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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考釋蕭三的幾封信
來源:文藝報 | 張元珂  2017年04月24日07:22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藏有蕭三書信近千封,大部分為葉華捐贈)。由于通信對象不少是黨和國家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比如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胡耀邦,還有江青,或者多是文學(xué)界的經(jīng)典作家,比如魯迅、郭沫若、茅盾、丁玲、臧克家,又不乏外國文學(xué)界友人,比如法捷耶夫、綏拉菲莫維奇、布萊希特,而且,通信內(nèi)容往往涉及重大歷史事件,比如,“左聯(lián)”的解散、魯迅與前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從“反右”到“文革”等歷次政治運動中的大事件,故其在歷史與文學(xué)研究中的價值不可小覷。

目前,除了《蕭三致魯迅》《蕭三蘇聯(lián)來信》《毛澤東致蕭三》等幾封具有重大文獻(xiàn)價值的書信被公開,并得到較為充分的研究之外,絕大部分信件依然處于待發(fā)掘、待考證、待整理狀態(tài)。特公開以下四封信,并作簡要闡釋,以供讀者參考。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肖”與“蕭”常被混用(包括他本人),本文“點評”中的姓氏統(tǒng)一為“蕭”,書信原文則照實錄之。

甘露致蕭三:

肖三:

你真會開玩笑??!你太無聊了!!剛才接市委組織部電話,告訴我你給我叁十萬元,托劉長勝同志捎給我。劉交市委組織部,但組織部叫我去取。我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我已告訴他們,請他們把錢退還給你。錢是舊社會壓迫人用的唯一工具,領(lǐng)你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一個世界聞名的最高尚的詩人!!你也用錢來壓迫我,你企圖用錢來彌補你的罪惡嗎?不可能!八九年來,尤其是最近五年來,我為你所遭受的損失、痛苦(這是無盡期的呵!)不是任何東西可以償還的,錢就更不用說了。

還是拿出一點良心吧!

也許,這對于你們倒是有用處的,用它來把洋婆、洋娃打扮一下,到新年時,在北京街上逛逛吧!!在各種宴會里擺一擺吧,這樣倒是可以引起許多人注意的。

甘露

1949年12月29日

點評:談及蕭三,不得不談葉華、甘露這兩位女人。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的成立,賦予作為“革命者”的甘露以巨大幸福感,然而,當(dāng)1949年的某一天,蕭三帶著葉華母子回國,對渴望過上正常生活的甘露而言,那種家破夫離的傷痛,該是多么巨大!蕭三與葉華重修舊好,也許受制于過多的“政治因素”的考量,但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給甘露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終究是無法彌補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钡珜Ω事抖?,即使“生死相許”,也無濟于事。他們上演的也不過是當(dāng)代版的“癡情女子負(fù)心漢”故事。愛而不得,進(jìn)而不能,退而無助,恨而無奈,這實在是徹頭徹尾的悲?。?/p>

蕭三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剪報讀了,我不敢肯定魯迅先生那首“無題”詩中“蕭艾密”三字是何所指,當(dāng)然作者的解釋也言之成理。我只能告訴你:“蕭愛梅”也不是我的原名,這是1936年曹靖華同志給我取的中文名字——從“Emi”音譯成的,為了在“中流”雜志上翻譯我在“真理報”上寫的悼念魯迅逝世的文章用。

Emi原為Emile,1921年起在法國用這個名字。那時音譯為“埃彌”二字。1924年回國后寫文章就用這個筆名,有時作“哀米耳”。

在蘇聯(lián)音譯Emi Siao/埃彌·蕭(或蕭埃彌)這個名姓。魯迅先生是知道的,所以他給我寫信時或稱“小山兄”,或稱“E.S.兄”。在他寫這首無題詩的1933年,我們通過信互寄過書刊。我那時是“左聯(lián)”的代表,在“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工作,在那邊,有些活動,魯迅先生也是知情的。

63.5.21

點評:這封信也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為文學(xué)史研究提供了很多重要的線索。一、蕭三完整地梳理了自己筆名的變遷及用途。他對蕭愛梅、“Emi”、Emi Siao、埃彌·蕭、蕭埃彌、“哀米耳”、“小山兄”,“E.S.兄”等稱謂所做的說明,都可為后續(xù)資料發(fā)掘與研究提供難得的線索。二、蕭三明確申明“蕭艾密”與自己的筆名無關(guān)聯(lián)。其實,魯迅《無題詩》“一支青采采湘靈,九畹貞風(fēng)慰獨醒。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敝械摹笆挵堋?,本指一種惡草。在此,魯迅通過用典,即“余既滋蘭于九畹兮”(屈原《離騷》)、“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楚辭·漁父》),借對屈原高潔品性及美好形象的贊美,間接表達(dá)了對時局的厭惡和批判。

臧克家致蕭三:

蕭三老友:

今天下午,你的詩集和你的信,同時到我手。我燈下一一將錯別字改正。在扉頁上題上了下面這樣的四句:“去年七月贈我書,今年二月才收到。收發(fā)室中積壓如此之久,你說可笑不可笑?!?/span>

你的詩,爽快易上口,心中有豪氣,我喜歡這樣性格,不喜歡“朦朧詩”,也不喜歡太散漫的“自由體”。

你年高,身體弱(?)些,望珍重。我小于你,也七十七歲了。

雖不常見,但常懷念。老友,老友,心中老肖(有)呵!

握手

克家

1982年2月8日

點評:臧克家的幽默、直率、重情,由此可見一斑。此信既可見證臧克家與蕭三的真摯友誼,亦可顯示晚年臧克家在“朦朧詩”論戰(zhàn)中的立場、觀點。

蕭三致中國作協(xié)黨組:

作協(xié)黨組:

我因久病沒有痊愈,不能出席這次的理事會(擴大)會議,很是抱歉!但是,我對作協(xié)的工作,特別是對繁榮創(chuàng)作問題,還是很想提點意見的。最近讀了蕭洛霍夫在蘇共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覺得對這個問題——創(chuàng)作問題很有參考價值。我建議趕快請人把這篇尖銳的發(fā)言翻譯出來,發(fā)給大家看看,一定可以得到許多啟發(fā)。

蕭洛霍夫發(fā)言的某些點,自然還是可以爭論的,但關(guān)于作家必需長住在他所描寫英雄所住的地方,真正深入生活這一層,是很有道理的。因此,我建議我們作協(xié)要下力動員作家長期地下去,下決心搬到農(nóng)村,搬到廠區(qū)常住,去“立家”,取消現(xiàn)有的“駐會作家”這個怪名稱,這個制度。

作協(xié)再不要在北京和各大城市為作家蓋房子,造宿舍了,有錢寧肯幫助下去的作家,在農(nóng)村和廠區(qū)修住所。

現(xiàn)在已有個別作家,或早已住在原來自己的家鄉(xiāng),或已搬到本省本縣住——這都是很好的。作協(xié)還可以動員許多作家這么做。常言道:“要作長期打算”,我意思是:要作產(chǎn)生不愧于我們祖國、人民、時代的真正偉大作品打算。我意思是,不是在幾年之內(nèi),我們每個作家都成為非常熟悉當(dāng)代生活的作家,而要在十年二十年乃至終身,才能“非常熟悉”他所寫的人和生活。

這是我在讀了幾個報告的稿子之后,愿意提出的一點意見。不全面之處,請原諒。我自己這個“作家”已差不多成了蕭洛霍夫所說的“死魂靈”,沒有說的,但望不以人廢言!等病好了,只要能(夠)活動(走動),我一定爭取至少到全國各地去看看,寫點特寫,總該是可以的。

這信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幾天,今天本打算去理事會,參加開幕會議的,但一早起來就頭暈得很,只好不去;這封信交通(訊?)員帶去。

順致 同志的敬禮

蕭三 1956.2.27

點評:蕭三曾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提出過不少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或改革方案。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我們總還是期盼魯迅、茅盾那樣的大家出現(xiàn),總還一廂情愿地期待《子夜》《山雨》《駱駝祥子》那類足可匹配并超越于時代的偉大作品出現(xiàn)。屬于新生代作家的時代早已來臨,可真正熟悉這個時代城鄉(xiāng)生活、創(chuàng)作展露大氣象、藝術(shù)表現(xiàn)超凡脫俗的新生代作家還沒出現(xiàn)。有才華、有抱負(fù)的青年作家們應(yīng)該到基層去——長期扎根在農(nóng)村、工廠、社區(qū),傾聽當(dāng)代中國最真實的聲音,記錄當(dāng)代中國最真實的光影,探索并實踐敘述當(dāng)代中國最為恰切的藝術(shù)形式。

蕭三致甘征文、韓少功:

甘征文、韓少功同志:

關(guān)于任弼時同志的生平,我忘記了向你們談一件事,現(xiàn)補充如下:

1943年春夏之交在延安我們談及本年冬天毛主席滿50歲了,弼時同志鄭重地對我說:“肖三同志,你寫一本毛主席傳略慶祝他的五十大壽,何如?”

38年他在蘇聯(lián)讀了我在一個刊物上發(fā)表的“毛澤東”長文,又為我介紹那時也在莫斯科的李廣同志(后來知道即滕代遠(yuǎn)同志)談朱德同志的生平故事,我們談了好幾次。39年初我寫了“朱德”,一篇傳略報告?!皣H文學(xué)”編者說有藝術(shù)性,用英文、法文、德文等發(fā)表了。

弼時同志當(dāng)即用鉛筆(那時在延安領(lǐng)導(dǎo)同志,包括毛主席,都慣用鉛筆寫便信便條)寫了一個(封)信給譚政同志,后又寫信給陳正人同志一信,都是介紹我去談毛主席革命實際(踐)的。

當(dāng)時在中宣部負(fù)責(zé)工作的胡喬木同志極力贊助,要我用兩個月的時間找人談話,用兩個月的時間寫,恰好就可以趕上毛主席五十歲生日了。喬木同志并要管理局安排我的生活,并說,我可以不去黨校參加整風(fēng),審干,專寫毛傳。

毛主席堅決不肯做壽。我的談話對象也越談越多。當(dāng)然兩個月是談不完的。以后多年,我在延安、在晉察冀、在北中前線、集平、平山……都找人談了,于1927年冬寫成到粉碎對中央蘇區(qū)的三次“圍剿”的初稿,和一篇萬言的關(guān)于“七大”的比較全面的文章(當(dāng)時打算寫到“七大”為止),但這篇材料寶貴的文章在文化大革命時遺失了,以后我又被迫停止寫作十多年。54年寫成的“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活動”現(xiàn)在才得以重新拿出來整理、修正、補充。弼時同志的囑咐,我恐怕無法完成了,想來至深慚愧與感忿!但所收集的材料雖筆記本遺失殆盡,但一部分仍散見于我偶存的稿件中,全傳寫不成,至少可以作為修黨史者的參考。黨史是毛史、毛傳;他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實踐,同志們又可以續(xù)寫下去,寫黨史——毛傳,不是嗎?

肖三

78.8.3

點評:蕭三是第一個為毛澤東寫傳的人。他在致甘征文、韓少功的信中,介紹了寫作緣起、經(jīng)過及涉及到的重要人物、事件。他說:“黨史是毛史、毛傳”的觀點,雖不免偏頗,但確實戳中了述史之根脈。“毛史”有諸種寫法。肖三的“毛史”僅是其中一種。因是初次實踐,意義當(dāng)然深遠(yuǎn)。但真正史學(xué)意義上的“毛史”,還有待掌握新史料,運用新史觀、新方法,有膽識、有才華的后來者來寫。寫好“毛史”,也即弄明白了中共黨史,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