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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海藍(lán)寶石
來源:《上海文學(xué)》 | 趙勤(魯32學(xué)員)  2017年04月19日16:07

每次外出拍片時,這個大齡未婚女青年總會想:如果有個艷遇,生活會怎樣?這時正是十月,新疆的北部樹葉開始變成金黃色,燦爛到極致的輝煌,顏色飽和到有種絕望的奢靡,是一年中色彩最豐富的時刻。她隱約感覺到這次去可可托海拍片,會有意外的收獲。

周四清晨,她背上那個裝有相機、三腳架等拍照的裝備和睡袋帳篷防潮墊爐灶等戶外用品的大包,搭出租車去紅山公園門口時還在想,這次能遇見個帥哥就好了。她到時去可可托海、喀納斯四日游的散客團的大巴車已經(jīng)停在門口。

安置好行李,坐好座位,她給女友小蔡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她一切正常,準(zhǔn)備出發(fā)。這個散客團是小蔡給她找的,她坐車到可可托海鎮(zhèn)就不跟團了,等第四天上午她只要在鎮(zhèn)上打車去到三岔路口等著,中午兩點左右,這個大巴從喀納斯回來會經(jīng)過那里,把她帶回烏魯木齊。

環(huán)顧了一下車廂內(nèi)的乘客好像沒有什么有趣的人。她看看窗外,天灰蒙蒙還沒有亮起來。

隨著車子搖搖晃晃,她迷迷糊糊的有些睡意。每年她都要跑兩次北疆這條線,五月花開的季節(jié)到喀納斯拍山花,十月初到喀納斯的禾木拍秋天色彩斑斕的樹。去年來過一次可可托海。這次她只計劃拍兩天,行程路上就要兩個大半天,看著出來四天,其實正真能拍片子的時間只有兩個清晨和兩個黃昏,其余都在路上浪費了。

到可可托海鎮(zhèn)后,她住進了神鐘山賓館。在臨街的一個單間里,她撂下了行李,站在窗前向外可以看到小鎮(zhèn)的街道和仿蘇聯(lián)的建筑。那是小鎮(zhèn)過去年代繁華時蘇聯(lián)專家活動的俱樂部,厚厚的墻,結(jié)實的木頭門,現(xiàn)在被改成了博物館,里面陳列著鎮(zhèn)上出產(chǎn)的礦石,當(dāng)然也有著名的寶石。

在總臺租好這兩天要用的車,她就拎著隨身的小相機,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的白樺林旁,拍夕陽下的老橋和牧歸的哈薩克人。黃昏的光極短,沒有拍幾張,天色就暗了。她在街道上溜達(dá)了一小會,在一個小店前吃燒烤,還喝了一瓶烏蘇啤酒,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氐劫e館她很快就睡覺了,明天早上要早起拍片子,這是個體力活,她需要好好睡一覺。

一夜無夢,清晨她是被走道里很大聲的腳步聲吵醒來的,天還沒有亮,都是和她一樣的攝影人。她簡單地梳洗過,拿上裝備,走出賓館,開車直接去了可可托海景區(qū)的第一個站點——野鴨湖。山路彎道很多,不知不覺彎出來時,眼前頓時出現(xiàn)一個諾大的平原,隱約間有一處藍(lán)悠悠的湖鑲嵌其邊。時間還早,太陽還沒有出來,她停好車,找到一個開闊地,架起三角架,鏡頭對著湖面,希望可以撲捉到陽光的湖面上,野鴨游弋戲水的圖景。等光的時間,她帶好帽子和圍巾,雖然還是初秋,但山里的早上還是很冷,摸摸臉上一片冰涼。周圍一些合適的機位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人,有些人的御寒工作比她準(zhǔn)備的充足,穿了羽絨服。大家不怎么講話,看著湖面,等著光。

陽光慢慢升起來了,湖邊生長著一叢一叢蘆葦,在晨光里望去好像是半透明的。她拍了幾張水天一色的蘆葦。不一會野鴨就出來了,一對一對搖曳著,把湖面劃出一層層波紋。她把機子設(shè)置成了連拍模式,咔嚓咔嚓,清脆的聲音讓她又緊張又興奮,雖然拍照多年,也是老攝友了,但她聽到快門的聲音還是會不由的激動。

有人向湖水中投擲了小石子,驚起野鴨撲騰撲騰的飛起來,她抓了幾張動感十足的好片子,不由微笑起來。

太陽越升越高,湖面反光強烈,已經(jīng)不適合拍照了。她心滿意足地收好相機,正準(zhǔn)備離開,卻見漫山遍野的下山牛羊,攜著塵土撲天蓋地而來,還有被連成一隊的駱駝,安靜地馱著拆卸好的賬蓬、牧民的大小家什,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婦女們裹著頭巾騎在馬上,抱著懷中的孩子,男人們騎著馬在塵土中奔忙。她拿出相機,遠(yuǎn)遠(yuǎn)地拍大場景,這種哈薩克牧民轉(zhuǎn)場的場景,原來也在這里遇見過很多次,她拍出了一些很壯觀的大場景。

很多人看了她的轉(zhuǎn)場照片都佩服她:一個小女人可以拍出那么大氣磅礴的照片。這也許是她的片子總是可以賣出好價錢,她可以靠給出版社、雜志社提供片子生活的很好的原因。

但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一個人,他不跟風(fēng),他幾乎不去搶最好的機位。他好像不拍轉(zhuǎn)場的大場景,但他的鏡頭確實對著那些哈薩克牧民,他只是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拍那些遠(yuǎn)處走過的哈薩克人以及那些拍照的人,好像他是個初學(xué)攝影的人,但看他的設(shè)備和姿勢又不是新手。他不合“規(guī)矩”的舉動吸引了她的注意,但也就是一會,她就看向了別處。標(biāo)新立異是小姑娘的最愛,她未婚,可她大齡,她見多了各式各樣的人,最不堪的就是故弄玄虛的男人。

開車離開時,想起來曾經(jīng)有個男人在她面前的各種“作”,她不由自己笑起來。以前也談過幾個男朋友,但她喜歡的那種男人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晃著晃著就大齡了。

回到賓館,已經(jīng)趕不上酒店早飯了,她梳洗完畢,精心化了個糖果妝,穿上咖色的長裙和高跟鞋,涂上粉色的潤唇膏,走到鎮(zhèn)上。小鎮(zhèn)天空高遠(yuǎn)寧靜,抬頭仰望,時常可以見到鷹,帶花紋的、不帶花紋的,揮動翅膀,它們時而節(jié)奏舒緩,時而激情昂揚,看的人心潮激蕩。

小鎮(zhèn)人不多,偶爾有穿花花綠綠艷麗衣服走過的人都是來攝影和徒步的。她把自己變得像個閑散的觀光客,在小鎮(zhèn)最熱鬧的街口溜達(dá)了一會,除了寶石也沒什么好買的。一家叫“閩南飯館”的飯館雖小,但人氣很旺,屋里坐滿了人,連門前廊下的桌子也都散坐著喝啤酒的人。她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要了烤肉和啤酒。

在等待時,一個男人拿著瓶紅烏蘇啤酒和一盤烤肉走了過來?!懊琅愫茫彼f,“可以拼下桌子嗎?”。他面色沉靜,穿著件戶外草綠色休閑襯衣,脖子上掛著個玉觀音,頭發(fā)茂密干凈,

她認(rèn)出他就是早上那個特立獨行的攝影師,于是她說:“你的烤肉很誘人??!”

他跨過一條長腿,坐在她對面,遞過來一串烤肉。他把一瓶啤酒分成兩杯,遞給她那杯少一點的,做了個邀請她碰杯的姿勢,然后一仰頭喝掉了杯中的大半杯酒。

不一會她就發(fā)現(xiàn)他很健談,他說他是個建筑設(shè)計師,經(jīng)常加班熬夜,老婆受不了他的工作性質(zhì)離婚了。他業(yè)余時間喜歡拍照,經(jīng)常為了能出來拍片子撒謊請假,他已經(jīng)去過了哈密、吐魯番、喀什等地,因為可可托海的十月最美,所以先趕到這里來。這幾天他要等一個哈薩克向?qū)タ煽赏泻S忻臄嗔褞Ш皖~爾齊斯河源頭去拍片子。

他告訴她,他計劃用兩年時間走完新疆的天山南北,拍完南疆的沙漠和北疆的草原。這是他第五次來可可托海,每次來都有感動,每次都可以拍到很滿意的片子。

“我厭惡沒完沒了的加班,可是又離不開那種緊張和成就自己的感覺,”他說,“你呢?”

“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拍片子養(yǎng)活自己,我是個大齡剩女?!彼€沒有明白自己在說什么,這些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

他大笑起來,“我們彼此彼此??!”

她這時才感覺剛才喝得有點猛,有點微微上頭。

“你一個理工男為什么喜歡攝影?“她問。

“建筑師是個奇怪的學(xué)科,要懂理工科的東西,還要懂線條和色彩,很多大建筑師都是畫家或是書法家呢!”他喝了一口酒,說道。

“那你呢?你是個什么家?”她咬了一口剛上來的烤肉,仰著臉問他。

“我啊,原本想說自己是個攝影家的,可是面對一個美女職業(yè)攝影師我只好說自己是個雜家啦,”他笑起來。

“我也不是攝影家,我只是靠拍片子生活,我喜歡那些明暗之間的過渡,那些山、水、花、草在光影變化之間的質(zhì)感。對,我喜歡拍出那種細(xì)微的質(zhì)感。你呢?”

“我喜歡拍真實地東西,自然界里人是最會偽裝的,可是人在處境中的變化時最真實。你想啊,一個生命在掙扎的時候是什么樣”他看著別處,有點出神的樣子,“那應(yīng)該是最復(fù)雜最豐富的時刻,我喜歡拍這個?!?/p>

“鏡頭下什么不是真實的?那你就是人像攝影師嘛!”她覺得這個男人有點想法。

“我也不光拍人,總之我喜歡拍有生命的東西?!彼f完沖她舉了舉杯子,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酒。她也沒有覺得他說的有什么不好,她喜歡他講話時那種專注和認(rèn)真的表情,像個孩子。

他們吃完飯喝完酒走出小飯館的廊檐下,陽光明亮的刺眼,天空像洗過的一樣藍(lán),她感覺自己晃晃悠悠的,有點暈?!皠偩谱泔堬?,我們在鎮(zhèn)上走走吧,”他說。

小鎮(zhèn)很小,小到只有一條十字街的繁華,街上很安靜,間或可以看見有人騎自行車走過,偶爾有穿著中山裝的男人來來去去。街上幾乎沒有車,行人也少見。寥寥的幾個小販似乎也從不吆喝生意,好象他們只是在看守那些不多的幾樣商品。

他帶她向左拐,一條小路走到盡頭,就是額爾齊斯河邊上,藍(lán)天下的白樺樹美得像油畫一樣,一地的落葉金黃刺眼,看著讓她只想落淚,卻又說不清楚為什么。遠(yuǎn)處河對岸的哈薩克女人在燒奶茶,青煙慢慢彌漫在樹林里。

他和她并肩站在河邊,看著滔滔流去的河水。好半天,誰都沒有講話。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長發(fā),輕輕的吻了吻。他做這些很自然,就像他們是多年的戀人。她奇怪自己居然不反感他身上的氣味。她對氣味很敏感,很多男人沒有進入她的生活,其實是因為她受不了他們身上的味道。

太陽升高了,陽光濃烈的有些粘稠,他對她說,回去吧。沿街一溜平房是商店,她和他走進十字街頭最繁華的那家商鋪進去,店里有點黑,剛進來眼睛不適應(yīng),透過陽光從窗戶外投射出一道光柱,斜斜地照著磨的發(fā)亮的水泥地面上,透過光柱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的水汽慢慢地上升、空氣里激蕩的灰塵。破舊的柜臺外面擺放著醬油、醋、清油壇子,柜臺里面是自行車輪胎、塑料盆子、水果糖、衛(wèi)生紙等,空氣里有點甜,有點酸,有塑料的味道,有說不清楚的佐料含混的香的味道。柜臺后面有個紅臉蛋、青春痘的店員,透過斑駁的陽光,看著他和她,略顯癡呆的表情,有點莫名其妙。商店里還有三四個人,一個斜倚著柜臺的外面,另兩個靠在柜臺外堆放的貨物旁,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買了兩個“大大”泡泡糖,給她一個,自己一個。那個長滿青春痘的店員給他找零錢的一霎那,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媽媽給些零錢買醬油醋,買完總會剩一點錢,買個棒棒糖就開心好幾天。

懵懵懂懂的她隨他回到街面上,陽光明亮,仿佛隔世。道路很清潔,可能是因為單純的生活產(chǎn)生不了太多垃圾。通往可可托海國家地質(zhì)公園的路邊有一溜不起眼的平房, 一家一家小小的門臉,卻都掛“xx寶石標(biāo)本”等店名。他說別看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店,但店里卻都在出售著各種寶石項鏈和戒面。這些首飾的做工和寶石的切割工藝都不是太好,但卻實實在在的都是真貨。前面街頭拐角有個小小小的寶石標(biāo)本店,老板很怪異,能通靈,可以去他店里喝喝茶,聽他講講故事。

他帶她走上了一條小路,地上鋪滿了金黃的落葉,腳踩上去“莎拉莎拉”地響。她和他并排走著。她抬頭望天,天空中云匯聚在一起,一朵一朵,很白很大。太陽耀眼不能直視,陽光明亮,但沒有多少溫度,空氣是冷冽的,她不由打了個噴嚏。

你穿得太少了,冷了吧,快到了,還有幾步路就可以喝熱茶了。他說著,順勢攔過她的肩頭靠著他,擁著她往前走。一切都很自然,都符合她的心意,她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她覺得他們好像認(rèn)識了很久很久。

拐角果然有個“珍石珠寶店”,門臉不大,進來才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店小,但東西很多,墻邊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形狀的石頭。柜臺里也擺滿了各式各樣、各種顏色加工好的寶石顆粒,透過玻璃柜臺看過去耀眼奪目。

老板清瘦,臉色發(fā)黃,看樣子有五十多歲,左手帶著個玉扳指,看見他倆進來,招呼他們在柜臺內(nèi)的小桌前坐下,就去里間拿茶葉來泡。

老板和他很熟絡(luò)的樣子,寒暄了幾句天氣的話,就不再說什么了,兩人都專心致志喝茶。她喝了幾盞熱熱的普洱,感覺胃里有了熱氣。

見她看架子上的礦石標(biāo)本,老板從背后拿出一塊灰黑色的石頭,神秘兮兮地遞給她,一定要她握著感覺一下。在他詭秘的微笑下,她握著石頭的手,感覺有波紋一樣的力量一圈圈蔓延開來。疑惑間,老板偷笑道:“它可以釋放對人體不好的輻射,你感覺到了吧?”她趕緊放下這個怪異的石頭,可緊接著,他又拿起一塊放在她的手里,“這個石頭可以吸收剛才那個石頭釋放出的不好的輻射,這樣,剛才不好的輻射就被這個石頭化解了?!笨粗裆襁哆兜臉幼樱龑⑿艑⒁傻啬迷谑掷?,漸漸地卻是滿口生津,突突的心跳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她驚魂未定地重新打量這個店,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這個店怎么看都有點詭異,但又說不上有什么不對勁。

《易經(jīng)》上說,五行,行行相生,行行相克,五行之初,天地之始,五行循環(huán),萬物循生。寶石店老板的理論也有些道理,他能了解石頭的相生相克之理,想想他剛才詭秘種種神態(tài),他倒是有些身懷絕技高人的味道。

閑坐了一會,他們和老板告辭出來走在街上,清冽的空氣刺激著嗓子和鼻腔,她又想打噴嚏了。

他摟著她,去我房間看照片吧。

他住的賓館在后街面上,大廳沒有什么人。他住在最高一層,三樓,沒有電梯,他扶她走樓梯,她的高跟鞋關(guān)鍵時候不跟腳,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到樓上。

窗簾半拉著,地上除了三腳架和大背包還有半提子瓶裝水和幾瓶啤酒,桌子上放著簡易的咖啡壺,旅行茶具,一臺銀色的蘋果電腦沒有關(guān),屏保是一張張照片。

都是你拍的?她問。

是啊,美女。我一個中年老男人,就這么點愛好了。他說著給咖啡壺倒進磨好的咖啡沫,加了水,通上電。

你要不要洗個熱水澡?他問。

不,我想看看你的照片,她說。

那你看照片,我去衛(wèi)生間沖個澡,順便燒點水,一會你泡下腳。他說完,自己去了衛(wèi)生間。

看著他電腦里的照片,大多是人像,一個在湖邊玩耍的孩童,突然轉(zhuǎn)過臉來的有點詫異的大眼睛;一個臉皺的像個陳年核桃的老婦人無助絕望地神情;駱駝背上酣睡的孩子,不知道做了個什么夢,嘴角上揚,有一絲笑意。

他的片子大多是一些不被注意的人,一些沉默著不事張揚的人,尤其是人在某種狀態(tài)下。那是些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她說不好,看著這些片子她感覺緊張,有種莫名其妙的壓力。

他進衛(wèi)生間一會,就傳出嘩嘩的流水聲,也就一小會,他就沖好出來了。他搬出個塑料洗腳桶,里面是熱氣騰騰的水,他抱她到床上坐好,拉過被子給她做靠墊。

我想看你拍的照片呢?她假裝抗議道。

你就是個任性的孩子,為了好看穿裙子。可可托海是寒極,你受了點風(fēng)寒,需要燙個腳,這樣會舒服很多,要不會感冒的。

賓館里怎么會有洗腳桶呢?

鎮(zhèn)上買的,在野外跑一天路,晚上能有熱水泡個腳,解乏。我是個享樂主義者,哪怕在荒郊野外。

說著他把她的襪子脫掉,用手試了一下水溫,這才握著她的腳放進水里。他對待她像對著個小女孩。水的溫度剛好,腳放進去稍微有點燙,但確實很舒服。他用手給她的腳背上撩水,搓搓腳脖子,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給她洗腳的情景。她看著他做這一切,這樣的場景好像很久以前發(fā)生過。她有剎那的恍惚,好像他們這么生活了很久。

洗完腳,他去衛(wèi)生間拿來毛巾給她擦腳,把每個腳丫都分開擦一下,才把她的腳放到床上。他把被子拉開,把她抱進床頭,拉過另一個枕頭給她當(dāng)靠背,把被子給她蓋好,又拔下蘋果上的電源線,把電腦放在她的面前,讓她可以靠著床頭看照片。這是個細(xì)心、體貼的男人,她這樣想。

他去衛(wèi)生間倒洗腳水,又洗了茶杯,倒了煮好的咖啡,端過來放在床頭柜上。

他又去背包里翻出一袋感冒沖劑,倒在紙杯里,用剛燒開的水沖好,拿在手里晃了晃才端過來。他讓她喝完感冒沖劑再看,她沒有說話,聽話地一口氣喝掉了有點燙的那杯藥。

他面對她斜坐著,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孩子。她側(cè)耳偎在他的胸前,可以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準(zhǔn)備好了嗎?可以嗎?他講話的氣流和鼻息在她耳邊拂過,癢癢的,弄得她心里一陣酥麻。她閉著眼睛點點頭。他脫掉了她的裙子和上衣,放在椅背上,他的大手撫過她背上有點冰涼的皮膚,拉過被子蓋上她的身體才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在被子里,他的身體覆蓋著她的。他的身體干燥、滾燙,肌肉有一種讓人愉快地硬度和力道,他親吻著她,一點一點,一邊又一邊,他是最有耐心地獵手。她在和她的欲望做斗爭,可這注定是潰不成軍的。她的身體已經(jīng)接納了他,在她還來不及想太多時。她的身體比她忠實,他們勢均力敵,激烈地翻云覆雨后,她短暫的失憶了。

他拉過被她蹬掉的被子,蓋好她。他斜靠著床頭,點了一支煙。她這才看見他的右手臂外側(cè)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她用手撫摸著那道疤痕。

這是怎么留下的?

哦,這個啊,是我前妻給我留下的紀(jì)念。

那你給她留下了啥?她不禁好奇道。

我沒有暴力傾向,我給她留下了女兒。我們的女兒判給她了。

哦,多大了小姑娘?

六歲多了。不說這些了。來,到這里來。他熄滅了煙,把她摟在懷里。

兩人很快睡著了,睡得香甜深沉。醒來時,下午5點了,肚子又餓了。他帶她去酒店的餐廳吃了拌面。他和她一起去她住的地方拿了裝備,幫她把車退掉,再回到他住的酒店,把東西放到他草綠色吉普后備箱里。他讓她在車上等著,他上樓去拿自己的裝備。不一會,他背著包,吹著口哨下來了,她在車上看著他走出來,覺得他像個大孩子。

他開車走在去景區(qū)的路上,剛下過雨的天空,藍(lán)的炫目,幾朵白云繞著山巒的頂端,車子走在可可托海景區(qū)內(nèi)的額爾齊斯河的河岸上,兩邊是高高的白樺林,腳下是深深的河谷,水流的很急。

他帶她去了一條她不經(jīng)常去的溝里,這里散居著哈薩克人家。他在拍那些哈薩克女人喂牛、擠奶的場景。一個男孩子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換個鏡頭對準(zhǔn)小男孩的臉,拍了幾張大光圈的臉部特寫,惹得小男孩一定要看他的鏡頭。

她看他干活的樣子,好像換了一個人,有點嚴(yán)肅認(rèn)真的陌生感。她趁著光線好,拍了白樺林樹下的黃葉和河谷開闊的場景,她還拍了帳篷炊煙升起,小孩子趕著羊群回來的樣子。她走的離他遠(yuǎn)了一點,拍了些花草在水中旖旎的樣子,還有小昆蟲在夕陽里,透明的翅膀。

傍晚收工的時候,她和他都滿載而歸,他把車開的飛快,車在盤山道上彎來彎去的,嚇得她夸張地驚叫起來,他卻神態(tài)自如地吹著口哨微笑著。

他們換了一家人少的飯館吃飯,他要了手抓肉和馕,他說這是哈薩克族人標(biāo)準(zhǔn)吃法。她吃了一點,就飽了??粗治昭蛐⊥仍诳?,她更覺得他像個大孩子。

晚飯后,他帶她在街上散步,沿著一條樹林走到了河邊,河水嘩嘩啦啦地翻轉(zhuǎn)著沖刷過去,水面在沒有黑透的黃昏里閃著亮光,

回去的時候,他和她又去了那家寶石店,老板在方桌前擺弄那些奇形怪狀的礦石標(biāo)本,看見他們來,也沒有特別招呼,就從桌下拿出小茶杯,洗了手,給他們泡茶。

看著柜臺里那些透亮的海藍(lán)寶石,她問老板,這里一年能產(chǎn)多少海藍(lán)寶石,小小的可可托海鎮(zhèn)上到處都是寶石標(biāo)本店,那么多寶石賣給誰?。坷习迳爝^茶壺來給她倒茶,慢悠悠地說,可可托海鎮(zhèn)是海藍(lán)之鄉(xiāng),別看不大,這里的海藍(lán)在世界上都有名。

老板說這里出產(chǎn)的礦石中很大一部分是珍稀礦,原住民很早以前就知道礦石的“靈氣”,知道有的礦石會讓人生病,有的礦石會讓孕婦舒適。即使今日,他們對很多礦石還能憑直覺認(rèn)出是“好石頭”還是“壞石頭”。這里的寶石啊,以前多的很,在山上放羊,一抬腳踢一下,地上滾落的就是海藍(lán)寶石……

這么多啊,她咂舌。

是啊,海藍(lán)可以通靈,帶上它可以增強人的第六感,讓有情的人更默契。有人買了是為了保值,更多的人買它是為了心意相通。姑娘要不要看看,我這里有品相很好的存貨。

她回頭看他,他鼓勵她看看,如果有合適的,就買一塊。老板進里屋拿出一個小盒子,他在玻璃柜臺上墊了塊黑絲絨,打開盒子給她看。她就是再不懂,也看出這些海藍(lán)比柜臺里的那些好,純度高,色澤鮮亮,幾乎沒有絮狀棉。她不愛戴首飾,可看見這些透明的海藍(lán)還是動心了。不記得誰說過女人都是喜歡亮晶晶的石頭,比如張愛玲的《色戒》,王佳芝為了一顆鴿子蛋,居然送了命,那是不是愛情,還真不好說,想到這里,她心情有些灰暗起來。

老板自顧自地講話,并不怎么給她兜售海藍(lán)。他說不光這里的石頭有靈氣,

這里的樹也都有了靈氣。山上的樺樹的旁邊往往有一棵松樹,就像兩人共同經(jīng)歷塵世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離不棄,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夫妻樹”。剛進景區(qū),山腳下不遠(yuǎn)處有一片開闊的草地,就只有兩棵樹,一棵是樺樹,一棵是松樹,秋天的這個時候,一棵是金黃色的,一棵是墨綠色,并肩而立,它們就是景區(qū)里最著名的夫妻樹。神鐘山的愛情傳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在額爾齊斯河畔仰望神鐘山時,會看到山石上的一幅天然而成的素描畫,一男一女,一俯一仰,一對戀人相依相偎,這就是阿米爾和薩拉,當(dāng)年為了愛情奔逃到這處山水圣地,盟誓在這人間仙境堅守一生。這里的海藍(lán)寶石是保佑愛情的,像阿米爾和薩拉一樣,兩情相悅,心有靈犀……老人絮絮叨叨地講著,她并沒有認(rèn)真在聽,海藍(lán)在她手里,晶瑩剔透的,看得她有些發(fā)呆。

他看出她喜歡海藍(lán),要給她買一粒海藍(lán)吊墜。她心思一轉(zhuǎn),堅決不要。

明天去拍照時你給我撿一顆,那多有紀(jì)念意義??!

他無奈地看著她的任性,只好作罷。老板說,現(xiàn)在過度的開采,不好撿了,就是有成色也不是很好的,而且那會有危險的。她說不怕,有危險才珍貴啊。她說這話時,臉朝著老板,眼睛卻看向他。老板也看向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陪她去賓館拿了洗漱用品和睡衣,回到他的房間已經(jīng)深夜了,他讓她先睡,他要把明天一早要用的東西準(zhǔn)備一下,他們講好了,明天走遠(yuǎn)一點拍片,不回來吃早飯了。

她怎么能睡著呢,她在床上翻看著他的照片等他。

一張一張瀏覽過去,突然一張馬的照片讓她看著有點發(fā)呆。那是一張在湖邊的照片,湖邊的蘆葦還沒有返青,是枯黃的,湖里是還沒有完全化開的冰水混合物,碎碎的,像巨大的冰激凌,一匹馬身陷在“冰激凌”中,只有脖子在水面上,它昂著頭,絕望地看著前面,眼角是一滴還沒有流下來的淚。

見她對著那張照片發(fā)呆,他說那是一組照片,還有幾張在后面。他走過來打開另一個文件夾,從水剛沒過馬的小腿,到水沒過馬的背部,直至冰冷的水沒過馬的脖子,這一組片子背景是浩淼的湖水,前景是枯黃的蘆葦,構(gòu)圖簡潔完美,馬的表情從有一點驚慌到慢慢地害怕到最后的絕望都被拍出來了。最后那張,馬昂著頭,盡量伸直脖子,眼睛里混合著絕望、悲哀、驕傲等一種復(fù)雜神情,讓她不忍直視。

“拍這種片子,也太殘忍了吧!”

“春天去福海拍片時遇上的。你不覺得美嗎?生命臨危之時的反應(yīng)最豐富,最真實,你看它的臉部表情層次感多豐富,那么多意味反映在眼神里。”

“美是美,只是這種美是殘酷的。”

“生命原本就是殘酷的。我只是拍下了它,如果我不拍下它,你都看不見這種美!”

“在那種場景下,還能冷靜的去想構(gòu)圖和光線,還能拍照,”她有些傷感地說,“也只有你們男人能做到。”

“不拍照,還能做什么?去把它拉上來嗎?它是注定要走下去,注定要被水淹死,而我能做的只有拍下它。人的力量有時候很渺小?!?/p>

她什么也沒有再說。但心情變得復(fù)雜和敏感起來。

那天夜里,在床上,她是迫切的,仿佛她的身體要用盡全力記住他。他的貪婪配合著她,一遍一遍,讓他們這次相遇更像是蓄謀已久的幽會。

早上天還沒有亮,她隨他開車來到額爾齊斯大峽谷深處,車一直開到?jīng)]有路,不能走的地方。下了車,腳下湍急的水流就是額爾齊斯河,這是中國唯一一條流向北冰洋的河流。他們走去的方向就是大東溝的方向,再向前走十幾公里是額爾齊斯河的發(fā)源地,很多游客都沒有到達(dá)過,只有很少的搞地質(zhì)和測繪去過,據(jù)說景色很美。

早上的樹林里,因為在河谷邊,水汽氤氳,透過陽光,樹上的葉子通體透明,亮亮的。更高一點的地方,云霧繚繞著山巒,仿佛仙境一般。她除了拍照,還在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這里的山和水因為有光和霧氣的原因,都仿佛活轉(zhuǎn)了過來,有了生命,她貪婪地咔嚓咔嚓地拍著,沒有和他走在一起。

時間仿佛靜止下來了,只有水流的聲音,鳥叫的聲音,走著走著,她感覺有點眩暈,空氣潮濕,衣服可以擰出水來,粘在身上。她站在路邊,把背包靠上山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大口的喘氣。

對面的山崖縫隙里,有一棵金黃的白樺樹,孤零零的長在懸崖上,一片白色的霧靄繚繞在樹梢。她換了長焦鏡頭,準(zhǔn)備調(diào)過來,拍一張這棵神奇的樹。就在她對好焦時,鏡頭內(nèi)總有一道亮光反射進來,刺著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無奈下,她用長焦當(dāng)望遠(yuǎn)鏡,掃視周圍,觀察是什么在反光。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那塊鑲嵌在石壁上的海藍(lán),那塊大石頭突出崖壁一些,在石頭的一側(cè)伴生著一個棱形的白色柱體,那應(yīng)該就是海藍(lán),和老板說的一樣,海藍(lán)顏色很淡,像是玻璃的那種藍(lán),在長焦鏡頭里看的不是很真切,但那個藍(lán)是她熟悉的,她恍惚看到了在鎮(zhèn)上,他輕吻她的剎那里藍(lán)色的光暈。

她收好相機,放下背包,走到崖壁邊上。那塊石頭鑲嵌在崖壁上,崖壁一側(cè)有一個小平臺,平臺上有棵小小的松樹。如果能上到平臺上,就可以攀著樹夠到那個菱形的石頭。

他拍了幾張片子,沒有看見她,山里林子密,路又是彎曲的,他喊了幾嗓子,只有一點回音,但沒有她的應(yīng)答。一路找了過來,等他順著路找到她時,她正試著從旁邊攀援上去,早上的山石因為露水的緣故有點濕滑,能抓住的只有草,山石突出的不多,不好攀附,此刻她已經(jīng)進退兩難了,在崖壁上懸著,向前困難,后退也是不可能了。

他驚呼,嘿,小心,手里在飛快的換裝著鏡頭,你的下面是深淵,你要千萬小心啊,說著他舉起了相機。她背對著他,看看腳下是溝壑的谷底,此刻才感覺到害怕, 聽到了他轉(zhuǎn)動鏡頭對焦的聲音,他連續(xù)按下快門,咔嚓咔嚓的連拍聲音。她稍稍回過頭,看向他的鏡頭,古怪的笑了笑,她覺得自己就是他鏡頭下的馬,此刻她想到了他屏幕上的那一組馬的照片。

他又喊了一聲,你正在懸崖邊上,要當(dāng)心。他的喊叫讓她緊張、慌張,讓她意識到此刻的危險。她的心里有了復(fù)雜的怨恨情緒,好像是他讓她到了這個危險的處境,卻沒有伸出援助之手,男人終究是男人。不再看他,也不再聽他講話,她慢慢地抬頭仰望著山石的上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個小小的平臺,海藍(lán)寶石就在平臺的左側(c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藍(lán)色光暈,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美好的事物總是因為稀少才顯得珍貴,因為得不到才稀少。我能夠到嗎,她想?;秀敝?,她覺得那個藍(lán)色的希望就在那里,她貼著山崖,邁出了右腳,試探了一下,山石有點滑,她費了點勁,還是挪動了一小步。他還在大喊大叫,但她已經(jīng)聽不見了,或者她不想聽了。她要拿到那個海藍(lán)寶石,仿佛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她的命還要重要。

早上的陽光照著山體,眼前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小草的葉子透亮,小樹枝透亮,山體的表面是透亮的,她的心也是透亮的,她想到那些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的感情,那些心里愛著的事物,海藍(lán)就在前面,希望就在前面。太陽升的的很快,陽光變得強烈起來,眼前是一片閃亮的光暈,海藍(lán)寶石在強烈地日光下,沒有了藍(lán)色的幻影,一片刺白。也許時間只是過去了幾秒鐘,也許是幾分鐘,但就是這短短的時間里,她想到了很多,心里一下有了經(jīng)過幾輩子的滄桑?;剡^神來,她看著他拿著相機,14-70的鏡頭對著她,此刻她才驚覺,他是那么陌生,那么隔膜,他與她到底只是一個過客,一個路遇的陌生人,那些繾綣不過是一個幻影,淡淡的藍(lán)色幻影。

危險,下來吧,在你的左腳下方有個蹬的地方,你用腳試探著后退,他說。

心靜了,再看海藍(lán)寶石,在陽光下,耀眼的不真實,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雖然只有一步,卻是咫尺天涯。唉,她嘆了一口氣,她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是一步之遙。

她嘗試著按他說的做,左腳后退了一小步,挨著一塊凸出的小石頭上,她落下了腳,轉(zhuǎn)移了身體重心,慢慢回過頭來。沒事的,這個距離可以夠到,相信我,說著他伸手向她。只要你退后一步,我就可以夠著你了。他的話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她奮力的向他伸展雙臂傾斜過去。他拉住了她,把她拽了過來,剛好倒在他懷里。

她偎在他懷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撲通撲通跳的有點急??粗@魂未定的臉,他有點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我練過攀援,比這陡峭的山崖我也攀援過,確定你是真的想要嗎?如果是,我們回去拿裝備,以我的技術(shù),拿下它問題不大,他說。

她的背不由挺直了,站了起來,離開了他的懷抱,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堅硬了起來。不用,我們走吧,太陽升高了,光線太強,你不是還要等人帶你去斷裂帶嗎,我也要準(zhǔn)備回去了,她說。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好像突然不高興了,是因為那個海藍(lán)寶石嗎,他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一會吃完飯,我們?nèi)ツ莻€店,我給你買一個海藍(lán)吧,比這個還大的,他一邊開車一邊說。

算了,就這樣吧,我想回去了,她說。

回程的路上,她沒有再說一句話。車?yán)锸窃S巍的歌聲,一直在回蕩……

趙勤,女,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奎屯,小說在《上海文學(xué)》、《文學(xué)界》、《南方文學(xué)》、《西南軍事文學(xué)》、《紅豆》、《綠洲》、《西部》等雜志發(fā)表,出版有非虛構(gòu)散文集《重返阿瓦提》,現(xiàn)居烏魯木齊。東莞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