掛名車長站起來,看著乘務(wù)員疲憊的面龐，我眼睛濕潤了：“三天兩夜,我見證了一種精神：視自己的職業(yè)為神圣，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為神圣。我感覺我在重新做人。你們說，在家里睡不著了，在車上睡得香。你們說，在家里吃著沒有味道的東西，在車上吃著香。為何？車上睡得著是習(xí)慣。而在車上吃著香，是分享。列車人，在晃動中度過，晃動是被動的運動，晃去了年輕的沖動，晃出了感動?；螞]了脾氣，三晃兩晃，晃走了青年，晃白了或晃沒了頭發(fā)，晃成了中年、老年。但你們無怨無悔，因為你們充實。三天兩夜，在晃動中，我收獲最多，我收獲的是感動，我的心靈得到凈化。我們都在時代的列車上前進(jìn)，在這個列車上，誰都不是客人，我們是一個共同體。偉大的重慶五組老中青帥哥美女，我愛你們！”
我在人間晃蕩了52年，頭5年不記事，不知道年是怎么過的，后來的年，特別是近20年，一晃就過來了，一點年的痕跡都沒有。而惟獨今年的春節(jié)我會記住，因為是在火車上，在晃動中度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