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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的婚事
來源:《芳草》 | 喻之之(魯32學(xué)員)  2017年05月17日09:23

淺川縣城的冬天總是很快就降臨了,北風(fēng)常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人們打翻在地,前一天還穿著短袖,一早起來,就要穿棉襖了。秋脖子短得,沒有似的。不過,讓人欣慰的是,四野里的瓜果都收上來了,源源不斷地運進(jìn)城來,運到三街菜場來。在這個凌厲的冬天里,淺川城的人們可以在家里烹煮各色美食,讓廚房里升騰起來的裊裊香霧,把人團(tuán)團(tuán)纏繞住,在這個悠長的冬天里,給親人滋養(yǎng)出水色、氣色和溫情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肯定是鋪天蓋地的蘿卜。圓溜溜的圓頭小蘿卜,一筐一筐還帶著黑泥土。那繃得發(fā)亮的皮告訴你,絕對是早上趁著露水拔的。一刀削掉蘿卜纓子,那略帶辛辣的清冽味道立刻散發(fā)出來。這蘿卜還脆呢,摔在地上,叭嘰一下,能摔得粉碎。

荸薺,圓溜溜的小荸薺,一堆一堆裝在大麻袋里,黑里透紅的皮,精致得像一件一件的藝術(shù)品。這是爺爺扛著釘耙,帶著小孫女挖的嗎?這件精巧的藝術(shù)品,把一整個水鄉(xiāng)的味道都帶來了。

蓮藕,一長串一長串的蓮藕,一節(jié)一節(jié)連在一起,末梢的兩節(jié)兩頭尖尖,向上翹出一個俏麗的弧線。

白菜挨著包菜,菠菜挨著芹菜,萵苣挨著大蒜,胡蘿卜挨著花菜,還有韭菜、豆角、豌豆、薺菜……一整個菜場的五顏六色,向人們展示著這一年農(nóng)民的辛勞和收獲。

北邊入口那一條巷子是賣熟食的。烙千層餅的大叔是第一家。也許因為是第一家的緣故吧,關(guān)系到三街菜場的形象,他們特別講求美觀,總是把千層餅削成半圓或扇形,如孔雀開屏一般擺在傾斜的案板上,除了那散發(fā)出的誘人香味,還從外形上色誘我們。緊挨著的是饅頭包子鋪,站鋪子的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他們就是面食鋪的活招牌,白白凈凈、鼓鼓囊囊的,就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臉上頭上也冒著嘶嘶的熱氣。剛出爐的老喻三鮮香得要你流口水,黃澄澄的肉圓子,白溜溜的魚圓子,還有夾起來可以閃三閃的肉糕。那有些年頭的木質(zhì)招牌下,常常排著長隊……再后面就是鹵菜店、點心店、麻花鋪、肉鋪、水果鋪,其中又間雜著饅頭鋪、高湯鋪、點心鋪……一大腳盆一大腳盆的咸鴨蛋、鹵雞蛋……肉鋪的案板上整齊的碼著豬手,刮得干干凈凈、白白胖胖,愛煞個人,讓那些不喜油膩的人,也想買一只回去燉湯。點心鋪卷蛋卷簡直就是藝術(shù)活,哧啦一聲,調(diào)好的蛋漿倒在滾燙的鐵板上,趁熱用模子壓出瓦格狀的花紋,然后包上糖粒,柔柔地卷起來。一股甜香讓人不覺舌下生津。

老太太們?nèi)齼蓛山Y(jié)伴而來,她們穿著厚重的棉襖棉褲,挎著籃子。老頭子杵著拐棍,或騎著自行車,叮鈴叮鈴的搖著鈴鐺。年輕的太太們,衣著光鮮,騎著電動車,趕著去上班,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焦急地按著喇叭。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推著嬰兒車,生怕腳下的小坎兒顛著了小孫子,可孩子卻只顧專注地咬著手中的雪麗糍。

以三街那個全城最大的水果鋪為分界,后面就是真正的菜場了。時令鮮蔬、雞鴨魚肉,全都有。中間是菜攤兒,兩邊就是干貨鋪了。

我喜歡三街的菜場。我喜歡那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群。

我喜歡看各種熟食熱氣騰騰的,都散發(fā)出各種應(yīng)有的味道,我喜歡那綠油油、水靈靈的蔬菜,喜歡各種色澤鮮艷、光溜溜的瓜果。還有雞鴨在籠子里高聲歡叫。我喜歡三街菜場,一個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地方。

對了,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尹三在三街菜場租了一個很小的門面,靠東門口的第二間。賣生姜大蒜、香菇木耳、胡椒味精、醬油醋,外加自己做的腌菜、泡菜。東西多,鋪子小,吃住還都在里面。

一大早,太陽從東邊門口斜斜地照過來,照著一地的白蘿卜和山核桃,賣泰國搖滾雞的男人早市不來,賣核桃的就把他的位置占了。農(nóng)用車上堆了半車核桃,在地上又堆了兩堆,核桃堆上插了標(biāo)價,自己就瞇縫起眼睛靠在車上打盹,任太陽照著他一臉黝黑的溝溝壑壑。他把這個人來人往的菜場睡成了無人的山坡林子。

尹三瞅了他一眼,真是滿心地羨慕。她做夢也沒這么悠閑。大清早早早地起來了,匆匆洗漱,開了店門,做完一撥生意,又催著女兒起床,把女兒收拾妥當(dāng),又一邊做生意一邊在小碳爐上給她煎雞蛋,看著她吃完,瞅著人少的時候,又匆忙騎自行車把她送去幼兒園。

尹三瞅著周圍沒有顧客,用圍裙擦了擦手,走過去,給女兒絲雨挑了點核桃。

賣核桃的睜開眼,懶洋洋地伸出手勾住塑料袋,顛了顛,說:“還抓兩把,中午還給我點兒泡菜!”他每天中午在菜場吃盒飯,總嫌菜淡了,常去尹三那里要泡菜。

尹三抓了兩把,把手伸到圍裙底下掏錢時,突然腦子一動,試探著問:“我給你三瓶老干媽,跟你換這些核桃,想吃泡菜,你隨時去我那里挑,行不?”

買核桃的男人笑了:“那我可占大便宜了!”說著,他從車上跳下來,又用大手在車上抓了兩大把核桃塞進(jìn)尹三的袋子里,說,“好!成交!”

尹三咧開嘴笑了,正轉(zhuǎn)身要走,迎面碰上了寶姐。

寶姐是隔壁良寶干貨鋪的老板娘,她家的店子大,有兩間大門面。里面的干貨一應(yīng)俱全,從半邊雞、半邊鴨、羊腿、板鴨等冷凍鮮肉,到香菇木耳、蓮子百合、桂圓枸杞,還有火鍋底料……光香菇就有八種,山西、河南、湖北、福建,從北往南的一字排開,還要加上大小、品相的區(qū)分。他們是真正的做生意,而尹三,只是討生活。

都說同行是冤家。寶姐天生一張利嘴,還鋪子挨著鋪子,尹三少不得被她欺負(fù)。果然,她冷嘲熱諷道:“喲!這尹三可真會做生意呀!沒見過這樣趕著拉著要和人家做生意的呢!”

尹三笑笑,提了核桃要走,寶姐卻又說:“怎么,就那么不喜歡我?我來了你就要走?莫非是我……”

尹三立住腳跟,不讓她把更難聽的話說出口,說:“是嗎?我是這樣做生意的嗎?即使我是,這不也都是跟著寶姐您學(xué)的嗎?”

“你!”寶姐一時語塞,尹三的話是有所指的。兩家的鋪子挨著,她家的貨源足,但尹三的物美價廉,態(tài)度又好,各有自己的主顧??擅慨?dāng)有人在尹三的攤子前徘徊時,寶姐總是沖著這邊喊:“過來看??!我們這邊東西多,有挑有選!”所以尹三說這話,她一時無法反駁。

“恭喜你發(fā)財,恭喜你精彩……”劉德華突然在尹三的口袋里唱了起來。尹三發(fā)不了財,人生更談不上精彩,可這首歌很喜慶,女兒喜歡,尹三也喜歡,就把它設(shè)成了來電鈴聲。

“姐,告訴你件好事!”劉德華的恭喜果然帶來了件好事——是弟弟尹見的電話。弟弟的一聲“姐”,總讓她悄悄濕了眼眶。今天天氣晴朗,生意順利,還出了口烏氣,尹三沒有眼淚,她高興地回答弟弟:“什么好事啊,見?”

“反正是好事!你回來說,回來!”

“回來?……”尹三拿著手機愣住了。回家?多遙遠(yuǎn)的事啊,她可十年沒回去了,“可……可是,媽同意嗎?”

“同意的,都同意了?!钡艿茉谀穷^肯定地說。

“都同意了?”尹三還有點兒恍惚。

“同意了,你下午或明天回來吧?!?/p>

“那……”尹三還在猶豫,把手機從左耳換到右耳,仿佛這樣聽得更清楚一些,然后小聲地說,“那……絲雨呢?”

“都同意了,我都說好了,你回來就行了!” 弟弟的語氣很急切,又很篤定。

太平山下白鷺沖,尹三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回來了。

筆直的柏油大公路直通老河口、大悟。白鷺沖,只是這個四通八達(dá)的樹枝上串著的一個小村莊。尹三下了公汽,一手拎著包袱,一手牽著女兒,急匆匆地朝前走。

太陽照著收割后的田野,一眼可以望到頭。稻谷、棉花、紅薯都收進(jìn)來了。稻子打下來,歸倉了,稻草在村邊堆成一個個金黃的草垛兒,田里只剩下一排排整齊密集的谷樁子。田埂上的草也枯了,脆脆的,走上去軟綿綿的。成群的麻雀在田里尋食,人一走近,它們就呼啦一下,成群結(jié)隊的全都飛起來了。

“媽媽,我們?yōu)槭裁匆赝馄偶野??為什么回外婆家就要穿新衣服呢?還要請假?”一路上,尹三牽著絲雨的小手,小手軟綿綿的,已經(jīng)出了汗。絲雨的問題又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了。

“媽媽,干嘛走那么快?”

“媽媽想快點兒回家啊。”尹三回答,想放慢腳步,卻總是一不小心又快起來了。她蹲下來,對著手哈了口氣,伸到絲雨后背去試溫度,“熱嗎?”

絲雨背心里已經(jīng)熱烘烘地在冒汗了,尹三從包袱里拿出一條毛巾,塞了進(jìn)去,她用力有點猛,絲雨被她塞得歪歪倒倒站不穩(wěn),連忙張開兩只小胳膊,努力平衡著身子。

“絲雨,待會兒見了外公外婆,要喊他們,知道嗎?男的喊家爹,女的喊家家。還有伯伯呀、叔叔呀,都要喊,知道嗎?還有舅舅、小姨,你都見過的,還給你買過衣服的,記得嗎?”尹三盯著絲雨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囑咐道。

絲雨點點頭,尹三拍拍她笨重的棉衣,又替她把松了的小辮子緊了緊,拉起她的小手又匆匆趕路了。

家,家是什么樣子呢?十年后的故鄉(xiāng)又是什么樣子呢?

故鄉(xiāng)在個小山坳里。平原的盡頭都是山,翻一座小山,過一個四面無人的坳口,再翻過擋在村前的山,就看見村子了。一條羊腸小道,是村子連著外界的脈絡(luò)。兩邊是整整齊齊、鱗次櫛比的梯地,下面水好的地方是梯田。綠色的秧苗一望無際,太陽照著,風(fēng)吹著,閉著眼睛都能聞到秧苗兒嫩嫩的、甜甜的味道……春夏兩季,那碧綠的田野里飛翔著各種白鷺,它們有時候提著長腿在田間散步,有時候在松樹上駐足,像半隱在蒼翠中的云朵。

村口有兩口清凌凌的水塘,一口大的,是全村洗菜洗衣的池塘,水塘連著古井,井是吃水井。水井斜后方有一棵大樸樹,樸樹下有口大石磨,石磨對著一條長巷子,巷子里頭就是尹三的家。尹三的爸爸尹秋生,是個手藝做得呱呱叫的木匠……媽媽胡園椒……

爸還好嗎?媽還好嗎?三年多沒見,他們一定更老了。為自己操了這么多心,流了這么多,淚頭發(fā)是不是白了?背也駝了吧?

尹三捏著女兒的小手,一步一步飛快地朝家走去??炝?,快了,就快翻過這座山梁了,山那邊就是家了。

一翻過山梁,村子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大水塘還是明鏡似的閃著光,村子大了,又顯得老了……尹三顧不得想為什么大了,為什么老了,她只是急切地尋找著村前的那顆大樸樹,樸樹下有青石磨,石磨后有她的家。她找到了,看到了,石磨邊靠著一個人,是娘,是她的媽!弟弟尹見和妹妹尹舞正在趕來的路上!

“絲雨,快看!舅舅、小姨來接咱們了!”尹三看見弟弟妹妹,激動得大喊,她掙脫了絲雨牽著的手,一邊向弟弟妹妹揮舞著,一邊叮囑女兒,“絲雨,快喊舅舅、小姨?。 ?/p>

尹見和尹舞立即朝這邊跑過來。

弟弟妹妹一見絲雨,又是親又是抱。尹舞一手抱著絲雨,一手撥了撥她的小辮兒,笑容溢滿了眼眶,說:“三姐,有好事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尹三扶著尹舞的胳膊,看了一眼尹見,說,“見告訴我了,但沒告訴我到底是什么好事?他要結(jié)婚了吧?這么多年,咱們家是該有件喜事了!劉莎莎這丫頭還是不錯的!”

“哪里???哥要結(jié)婚了是不錯,可還在后頭呢!是另外一件好事!”

“還有什么好事???”尹三高興得皺紋也舒展開了,兩個臉頰因為興奮和趕路而布滿了血色,紅撲撲的,那密布的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子讓干燥的皮膚看上去滋潤了一些,“快告訴我!”

“讓哥說!”尹舞卻賣了個關(guān)子,伸手逗著絲雨的小臉蛋,又把頭蹭上去,說,“親,親小姨一個!”逗得絲雨咯咯笑。

“見,你說!”尹三抓住尹見的胳膊,兩只眼睛放射出驚喜和期待的光芒,這明亮的光芒和神采讓尹三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尹見不忍心看著姐姐的樣子,她還只二十四五歲啊,可生活的磨難卻讓她過早的衰老了。他低下頭,恢復(fù)了平日的沉悶,說:“是好事,和你也有關(guān)!咱們回家再細(xì)說吧!”

和我也有關(guān)?尹三有點兒納悶,故鄉(xiāng)啊故鄉(xiāng),我已經(jīng)離開你十年了,還有什么好事和我有關(guān)呢?

尹三抬起頭,看見村子在太陽的照耀下放射出萬丈光芒,似乎一下就要把她吸進(jìn)去。家近了!家近了!十年沒回的家近了!家鄉(xiāng)對人的魔力再次激動了她,不由自主地,她又加快了腳步。

可當(dāng)尹三看見水塘邊洗衣的女人們時,她的腳步卻突然遲疑了。絲雨,絲雨,怎么說呢?她們會問:這小孩是誰呀?我怎么回答?我不能說絲雨是撿來的、抱來的,我不能這么說!更不能當(dāng)著她的面這么說!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兒,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盡管……但她不是別的什么人!更不是撿來的!

我的女兒……我不能那么說……

“那你怎么說呢?”腦海中變成了媽的聲音,媽在問,“那你怎么說呢?你一個一個跟她們說,說你……”

“不!不!不!”尹三聽見自己痛苦的呻吟,“我不能跟她們說,我不能跟她們說……”怎能讓好不容易結(jié)了痂的傷口再撕開,袒露在眾人面前?讓自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鮮血流了滿地?

“那你怎么說呢?”又聽見媽在問,“孩子啊,你就不該要這伢……你還年輕,就算身上留個跡兒,又怎么樣呢?打扮打扮,還是可以嫁人的啊……要不,我把這孩子抱走?送人?給她挑個好人家,比跟著你強……”

“不!不!不!別,媽……”尹三聽見自己帶著哭腔的哀求,還有媽的嘆息……

“三姐,你怎么了?”尹見發(fā)現(xiàn)尹三的神色不對,瞅了瞅尹舞,她立即會意,拿胳膊拐碰了碰尹三,問。

尹三“哦”了一聲,捋了捋頭發(fā)??梢娨璋l(fā)現(xiàn),三姐眼里的光彩消失了,整個人都隨之暗淡下來。

“來,媽媽抱!”尹三勉強笑了一下,從尹舞手里接過絲雨。

尹舞和尹見交換了一下目光,她悄悄走過去,扶著著尹三的肩膀,在她耳邊說:“姐,別怕,沒事的?!币璨荒苷f得很多,她怕自己太明顯的安慰,碰疼了三姐藏在巨大的痛楚之下的強烈的自尊心。她想,這一句,對于三姐尹三來說,已經(jīng)夠了。

果然,沒有任何人問絲雨的事情。村口有人見了,只說:這孩子長得可真逗人疼。尹三看著大家,大家也看著尹三,只是尹三覺得他們眼神里有刻意回避的憐惜,是憐惜,不是別的什么,可同樣讓尹三感到隱隱作痛,她趕緊牽著絲雨回家了。

爸媽已經(jīng)迎到巷口了,果然老了。爸的頭發(fā)和胡子一樣白了,門牙掉了一顆,說話都管不住風(fēng)。

尹三含著眼淚喊了一聲爸,喊了一聲媽。

“哎?!卑职忠锷埠蹨I答了一聲,又趕緊抹了一下眼角,直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家中的房子還是原來的石頭房子,明顯的老了,舊了,在鄰居的小樓房面前,這房子像長矮了。尹三摸了摸石頭墻,摸了摸石頭門框,那熟悉的感覺通過皮膚傳達(dá)給了全身……多少次,她上學(xué)放學(xué)、出門回家,都要用手扶著這門框,一腳從門檻上踏進(jìn)去,踏出來……

門楣上還貼著去年的紅對聯(lián),風(fēng)吹雨打,對聯(lián)已經(jīng)褪色了,翹起的一角,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抖著。往上看,屋檐下依然有筑巢的燕子,一左一右,這燕子還是原來的燕子嗎?自己這只春燕,在外漂泊了十年,終于飛回來了……

尹舞把絲雨抱去了她和三姐的房間,小時候她們睡一張床。尹三也跟著進(jìn)去了,她站在窗前,找到了窗臺上的一行小字,那是尹舞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寫的,上面寫著:尹舞和尹三是好朋友,尹見是大壞蛋。尹見是家中的獨子,那時候小,被媽寵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涩F(xiàn)在這弟弟……尹三悄悄濕了眼眶。

爸爸給絲雨準(zhǔn)備了很多好吃的,媽媽已經(jīng)在灶房忙碌了,她要給絲雨炸荷包蛋。媽告訴她,國家要修一條漢口到大悟的高速公路,壓了他們家四畝多田,算賠她家一點兒錢。

??!尹三帶著驚喜說,有了錢,尹見就可以把劉莎莎娶進(jìn)門了。

可是媽告訴她,尹見不同意用這錢建房子,他說,這錢要分,尹三和尹舞都有份。

我怎能要這錢?當(dāng)初吃苦,就是為了讓弟弟妹妹能少吃些苦,現(xiàn)在他們正用錢的時候,我怎能在他們身上刮一把呢?尹三說。

“老四老五都說,你的難處,他們看在眼里,不能不幫?!眿寢屨f。

“我……已經(jīng)這樣了,倒是他們,現(xiàn)在急等著用錢……這錢,我不會要的?!币f。

村子里炊煙初上的時候,尹三把尹見叫到了巷子前那個大磨盤旁,她說: “見,在村里建一棟樓房,把劉莎莎娶進(jìn)來,過個一年半載,添個小孩,也讓咱們家有點歡聲笑語……”

“姐,咱們家盛不下這么個女人?!币娬f。

尹三不知怎么勸說這個倔強的弟弟,低頭沉思著。她不知怎樣告訴弟弟,這人生啊,得一步一步趕上,錯了一步,晚了一步,就會讓生活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

尹見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姐,你跟絲雨……太苦了。你那住的地方,睡覺能翻身嗎?翻個身,鍋碗瓢盆怕都要掉下來吧?絲雨一天天大了,你們還能擠在那個地方嗎?咱們這個家,一直都是你支撐著,現(xiàn)在你有難處,我們看在眼里,能不管嗎?”

弟弟的話那么真,來自肺腑。

“姐,你看到了那棵樸樹嗎?”尹三順著弟弟的手指看到了那棵枝葉繁密的古樹,那棵樹有幾百年了吧,要四五個小孩才能環(huán)抱過來。那是村子里的神,每年過年玩龍燈,第一個祈福的香案總是擺在這棵樹下,全村男女老少都要來祭拜。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沒什么好吃的,你常常爬上去摘樸粒子給我們吃,我和尹舞,總是從青吃到紅……”尹見說,“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還給我們摘了的……”那一年,尹三去學(xué)縫紉,學(xué)會了,就沒回來了,趕工時、省路費,連錢,都是毛票子一扎一扎扎好了,叫同村人帶回來的。

樸樹稀疏的黃葉子倒映在水里,樹條、枝葉,纖毫畢現(xiàn),比岸上看上去還要清晰,尹三正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三只小鴨子搖搖擺擺走過來,跳下了水,在身后劃出一片八字形的波紋。

尹三動了動嘴,可是喉嚨哽咽了,什么都沒說出來。

“姐,買個房子,我們還可以再給你湊點兒,把自己安頓下來,再找個人……別一個人,一個人好苦……”

有絲絲的酸楚像鮮血一樣滲了出來,涌到眼眶,尹三沉默著,不能開口。

尹三在家里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回淺川縣城了,一是絲雨要上學(xué),二來也惦記著自己的那點生意??删褪沁@兩天,菜場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衛(wèi)生部門來突擊檢查,大罰了兩家。二是隔壁店的寶姐生病了。

尹三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攤子,一邊朝旁邊的門面瞄,早市的生意都過去了,他們還沒有開門。還是沒開門,招牌上“良寶調(diào)料店”幾個字都落滿了灰塵,也顯得沒精打采的。

“聽說那個女人得了癌癥,是子宮頸癌,一檢查出來就住了院,一住了院就聽說不行了?!?/p>

“那個男人,那個游手好閑的男人,怕是麻了爪吧?”

“那肯定的唦,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門!活該,也該他吃點苦了!”

買菜的人一路議論著過去了。

去不去看寶姐呢?尹三一邊擇著手里的菜,一邊照看著攤子,腦子里還在想這個問題。她和寶姐發(fā)生過不少摩擦,她處處小心讓著,才能相安無事。這時候去看她,她會不會多心呢?

寶姐的病,多半是良寶氣出來的,這會兒他知道錯了,可是晚了。受苦的是寶姐,良寶雖然心里難受,可他還全胳膊全腿,好好的呢。

整個三街菜場,沒有人不知道良寶、不認(rèn)識良寶的,就是沒買過菜,在整個菜場轉(zhuǎn)過一圈,也知道他了。

良寶生得太齊整了,太俊俏了。

一大早五點多,無論是酷熱的三伏天,還是數(shù)九寒冬,只要不下雨,寶姐就推著一板車的生姜蒜頭和各種干貨出攤了,她去縣城邊上的菜場出攤兒了,而良寶呢?她讓良寶在三街的店鋪里守著。有顧客上門了,要點什么,他就收錢,若是無人問津,他就立在店門口看報紙。

良寶穿著夾克,西褲筆挺的。頭發(fā)是平頭,卻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洗一遍,洗得干干凈凈,噴著啫喱水,一根根豎踮踮的,看得見潔白的頭皮。他生得身材頎長,臉上的輪廓分明,皮膚又好,又打扮得這樣抻抖。他和這些賣干貨做小生意的人怎么看都不一樣,人家的衣服臟兮兮,還套著藍(lán)大褂,他卻從來不,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沾纖塵似的,像隨時要去赴宴、要去跟人家談大生意。怎么看,他都不像個在生姜大蒜頭堆里討生活的小男人。

良寶,你這樣器宇軒昂的一個人,賣生姜大蒜頭,真是委屈了你。良寶的那些個相好的總是說。

屈什么呢?良寶上午看一下鋪子,也就是立在門口看報紙,收收錢,遇到買東西的小媳婦跟他開玩笑,他想開就開,應(yīng)承一下。不想開,就坐在門口打呵欠。寶姐出攤回來了,他就歇下了。下午拿了錢去打牌,贏了錢請那些牌友吃東西,給寶姐帶二兩瓜子回來,寶姐還高興得不得了。輸了,回來吃飯,寶姐也還是高興。

可寶姐心里難受,她不是不知道,可她要裝作不知道,她怕鬧開了,撕破了臉,良寶就更肆無忌憚了。她也怕街坊笑話?!巧岵坏昧紝毜?,所以她拿他沒辦法。這樣憋著,天天失眠,把自己熬干了熬瘦了不說,還熬出了病。

尹三把菜擇好,拿到門口的水龍頭下去洗,一抬頭,又看見了“良寶調(diào)料店”幾個字,想起寶姐偶爾的好,她還是準(zhǔn)備去看看她。主意定了,她把筲箕一放,稍事安排,騎上車就往縣醫(yī)院去了。

可是沒過幾天,寶姐回來了,不是良寶不舍得讓她住院,是她說自己好生生一個人,在醫(yī)院住蔫了,她想三街,想活色生香的三街,她要在這里做事,要在這里出攤兒,她才有精神頭。

下午沒生意時,寶姐和尹三坐在一起剝豌豆。

這女人的友誼,就是這樣,說散就散了,說好,也就好了。

“趕緊找個人吧,三兒,讓絲雨,也讓自己安定下來,過幾天舒坦日子……這人哪,說不定哪天就沒了……”寶姐突然對尹三說。

寶姐說這話的時候,太陽正從菜場西邊慢慢墜下去,夕陽的余暉映在寶姐的臉上,紅光也慢慢褪下去,等太陽完全不見了,尹三看見寶姐眼里最后的一點亮光也消逝了,臉上是一片慘白。一個豆莢剝開了,可寶姐枯瘦的手兜不住豆子,兩粒豌豆從她的手指縫里溜了出去,在泥地上跳了跳,滾出去很遠(yuǎn)。

她嘆了口氣,彎腰要去撿,尹三連忙搶上前兩步,把豌豆從地上拈了起來。

“寶姐,你……好好的,說這話干什么呢?”

“尹三,姐說的是真話。”寶姐拍了拍尹三的手,說,“這男人,也未必要多好,可有個家,最起碼生活安定了,不像你現(xiàn)在,這樣苦……”

寶姐帶尹三去過她家。菜場對著的三街,筆直往下走,過了原來的模具廠宿舍,那條干凈的街,就是。墻上釘著藍(lán)牌牌,上面寫著:豫泰里、豫泰里一號、豫泰里三號……

這條街會沒來由的叫人安靜。一條兩米多寬的路,干干凈凈,緊挨著路的是兩邊的房子,房子原來有走廊,因為抵著路面了,就做了防盜網(wǎng),可是走廊里還是種了花,一盆一盆的繡球花,一盆一盆的菊花,一盆一盆的蒼蘭,走廊里放不下,就放到外面來了。有幾家晾著衣服,有幾家門開著,偶爾有行人走過,卻沒有人喧嘩。有人講話,聲音也不大,處處透著和氣。

豫泰里,豫泰里。尹三念的書不多,但看見筆畫多的字就覺得穩(wěn)當(dāng)。

這是以前老山東人做菜煎餅的地方,所以叫豫泰里。寶姐說。寶姐的家也小,小得剛能住下三口人,可家到底是家,處處透著溫馨,一坐在沙發(fā)上,人就放松了,就舒坦了,這才是真正的休息,不像自己現(xiàn)在住的鋪子,到處散發(fā)著各種調(diào)料的味道。

有個家,是誘人的??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尹見卻鼓動著要她買個房子。

“姐,買個房子,安定下來……”弟弟的話一直回響在耳邊……

“這錢,不分給尹香、尹秀是說得過去的,不為別的,她們嫁出去了,戶口都不在家里了,可三姐,這錢不給她,說不過去!”在家庭會議上,尹見對爸爸尹秋生說。

尹香尹秀是家里的大姐二姐。胡園椒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到尹三,直接依排行,叫了個“三”。第四個是尹見,他們以為跟著兒子的肯定是兒子,又生了老五,一看,又是個女兒,就叫做老五。不過尹五遇到了大隊小學(xué)的一個代課老師,她愛給學(xué)生改名字,凡遇到父母敷衍的名字,她一律都給改了,這樣,尹五就有幸叫尹舞了。她跟著那個老師有福氣,小學(xué)的基礎(chǔ)打下來了,一口氣讀書讀到現(xiàn)在。

叫什么名字,在尹三看來,也無所謂吧??墒牵瑡屵@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搞計劃生育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卻饒不了他們,把他們家的谷子、芝麻油菜、紅薯花生,甚至桌椅板凳都拖走了,連年罰,直罰得他們家家徒四壁??纱蠼愣阋呀?jīng)早早地嫁人了,顧她們那個小家都顧不過來,哪還能顧得上娘家呢?所以尹見尹舞讀書,一直是尹三負(fù)擔(dān)的。

尹木匠、尹舞都同意。

“可你要結(jié)婚,正要用錢!”媽媽胡園椒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娘也是我養(yǎng)的,可……”

一家人圍著燈光坐著,昏黃的燈光照著各自的臉。頭頂是木頭搭的閣樓,上面堆著柴草和雜物。電線從上面垂下來,吊著一個昏黃的燈泡,積滿了灰塵和油垢,顯得更加昏暗。燈泡下面是一張已經(jīng)有些年頭的八仙桌,桌子已經(jīng)舊了,舊得分辨不出本來顏色,木板與木板之間已經(jīng)賒出一大條一大條的縫。

尹三抱著絲雨隱匿在黑暗里。農(nóng)村但凡建了新房的,都換上了白熾燈,只有自家……若自己不是這樣,說不定還能幫幫家里??扇缃瘛匆姲职帜菑埳n老的臉,當(dāng)年開朗幽默的尹木匠,已經(jīng)被風(fēng)霜侵蝕得木訥了。

“尹見,媽,這錢我不能要……”尹三開了口,可他的話被尹見無情地打斷了。

“三姐是姐,三姐在前面攔著,她不結(jié)婚,我就不能結(jié)婚!”尹見話不多,卻是吐口唾沫釘釘。

“你是尹家的獨苗!你要傳宗接代的!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們還哪有錢給你接媳婦?”胡園椒焦急地說。

尹見說不過胡園椒,他出了門,坐上他的農(nóng)用三輪車,對著發(fā)動機一陣猛踩,突突突,車子叫著,冒出一股青煙,尹見帶著火氣走了……

真要買個房子嗎?錢,政府還沒有發(fā)下來,卻就要盤算著花出去了?可一個安定的住所,讓尹三神往,冬天能在屋里接水,夏天不用整晚整晚地給絲雨趕蚊子……

一個周末,尹見尹舞來了,他們硬拉著尹三去看房子,寶姐走不動,卻也跟著湊了幾回?zé)狒[,后來,她不想跟著了,卻執(zhí)意讓良寶騎了電動車送他們?nèi)?。各種房子都有,大的、小的、新的、舊的,都帶著煙火氣,都是家的感覺。

有的房子已經(jīng)很舊了,外墻上的水泥已經(jīng)成片的往下掉了。可里面卻是一應(yīng)俱全。衛(wèi)生間是衛(wèi)生間,廚房是廚房,尹三走過去,一擰水龍頭,水管里帶著一聲低吼,嘩嘩嘩地水就來了。尹三把手伸到水龍頭底下洗了洗,臟水順著池子就流到了下水道里。

這種房子帶來的安定的感覺,慢慢把尹三的心撩撥動了。

又有人給尹三介紹對象了。

有房子呢!在哪里哪里……這些老太太每介紹一個的時候,都要把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和結(jié)束語。房子,的確大大攪亂了尹三的心。以前總在屋檐下避雨,沒想過有去處,也沒敢想有去處,這未到手的五萬元,卻給了她膽量和期盼。

尹三想到了弟弟的婚事。如果自己真能安定下來,那也是好事。不用花錢買房子,那五萬塊還可以留給尹見結(jié)婚。

“那,見見吧。”她遲疑著答應(yīng)了。

菜場少有人來的下午,尹三去見過一個離了婚的男人。說不上怎么好,也說不上怎么壞,關(guān)于離婚的原因,她始終心存疑慮,離過婚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離婚——這也許關(guān)乎到一個人的品性。尹三很小心,畢竟她帶著女兒。

糍粑豆絲賣了一批又一批,荸薺也賣得差不多了,灌香腸的人就多了,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排了隊的灌香腸,尹三就想給絲雨也灌一點兒。十五塊五一斤的肉,加上加工費兩塊五,算下來是是十八塊一斤,尹三咬了咬牙,給絲雨灌了一百塊錢的,給老娘灌了兩百元的,沉甸甸地三袋,尹三把它們倒出來,裝在搪瓷臉盆里腌著,剛一抬頭,感覺有人在不遠(yuǎn)處盯著自己。這是怎么了?又不是大官兒,又不是有錢人,還有誰惦記咱呢?尹三自嘲了一句,把手機換了個兜兒。

可突然一個人的影子在她腦海里閃了一下。他?難道是他?……不會吧?千里迢迢,他會找來?他找來干什么?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向她襲來,她本能地想叫喊,想跑,可腿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發(fā)軟了。

是他嗎?他來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尹三的臉色蒼白,額頭上虛汗直冒,眼神也直了,散淡了。

“喂,你怎么了?”良寶正站在她門口抽煙。

她緊張得直喘大氣,手也軟了。

“你,你,你怎么了?”良寶連忙走過去,躬下身子,她的緊張也感染了他。

尹三油乎乎的一雙手一下揪住了良寶胸前的夾克,雙眼直直地盯著他,說:“他……他……他來了!”

“他?他是誰?”

良寶扭頭向外看了一眼,沒有看到陌生的面孔,都是菜場的老主顧。

“他,他,他……??!”尹三突然大叫一聲,“良寶哥!絲雨!絲雨!”

“絲雨怎么了?”

“良寶哥,絲雨,絲雨!”尹三想到絲雨,突然有了一點兒力氣,“把孩子接回來!”

“現(xiàn)在?”良寶被尹三的神經(jīng)弄糊涂了,“現(xiàn)在還不到放學(xué)的點兒啊!”

“求你了,求你了!良寶哥!”尹三本來嚇得側(cè)坐在地上,突然一骨碌轉(zhuǎn)過身來,跪在良寶面前,連連給他作揖,“求你了!求你了……”

“尹三……你……你……你……”

“求你了,求你了……”尹三帶著哭腔哀求道。

再苦再難的時候,尹三都帶著三分笑,良寶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好!”他扶起尹三,準(zhǔn)備走,想了想,又轉(zhuǎn)過身來囑咐道,“你自己也要注意啊,要是不行,就把店門關(guān)了……”

“是,是,我知道……你要小心,小心絲雨呀!”尹三慢慢站起來,用手撐著酸了的膝蓋說。

可是怎么辦?該怎么辦?他來了,他怎么來了?他來干什么?……他來干什么?這是最可怕的,他,來干什么?這日子好不容易捋平了,捋順了,他要來干什么???!

尹三的腦海中無數(shù)個問題在盤旋,無數(shù)的冤屈想發(fā)泄,可從哪里開始呢?哪里是個頭呢?她手忙腳亂地去搬海帶,海帶整不成捆,又去搬香菇,香菇袋子倒了,撒了一地的,她又去搬木耳,一袋木耳還沒有抱進(jìn)來,寶姐就撐著腰進(jìn)來了,她問:

“尹三,怎么了?你這魂不守舍的……”

寶姐的一句話還沒說完,一個男人就沖了進(jìn)來,照著尹三腰上就是一腳,尹三和黑木耳都飛了出去,寶姐站在一地黑木耳中間,嚇呆了,還未回過神來,那男人抓住尹三的頭發(fā)一把把她拽了起來,拽起來就往外拖。尹三不讓,一手按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手去打那人,男人見尹三拽著不肯走,上來就是兩耳光,揪住她的衣領(lǐng)又往外拖。尹三一雙手亂揮,想抓住點什么支撐著,一下扯倒了花生米袋子,又打翻了泡著的冬筍,腳下一滑,那男人拖著她就出了門。

寶姐這才回過神來,她抱著搪瓷盆子,就朝男人頭上打去,男人右手一擋,左腳就給了她一下,正踢在她小肚子上,疼得她要閉過氣去,她捂著小肚子直起腰來,看見那男人拽著尹三已經(jīng)朝菜場東邊的側(cè)門去了,她才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連忙拼了命的大喊:“救命啊!救命?。∮腥藫屓税。 ?/p>

下午正在打盹或斗地主的攤主們這才回過神來,看見尹三倒在地上,被一個陌生男人拽著往外拖,尹三雙手在泥地上摳,掙扎著,又是叫又是罵,可那男人也不管她的死活,只顧拖著往外跑。

買菜的男男女女直起身子看見這一幕,丟下手里的菜就從菜攤上跳了過來,賣肉的丟下?lián)淇伺?,攥了把剔骨尖刀從案板下鉆了出來,賣蛋糕的拿著切蛋糕的長刀,賣熟食的掀了簾子,拿著大勺子就攆了出來……一時間,賣魚的、賣肉的、賣鹵菜的、賣糕點的、賣青菜蘿卜的、賣糍粑豆絲的都追了出來,菜場吵得掀翻了頂棚,男人拿著刀、叉、棍棒、勺子在前面追,女人拿著盆子罐子在后面敲著喊……

那男人見勢不妙,抓住尹三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可尹三不讓他抓,和他廝打起來,那男人對著尹三的肚子,又踢了兩腳,尹三疼得縮成了一團(tuán),男人趁機一把抱住她,一路小跑起來,跑出了菜場,把她扔進(jìn)路邊停著的一輛破面包里,然后自己也鉆了進(jìn)去,面包車發(fā)動,一溜煙地跑了。

那些追趕得正起勁的男男女女突然傻了眼,這才又慌忙轉(zhuǎn)身去推自己的電動車,發(fā)動自己的農(nóng)用車。正手忙腳亂間,一輛電動車呼嘯著從東門騎了進(jìn)來,是良寶!良寶接回了絲雨!

“良寶!良寶!快追那輛面包車!那輛破面包車!尹三被人搶了!”追到菜場門口的女人們趕緊嚷道。

那輛米白色的面包車還看得見一個灰塵撲撲的屁股,良寶拽起絲雨放在地上,就沖了出去,他在前面追,后面的三街大軍也跟上來了。摩托車呼嘯而過,電動車嗚嗚鳴笛,農(nóng)用車鐵皮子被震得咳咳作響,各種車的聲音交匯在一起,形成一個奇怪又聲勢浩大的車隊。

那輛面包車只知道亡命跑著,嚇得路上的行人紛紛躲閃。有些農(nóng)用車知道追不上了,就趕緊熄了火,掏出手機報警。刑警還沒來,倒是惹惱了路邊停著的一輛交通稽查車,他還見得一輛面包在他面前如此囂張?年輕的交警把緊急喇叭往車頂上一頓,開足馬力就追了上去。

面包車在前面左突右沖,警車在后面窮追不舍,那個年輕的警察對于自己在淺川縣城的威信也是一直深信不疑的,今天卻碰見了這么個負(fù)隅頑抗的主兒,這讓他很惱火,他一腳將油門猛踩到底,在老車站右轉(zhuǎn)彎的路口,突然猛地往右邊打方向盤,把面包司機殺了個措手不及,連忙向右避讓,右邊輪子全陷到花壇里去了,車子在泥地里彈了兩彈,熄火了。

這個彎道,就是我的制勝法寶。年輕的交警說道,來吧,乖乖地交罰單。

良寶和刑警們都追上來,他才知道自己搶了飛虎隊的風(fēng)頭,當(dāng)了回大英雄。

警察們逼著打開了車門,良寶把尹三扶了下來,她的頭卻在剛才的碰撞中擦破了兩大塊,血從額頭流到了眼角。

“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把尹三、那男人、面包車司機和良寶都帶到了警察局。

良寶看看尹三,又看看那男人,完全不知情。

“你說。”一個警察踢了一下那男人,那男人嘴里嘟嚕了一句什么,一種聽不懂的外地口音,但好像在罵人。警察又狠狠地給了他一腳,可他還是不吭聲。

那位警察正準(zhǔn)備再給他幾下,但另一位制止了,他轉(zhuǎn)向面包車司機,說:“你是從犯,你總知道些什么吧?”

那人一下跪在地上,說:“警察大哥,我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這個男人在漢口叫的車,說要來淺川,來接……接他的……”他看了看尹三,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

尹三臉上的淚早已干了,她抬起頭來,嘴角的血也干了,那神情不是委屈不是哀傷,更多的是憤恨,她說:“還是我來說吧……”

尹三讓面包車司機回避,要了杯開水,抿了一口,像費了很大勁似的,好半天,才緩緩開口:

“他叫齒棣……是我的……前夫吧……”

尹三艱難地開了口,顯然,前夫兩個字,是她下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的。兩個見多識廣的警察也小小的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個又黑又小、又老又丑,還兇神惡煞的外地人竟是她的前夫。良寶更是嚇了一跳,因為尹三一直說自己婆家在四川,丈夫死了,所以她回來投靠娘家。

“二00七年六月,湖北、云南、貴州幾省市聯(lián)手破獲了一起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報紙上刊登過……你們還記得嗎……”

齒棣一直低著頭,另外三個男人面面相覷,驚訝得說不出話話來。

“我想,說到這里了,你們也明白了……我……就是其中一個……”尹三又喝了口水,艱難地說道,“這個男人……你們也明白了他是誰吧?我就是被賣給了他……”

說到這里,良寶突然沖過去對著齒棣一頓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你個蠢娘養(yǎng)的!竟然還打到這里來了?!你找死???!”那男的掙扎著要還手,良寶更氣,一把抓起桌上的煙灰缸,對準(zhǔn)他頭上就要砸去,那兩個警察見要鬧大了,連忙把良寶拉住了。

一個警察按住了良寶,另一個又接著問齒棣:“那你怎么現(xiàn)在又想到跑到這兒來?”

齒棣嘟嚕了一陣,警察沒聽清,可是尹三聽清了,他說:我這幾年一直沒找到媳婦。去年糊墻,在墻縫里找到了她原來寫的求救信,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這里,在附近打聽了好久……

兩個警察沒聽懂,還在眨巴著眼睛,齒棣又說了一句:

“她是我花了三千塊錢買來的呢……”

三千塊錢……三千塊錢毀了尹三的一生。

二00三年,淺川一陣大旱,大旱過后跟著又是一陣連著一陣的連陰雨,秋季的莊稼幾乎沒指望了。農(nóng)民們望著天,可天像破了的篩子,一直下個不停,農(nóng)民們?nèi)讨?、等著,眼看著成熟的早稻成片的倒在了田里,爛在了田里。沒辦法,只好割,農(nóng)民們戴著斗笠,披著塑料雨布把稻子割下來,一抱一抱的抱到田埂上去,田埂、堰塘堤上,還有山坡上,到處都鋪滿了稻子,可它們還是在田埂上發(fā)了芽。農(nóng)民們把稻子打下來,送到糧店,可糧店的工作人員卻拿鉗子往谷袋子里一杵,說:太癟了!太濕了!

尹三的家里不好過,她祈求過爸媽,別讓尹見尹舞退學(xué),她來供弟弟妹妹讀書。在封閉又嘈雜的私人制衣廠,她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她總在縫紉機前縫啊縫,流水線上,她是最麻利最勤快的一個,她身旁堆的衣片總是最多。別人不愿做的,她愿做,別人不會做的,她會做,別人休假,她從來不。攢好的錢,她總是一扎一扎扎好,讓老鄉(xiāng)帶回去,自己連回去的路費都舍不得。

那時候,制衣廠燒飯的老太婆總是說:這姑娘,到時候要找?guī)缀玫膫€婆家哦。也有幾個整燙和下料的小伙子想追她,可尹三,哪有時間、哪有閑錢談戀愛?

不巧的是,漢口的活做完了,老板讓他們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再等復(fù)工通知。可尹三閑不住,有人組了隊去昆明,說昆明工資高,尹三跟著去了,到了昆明,又說去貴陽,去了貴陽,又說去銅仁。好像滿世界的活都做光了,隊伍中不斷有人離開,也有新的人加入進(jìn)來,到了銅仁,還是沒找到活做,又說要去玉屏,漢口來的人中,只剩下三四個,都不愿意往前走了,尹三想,怕什么?這么多人呢。

她一個人跟著那些陌生人去了,可她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沒有信兒,家里人開始擔(dān)心了。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家里人慌了神,尹見尹舞到處找,到處打聽,可是沒有任何消息。

第二年六月,尹見初中畢業(yè)了,他沒有再讀書了。他背著行李,去尹三做過的工廠,一家一家的打聽,找到和尹三一起去過昆明的同事,人家只知道尹三去了貴州,可貴州那么大,到底在哪里?尹見想去貴州找,可胡園椒拉著他,抱著他的腿哭訴:上云南貴州……那多遠(yuǎn)啊……那里到處是高山,人又野蠻……你姐多機靈啊,去了都回不來……你不能去,你去了就是要我死……

兩個姐姐也勸,三姐走了,你要是也走了,這個家怎么辦?尹舞怎么辦?

尹見沒去,可他心里忘不了三姐。一家人都沒忘。胡園椒也傷心,畢竟是最知疼著熱的一個姑娘,她也成天靠在磨盤上望著來村里的路抹眼淚,看見跟尹三一般大的孩子,就拉著人家的手說:我家的尹三也不知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人家出嫁、人家結(jié)婚、人家生孩子,她都說,都要抹幾把眼淚,說:我家尹三,就怕不在這個世上了……

人家只好安慰她,說:不會的,你家尹三不會的,她無論如何會把命保住的。

果然,尹三就把自己的命保住了,回來了。

可是時過境遷,四年后她才回來,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女兒。在貴陽收容所,尹三顫抖著手打電話給胡園椒,母女倆一番慟哭,胡園椒說:伢哪,你回來,你回來,不要那個雜種……

尹三不愿。尹三說:不行,不行,媽……沒有這個孩子,女兒早死了……女兒熬不過這四年……

尹三說:媽,不行的……是個女兒……他們會弄死她的……

在漢口火車站,尹見帶著全家去接尹三,胡園椒想要尹三把孩子送人,她說:姑娘啊,你帶個孩子怎么嫁人?怎么過這后半生?

尹三只說:不行的,媽,不行的……沒有孩子,女兒早死了……女兒早死了……

尹三抱著孩子不肯撒手,尹見尹舞也勸胡園椒,她只好同意了,但她說了:沒結(jié)婚帶個孩子怎么能回白鷺沖?怎么有臉回白鷺沖?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尹三給胡園椒跪下了,說:媽,我不回去,就在淺川縣城呆著……在邊上呆著……知道你們好,就行了……

帶個孩子,縫紉不能做了,別的工作又做不了。婦聯(lián)幫尹三在三街租了個還過得去的門面,她只能賣生姜蒜頭之類的干貨,進(jìn)就多進(jìn)一點,十天半月賣不出去也不要緊。吃住都在那間只能轉(zhuǎn)得開身的鋪子里,對外就說婆家在四川,老公死了,回來投靠娘家。

這是尹三織了三年的繭,她好不容易把自己隱藏起來,把自己隱藏在人堆里,好不容把自己的傷口隱藏起來,她想讓自己忘卻那段自己害了自己的痛楚,可是,齒棣卻毫不留情地把它撕開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傷口展覽在眾人面前。

尹三恨他,恨這個帶給他無數(shù)痛苦的男人,恨得渾身打顫。恨變成眼淚,在心里、在眼眶里盤旋打轉(zhuǎn)。

警察把齒棣和面包車司機暫扣在警察局,讓良寶和尹三先回去。還沒走到三街路口,天就黑了。黑暗中,寶姐和絲雨候在菜場門口。

尹三拒絕了寶姐的陪伴。回到干貨鋪,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買菜的小販已經(jīng)全部收了攤,兩邊的店鋪也都三三兩兩嘩啦嘩啦地拉上卷閘門,店主們洗洗刷刷潑出來的臟水,打濕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尹三背著絲雨一步一步往前走,看見污水里映著失魂落魄的自己。

多熱鬧,多喧嘩的菜場啊,可如今只有尹三母子倆孤伶伶的站在干貨鋪門口。尹三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門口,抱著絲雨的頭,失神地看著這一片狼藉的菜場。頂棚上一前一后兩頂高大的路燈失神地照著大大小小的水泥臺子,爛葉子、菜幫子、水、泥、不要的破袋子……本來是干干凈凈的水泥地,可無數(shù)雙腳來了,腳上帶來的灰塵和泥土,把菜場踩得泥濘不堪,遮住了本來面目。尹三看著自己下午被拖出去的地方,她雙手在地上抓,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可無數(shù)雙腳踩過,把所有的傷痛、掙扎和慟哭都掩埋了。

路燈照射下的菜場,是個船形的孤島。燈光之外,是無邊的黑暗,那黑暗里有點點燈火,一點燈火,就是一個窗口、一個家??晌乙募以谀睦??太平山下有白鷺沖,可白鷺沖的家人不在身邊。弟弟尹見、妹妹尹舞,若他們在身邊,他們一定會保護(hù)自己的,可自己身邊,只有女兒絲雨,絲雨……絲雨……絲雨在尹三懷里已經(jīng)迷迷糊糊要睡著了……

沙沙沙沙的聲音打破了這似乎凝固了的沉寂,是做清潔的大媽,她揮著大竹笤帚打掃菜場。一只流浪狗跟在她身邊低聲嗅著,似乎在尋找地上遺落的骨頭。

絲雨在尹三懷里,醒過來。她看著尹三出血的額頭,伸出食指,小心地碰了碰,似乎怕碰疼了尹三,問:“媽媽,疼不疼?”

“媽媽不疼。”尹三擠出一絲笑容。

見尹三笑了,絲雨也在疲倦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她摟著尹三的脖子,向前聳了聳身子,靠得更近一些,又伸出小手來,翹著稚嫩的小手指,想替尹三擦掉額頭上的血跡??墒茄E干了,擦不掉了。她縮回小手,翹著食指,放在舌頭上舔了舔,蘸了一點唾沫,又試著擦了擦,這下,擦掉一點了。她高興地笑了,瞌睡似乎一掃而空,又伸出小舌頭,在食指上舔了舔,小心翼翼地替尹三擦著血跡。

尹三努力咬著牙齒,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撐著站起來,給絲雨洗漱。她絲雨的把一雙小手泡在水盆里,把軟綿綿的小手展開,熱水的騰騰霧氣就迷了她的眼,一不小心,眼淚就掉在了臉盆里。

女兒睡了,尹三蹲在那個木板搭的床邊,注視著她粉嫩的小臉和嘟著的小嘴??粗?,看著,齒棣的模樣就從女兒臉上浮現(xiàn)出來了,不可否認(rèn),女兒除了神韻和氣質(zhì),竟有七分像齒棣。這是讓人痛恨的,可又不可更改。這些年,她一直想把這七分模糊模糊再模糊,甚至妄想把它們從女兒的臉上身上抽離出去,可惜,這是不可能的,齒棣一在面前出現(xiàn),它們就馬上回來了,他們竟那么的相像。它們存在于那里,恐怕還將永遠(yuǎn)存在。

像無數(shù)個睡不著、也不想睡的夜晚,尹三的腦袋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年。她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去了昆明?去了貴陽,去了銅仁,又去了玉屏?她中了什么邪?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的腦袋不停地回想,耳邊回響起每個人的話,回想起每個人的動作……她的記性好,可記性好也是痛苦的……她始終忘不了,也始終阻止不了自己去回憶、去琢磨。誰誰誰那么可疑、誰誰誰那么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提防呢?誰誰誰哪句話已經(jīng)是很明顯的破綻了,誰誰誰哪句話已經(jīng)差不多泄密了,可自己為什么就傻乎乎的不知道警覺呢?人生有那么多疏忽,可她,為什么疏忽了一回,就毀了一輩子??!

尹三已經(jīng)沒有淚可流了,她只是覺得頭疼,覺得悔恨,悔恨像火烤著自己的心口,火苗燎著了心臟,可她還是痛,還是后悔,她恨不得用頭撞墻,在黑夜里用頭撞著堅硬的壁板。錯了一步,把自己毀了,也在親人的心上插了一刀。

尹三翻身起來,雙手撐在墻上,頭一下一下擂著墻,痛苦哽在喉嚨里,哭不出來。

十一

砰砰砰,敲卷閘門的聲音,尹三坐在床上沒動。嘩啦嘩啦,聲音更響了,誰在外面猛烈地擂著門。尹三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兒,警覺起來了,她從墻上取了掛著的菜刀,慢慢走到門后面,問:“誰?”

是良寶的聲音,他急切地問:“你還好吧?寶姐……寶姐叫我來看看你!”寶姐聽了尹三的事,怕她一時想不開。

“哦……”尹三應(yīng)了一聲,遲疑著:這么晚了,開不開門呢?

“你,沒事吧?”良寶站在門外沒走,提高了聲音,問。

尹三拉開了卷閘門。

良寶全身一汪白,原來外面飄雪了。他側(cè)著身子擠了進(jìn)來,屋里堆滿了各種干貨,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發(fā)酵的棗子,又有海帶和腌菜的咸味。良寶看了看,屋子里沒有多余的凳子,就在一袋黃豆上坐了下來,又問了一遍:“你還……好吧?”這個“好”字,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妥。

尹三淡淡笑了一下,說:“還行,還活著?!?/p>

的確,是還活著,有了絲雨,死,對于她來說,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良寶一愣,沒話說了。那種苦,良寶是不能體會的,他泡在蜜罐里長大,哪能有切膚之感呢?但他來看她,想要安慰她,尹三明白,她也心領(lǐng)了。

一頂半明半暗的白熾燈下,兩個人沉默著。那種復(fù)雜的氣味更濃了,良寶想起身告辭,正站起來,寶姐來電話了,她在電話里說:“我恐怕熬不過去了……”

推開寶姐家的門,尹三幾乎被一陣濃郁的中藥味掀翻。寶姐躺在床沿,臉已經(jīng)疼得變了形。齒棣的那一腳,讓寶姐撐不下去了。

尹三幫寶姐穿了衣服,又收拾了幾件換洗的,就下樓了,良寶叫好車,等在樓下。剛要上車,寶姐又想起忘帶鑰匙了,良寶說:不用了,我?guī)е???蓪毥闫蠘侨ト。靼姿囊馑?,帶鑰匙,是表示她還要回來的。寶姐還能回來嗎?尹三真希望她能如愿。

十二

寶姐眼看著一點一點瘦下去了,耳朵薄得像白紙片,眼眶深陷,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已經(jīng)全然沒有平日的犀利、俏皮和風(fēng)情。

但她卻沒有忘記安慰尹三,她伸出淤紫的、貼著膠布和布滿針眼的雙手,把被子不斷的拉上去,又不斷的往下按,怕?lián)踝×俗彀痛贿^氣。

她說:“人這一生,有好多坎兒,過過去了,就又是一番天地……我知道,你現(xiàn)在正在過一個坎兒……也許你覺得很難,可在我看來,一切都會過去的……”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的,當(dāng)絲雨睜開眼睛,帶著夢囈一樣的聲音喊媽媽的時候,尹三有理由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把劉海放下來,遮著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額頭,一邊照看著攤子,一邊擠了牙膏,讓絲雨蹲到水池子邊刷牙,又給她兌了洗臉?biāo)?,把手帕泡在盆里。雖然身上還疼,但她感覺到,她還有勁兒。

她一邊回答各個主顧的問題,一邊麻利的算賬、找零,她回答他們:這個為什么貴,這個為什么好。還要回答他們的問話:“尹三,聽說你昨天被打了?。吭趺椿厥履??”

“是啊!人家尋仇,找錯人了!”

“???怎么會這樣???聽說一三街的人幫你攆他呢!”

“嗯?!?/p>

“你也真夠倒霉的!”

“是的,夠倒霉的!”

尹三還是能夠面不改色,應(yīng)付自如,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聽說那人被抓了吧?”

“是的,被抓了,我還要向他討醫(yī)藥費呢!”

“該討!該討!”

一早上,尹三把這故事講了數(shù)十遍,她還是不煩不燥,面帶微笑。這一早上,她的生意比平日里好出了一倍。

三街菜場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凌亂和邋遢,它那隨性的模樣,向尹三揭示了一個真理: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不等你過,日子自然會向前頭流淌。

過了兩天,隔壁的良寶干貨行竟然也開了門。進(jìn)入臘月了,打年貨的人多,寶姐不想放棄這大好的生意。她要良寶把早市的生意做了,再到醫(yī)院陪她。

良寶把一袋袋黑木耳、香菇都搬出來,齊齊碼好,又從冷柜里把凍好的半邊雞、半邊鴨都拿出來擺整齊,最后在左手邊那一長溜的木板上擺上生姜和蒜頭……本地蒜、河南蒜、紫皮蒜,都分得清清楚楚,擺得整整齊齊。

良寶認(rèn)真地做生意,拼命的出力,似乎想通過出力氣來表示他的悔悟,可寶姐還是走了。一個良寶來出攤的凌晨,寶姐在醫(yī)院里孤獨地斷了氣。良寶好悔恨,他哭得像個小孩,他說:

“醫(yī)生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我每次都守在她身邊,生怕有個閃失……一整晚一整晚的不敢合眼……可這次,昨天晚上我還問她,明天我去不去出攤呢?她還點頭,叫我去……”

良寶悔恨的,是沒能在最后時刻陪在寶姐身邊,可寶姐在乎的是這個嗎?良寶讓她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氣,最后也終于是一個人走了。寶姐的葬禮辦得很熱鬧很風(fēng)光,葬禮上,良寶和兒子寶兒始終跪在靈前的火盆旁,給寶姐燒紙、上香,給長明燈添香油。這是寶姐最疼愛的兩個男人,他們都陪著他,而且一陪就是這么久,她一定很滿足吧?也許是的,因為靈堂的照片上,她笑得那么開心。

寶姐給尹三留了很多東西,衣服、鞋子,都是寶姐平時不怎么舍得穿的,還有她新買的一套護(hù)膚品。寶姐把這些東西給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住院了,那天尹三帶著絲雨去看她,她說:

這些個東西,按理來說,我是不該給人的,燒過去,也許還能用得著……而且現(xiàn)在啊,好多人忌諱這個……可我想啊,你不會怕的……你要喜歡,就當(dāng)是留個念想吧……

寶姐還說:

“我知道……齒棣還沒出來,還沒回去,你的心總懸著……我知道,你的這個坎兒難得過,可在我看來……在我這個站在鬼門關(guān)的人看來,除了死,人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從來不哭的尹三,在寶姐面前落淚了,寶姐用她枯瘦的手,摸了摸絲雨的小臉蛋,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憐惜和對人世的留戀,她說:

三兒,幫我照看著寶兒……

這是寶姐對尹三說的最后一句話,可不知道為什么,在寶姐的靈前,她耳邊回響的卻總是另外一句話:三兒,我知道,良寶會對絲雨好的。

十三

冬天越來越深了,菜場里每天都在過年,一卡車一卡車的魚、肉、蔬菜,運進(jìn)來,又被一家一家大袋小袋的提出去。尹三在忙碌中漸漸忘記了內(nèi)心的傷痛。隔壁鋪子里的良寶也忙碌著,他更忙,忙得不可開交,又是進(jìn)貨,又是擺攤看店,還要照顧兒子做家務(wù),他的確忙不過來,頭發(fā)亂了,衣服臟了,他也開始穿起了藍(lán)大褂,他已經(jīng)開始在盒飯攤子上叫盒飯吃了。

有時候進(jìn)貨,尹三會碰到良寶,偶爾良寶會捎他一程,他的東西多,總要叫車的。良寶問尹三:你還好吧?尹三說:還行,你呢?良寶回答:就那樣。兩人就沒話了。良寶明白寶姐的心愿,可他似乎認(rèn)為不苦苦自己,就對不起死去的寶姐。

臘八那天,是絲雨的生日。下了點小雨,生冷生冷的。尹三在小炭爐上燉了羊肉湯,肉湯滋滋的冒著香氣。做完了一撥生意,絲雨抱著尹三的腿說:

“媽媽,羊肉湯好香啊!”

尹三摸著她的頭笑了,摘下胳膊上灰撲撲的袖籠子,準(zhǔn)備把胡蘿卜加到里面。絲雨又接著說:“媽媽,叫隔壁的寶哥哥過來吃,好不?”

尹三正用勺子舀著筲箕里的胡蘿卜往罐子里加,聽到絲雨的話,才想起來已經(jīng)放寒假了,住校的寶兒應(yīng)該在隔壁幫著良寶看店子,可這羊肉湯,夠吃嗎?尹三馬上覺得自己那片刻的遲疑有悖于良心,自責(zé)道:個孩子的,能吃得了多少?大不了,你自己不吃!

“嗯!好!”尹三馬上爽快地答道。

“那好,那我去喊寶哥哥……他聞見我們家的羊肉湯了,他都過來看了好幾次了……”絲雨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兩個小家伙的胃口好,他們比賽著吃碗里的羊肉,又比賽著吃胡蘿卜,小小一砂罐湯,被兩個家伙吃了個精光。

尹三用湯水泡了點飯吃了,正準(zhǔn)備收拾小象棋桌,齒棣進(jìn)來了。他長得并不高大,但一進(jìn)來,就遮住了所有的亮光。尹三拿著抹布愣住了,她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說:“你……你想……干什么?”

在攤子前玩耍的兩個孩子,看到了尹三的異樣,交換了一下目光,奇怪地看著尹三和來人。

啪!一耳光!

“我千辛萬苦找到這里,你竟然讓警察抓我?還叫他們把我關(guān)起來?!”齒棣揪住尹三的頭發(fā),咬牙切齒地說。

啪!又是一耳光!

尹三叫喊起來。

“去叫我爸爸!”寶兒叫起來。絲雨也嚇哭了,大聲喊:“寶伯伯!寶伯伯!”

寶良循著哭聲跑過來,見是齒棣,無名怒火頓時從心中騰起來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一把抱住他,左手抵著他的腰,右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胳膊一用力,再向下一拉,矮小的齒棣就仰面倒在地上。

“又是你!”齒棣大叫。

良寶一只手按著他的頭,一只腳踏在他胸口。他的雙手雙腿在地上亂劃,臉掙扎得通紅,拼命想站起來??赡睦锬??

“又是我?怎么又是我?就是我!我打的就是你!”良寶對著他的臉就是兩巴掌,“老子打的就是你!你這種男人,你配站著撒尿嗎?

“老天爺給你力氣,你不保護(hù)女人,卻打女人,你算男人嗎?

“打不過男人,你打女人,你在女人面前充男人!你配當(dāng)男人嗎?”

良寶問他一句,就扇他一耳光,他先還罵罵咧咧的,可這會兒已經(jīng)被打懵了,只顧?quán)秽唤兄?,先前的狠勁早已蕩然無存了。

“來,尹三,你來還他幾巴掌!”良寶打累了,直起腰來,對尹三說。

一次次受辱……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抓回來就打,各種各樣的打法,吊著,跪著,捆著……各種各樣的工具,撈著什么是什么,有時候是扁擔(dān),有時候是鋤頭,有時候是鐵揪,還有一次是沖擔(dān),那種尖頭……對著小腿就殺下去……還罵:看你還跑不跑?!打死你!看你還跑不跑?!

他不是最可恨的敵人,可他卻讓她在煉獄里生活了四年,而現(xiàn)在,他又來揭開她那些流血的傷疤。那些和著血和淚的往事,撞擊著她的大腦,一股恨意涌上心來!誰說沒有愛就沒有恨?狗屁!尹三轉(zhuǎn)身從冰柜上拿了菜刀,一步搶過來,對著齒棣的小腿就是一刀!

“?。 绷紝毢妄X棣同時大叫,一個是疼痛,一個是驚訝。

殷紅的鮮血從骯臟的棉褲下涌了出來。尹三看見,邪惡地笑了一聲。哈哈哈!她又仰天大笑了一聲,突然笑聲戛然而止,只見她眼露兇光,又舉起刀向齒棣撲過來。

“別!”良寶大喊了一聲,連忙松了齒棣,直起腰來想去抓尹三,可他突然地這一聳身,尹三沒防備,重重的一刀砍到了他的右肩膀。夾克破了,毛衣破了,內(nèi)衣也破了,一道深深地傷口已經(jīng)開始流血了。尹三這才回過神來,丟了刀,失魂落魄地站著。齒棣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刀,彎到尹三背后,比著她的脖子,說:“跟老子走!”

一直看呆了的兩個孩子,這才如夢初醒,一個哭著喊爸爸,一個喊媽媽。

絲雨攔在尹三和齒棣面前,扯著尹三的衣襟,向齒棣哀求道:“別殺我媽媽!別殺我媽媽!”

齒棣看了一眼絲雨,呆住了,這分明是他的孩子?。∵@五官、這輪廓,這鼻子、眉眼,分明是他的??!

他踢了尹三一腳,問:“她是誰?”

“別人的孩子!”尹三怕良寶說出實情,搶著回答。

齒棣不相信尹三的話,他抓住她的頭發(fā),用力向后扯,尹三立即疼得叫了起來。

“你說!”他用腳撥了一下絲雨,接著問,“你今年幾歲?”

“五歲半……”絲雨眼里含著淚,帶著哭腔回答。

“叫什么名字?”

“尹絲雨……”

尹三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這個男人,為了孩子,為了傳宗接代,不惜花“大價錢”買一個女人,不惜毀掉她的一生!為了孩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蹂躪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抓回來,一頓痛打,扔到床上……他憑什么知道他有孩子?是個女兒他不干,他還要……他憑什么有女兒?!他憑什么知道他女兒還活著?!

尹三仰著頭,雙眼緊閉,牙齒把嘴唇拼命咬著,臉上的肌肉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脖子上的青筋跟著身體一起微微發(fā)顫。

可良寶看到齒棣的表情不一樣了,他的脖子和左右手各動了一下,仿佛肌肉酸了,他吞了口唾沫,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而又說不出來。他看著絲雨,在絲雨的臉上搜尋著。可絲雨茫然不解,她見這個兇狠的伯伯盯著自己看,又害怕又緊張,把頭低下去,可又不由自主地要仰起來,仰著滿臉淚痕的頭,向齒棣央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我媽媽!”

齒棣的嘴唇又動了一下,小眼睛里閃出點點亮光,野蠻的目光在一瞬間消失,他仿佛害怕了,在懦弱地尋找退路。

“快叫——”一個念頭閃過良寶的腦海。

“不!不行!”尹三大叫一聲,打斷了良寶的話,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聲音馬上又變成低低的哀求,“絲雨會記事了……”顯然,良寶那一剎那的念頭,尹三懂了。不,不能,不能讓絲雨叫他爸爸,不能讓絲雨知道,她有一個這樣的爸爸。

絲雨含著眼淚的眼睛看看良寶,又看看尹三,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聽到良寶讓他喊,喊什么她不知道,難道是寶伯伯說我求這位伯伯的時候沒有喊他嗎?就像媽媽平時教導(dǎo)的,要喊人,嘴巴要甜。想到這里,絲雨怯怯地喊了一聲:“伯伯!”

齒棣再也憋不住了,喉嚨里一聲怪叫,小眼睛一閉,咧開嘴大哭起來,隨之,他捏刀的右手也垂了下來。良寶連忙把頭向左邊一偏,示意尹三閃開,與此同時,他兩步繞到齒棣背后,飛起一腳猛向他后背踢去,齒棣一個趔趄,打翻了門口的攤子,撲倒在泥地里。

這一聲巨響,才擠進(jìn)了人們被各種吆喝和討價還價聲塞住了的耳膜,這才在喧鬧的菜場中產(chǎn)生了一點反應(yīng)。人們手上還拿著自己挑選的東西,奇怪地扭過頭來,看到尹三的攤子潑了,紅棗花生蓮子滾了一地的,一個男人撲在地上,雙手捶地,嚎啕大哭。

十四

有人報警了,警察又把齒棣帶走了。他們沒想到,這個頑固的家伙不聽教訓(xùn),不回家過春節(jié),又跑來搗亂。

這回,他不像上次那樣強硬了,他喊著嚷著求尹三救救他,他保證再也不來鬧了,他還說,他一直以為她把女兒丟了,現(xiàn)在……就不會再來鬧了……尹三扭過頭去不看他,一把緊緊地抱著絲雨,絲雨的小臉挨著她的臉,冰涼冰涼,一臉淚痕。

兩個孩子都嚇傻了,完全不做聲。尹三一手抱著絲雨,一手牽著寶兒,跟著良寶去醫(yī)院縫針。針縫完了,要輸液。輸液觀察室里就他們?nèi)齻€人,吊在天花板下的電視專為他們播放著,沒有人看,聲音卻出奇的清晰。

吊瓶里的鹽水一滴一滴的順著輸液管往下滴,這沉默讓尹三的心吃緊。

“你,打算怎么辦?”良寶在暖氣充足的輸液室里昏昏欲睡,他強打起精神,問尹三。

能怎么辦?還能打算怎么辦?我只能祈求老天爺發(fā)發(fā)慈悲,可憐可憐我,讓齒棣回去,讓我們娘倆能把這日子往下過過去。不敢想,不敢想以后。尹三看了一眼絲雨,孩子眼淚還未干,睡著了,可睡得又不踏實,不時在夢中哼哼。

“這孩子,大概是嚇著了?!币鸱撬鶈?,“先把年過過去了,再說吧?!?/p>

又過了兩天,傍晚時分,尹三正準(zhǔn)備收攤,齒棣又來了。他的案子不好定性,警察們又把他放了,勸他好好回去過年,可他不聽。他提著半掛香蕉,四個蘋果,找到尹三,說是給絲雨買的。

他央求尹三跟他一起回去,他說:“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保證再也不打你了。為了買你,家里已經(jīng)把積蓄用光了,還借了不少錢……你這一跑,莊稼也荒了……雞鴨也沒人喂了,羊也死得只掉兩只了……”

良寶揚了揚拳頭,把齒棣打發(fā)走了。

晚上,躺在雜貨鋪后面的床上,尹三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莽莽群山之中的小村莊……

被捆著,被麻袋裝著,不知過了幾天幾夜,汽車、拖拉機、牛車,不知翻了多少個山頭,等尹三重見光明的時候,已是在一個大山腳下。她還被捆著,嘴巴被塞著,跪在地上,扭頭朝四周一望,只看見四面高山上露出的一角天空……那山真高,真大,怕是跑幾天幾夜也跑不出來。

過幾天,他們以為她已經(jīng)被打怕了,讓她下地勞動……地在半山腰,可半山腰依然看不出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山,還是山。

穿布衣,有繡花圖樣的布衣,過廊橋,可以遮風(fēng)擋雨有墻有瓦的廊橋,住的是吊腳樓,紫樹建的三層木樓……人家唱山歌,尹三唱不得,一聽,就眼淚直流……就算是青山綠水,那也不是自己的家?。『螞r,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千山萬水之外。更何況,晚上睡在身邊的,還有齒棣啊。

他,也有過好的時候。剛成婚,她身上的淤青褪了,下地干活,他也溫和地教過她。第一次嘔吐,他以為她有了孩子,就會安心跟他過日子,他也面帶喜色,把好吃地留給她。

那次他用沖擔(dān)把她的小腿殺得發(fā)炎了,她昏迷著,他采草藥給她敷傷口,一整晚一整晚的不合眼,一睜眼,看到的第一張臉是他糊滿眵目糊的雙眼。后來她生絲雨,不能下床,他給她端洗腳水,婆婆罵:畜牲不能慣!他低著頭,不理她,還是一盆盆的清水端進(jìn)來,一盆盆的臟水端出去……

他求她回去,他說他會對絲雨好的,不會再逼著她生兒子的……村子里修了水庫,莊稼好種了……要跟他回去嗎?尹三想。生了女兒要生兒子,多半也是婆婆的意思,他是個孝子,自然會聽他媽的。他打她,雖然打得厲害,可也是自己性子烈,多少像她這樣的女人,被活活打死了。關(guān)鍵是,他才是絲雨的爹,真正地爹,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爹……

不,不行!千辛萬苦逃了出來,吃了多少苦頭?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邊,好不容帶著絲雨逃出了那一座座的大山,怎能再回去?尹三連忙翻了個身,掐斷了自己的念頭。再咬咬牙吧,再苦些,再累些,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自己若是再回去了,就怕沒勇氣和力氣再跑出來了。

十五

但可怕的是,齒棣不走了。他找了家十塊錢一晚的旅社,住下來不走了,每天在三街菜場附近轉(zhuǎn)悠。絲雨的夢魘還沒有醒,每天迷迷瞪瞪的,尹三真怕他再嚇著了孩子。

一個下午,尹見尹舞來接尹三和絲雨回白鷺沖。

“絲雨,回外婆家過年,好不好?”尹舞給絲雨買了新衣服新鞋子,又逗她,孩子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過年?好!”絲雨笑了。其實長到這么大,她還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春節(jié)。尹三心里涌起了澀澀的酸楚。

尹見說:“姐,這世上的錢,總是賺不盡的。”尹三笑了笑,點了點頭,讓尹見幫著把攤子收了?;匕槢_過年,對尹三來說,也是一件大事。

見尹三在收攤子,良寶脫了藍(lán)大褂,又在上面鄭重其事地揩了把手,走過來,看著尹三和弟弟,說:“尹三,你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說?!?/p>

尹三抱著擱東西的門板,站著,看著他。他又低了頭,躊躇著不能開口。尹見見狀,低了頭要走開。良寶又一把拽住他,說:“尹見在這里也好。”可他還是半天開不了口。尹舞見了,把抱了絲雨去后面,就聽良寶低了聲音在說,“尹三……我一直想說,可不知如何開口……”

尹三輕輕地把門板放在了角落里。

“可這再要是不說,這就拖到明年了。我知道,我大你很多……我還……”

菜場所有的喧囂在這一刻安靜下來,在良寶身邊擠來擠去的買菜人也不復(fù)存在,尹三的頭一下大了,身子似乎又輕了,似乎一片羽毛落到了手掌心,又像挑著的千斤重?fù)?dān)被另一個肩膀擔(dān)了過去。

原來自己,已經(jīng)這么累了。

可尹三走神了。愣住了。

這沉默,在尹三的小鋪子里回旋,在三街菜場回旋,在欲雪的昏黃的天空回旋。

良寶還站著,看著尹三,等待著答案。

下雪了,潔白的雪花從灰暗的天空飛旋而下,一朵一朵,密集而飛快。這將是一場暢快的大雪。尹三的眼神由下而上,盯著飛舞的雪花出了神。

尹見打破了沉默,他替尹三回答了:“良寶哥,這么大的事,讓我姐考慮一下吧?!?/p>

十六

“下雪了!下雪了!”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嚷,絲雨也在嚷。

尹見背著絲雨在前面走,尹舞和尹三在后面跟著。尹舞挽著尹三的胳膊,把頭靠在尹三肩上,跟尹三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梢齾s沒聽她的,她看見了齒棣。

在斜對面的公汽站臺,齒棣背著一個大蛇皮袋,正盯著一個小孩手中的牛奶瓶。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已經(jīng)凍得瑟瑟發(fā)抖,背上背著的大概是他撿到的飲料瓶,袋子濕了,把他的衣服也打濕了一大塊,可他全然不覺,只顧全神貫注地盯著小孩手中的瓶子。齒棣胡子拉渣,渾身上下又臟兮兮的,把小孩嚇著了,小孩的媽媽瞪了他一眼,把孩子換到了另一邊,他被擋在了身后?!麆倎淼匠鞘?,他并不知道,那種飲料瓶是不能賣錢的。

尹三看了一眼,連忙把頭低下去了,她生怕齒棣發(fā)現(xiàn)了他們,那將又是一場劫難??伤睦铮请y過的。這隱隱地難過,不知從何而來,卻大大地攪亂了她的心。

尹舞卻說:“三姐,你看!”

尹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順著尹舞的手指,看見了行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

那樹也小心翼翼地生長得好艱難,五六個枝椏都被鋸斷了,只剩下碗口大個疤,寥落的枝葉在寒風(fēng)中顫抖著,有一片被吹落了,蜷縮著跌到尹三的腳下。

原來冬天,才能看見一棵樹的真實生存狀況。

“我讀到大學(xué)后,才明白有些人的人生,是被規(guī)劃好的。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上哪所幼兒園,讀哪所小學(xué),幾年后報考什么中學(xué),進(jìn)什么大學(xué),學(xué)什么專業(yè)……大學(xué)還沒讀,工作就定下來了。而我們,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就像山里的山泉,沒有計劃,我們就冒了出來,汩汩往外流,遇到石塊,我們就繞道,哪里地勢低,哪里容易,我們就往哪里流,要么流進(jìn)小溪,要么無聲無息的干涸……

“又像這城里的行道樹……一棵樹,長得好好的,遮住了門面,要鋸掉一截。纏住了電線,要鋸掉一截。就是長得太茂盛,到了冬天,園林部門也要鋸掉一截——也許不是一截,而是整個杪子……”

尹舞微笑著看了一眼擔(dān)心的尹三,又接著緩緩說道:“可是,姐,你看,這棵樹,不還是長得好好的么?就算鋸掉它所有的枝椏,那又怎么樣呢?到了春天,它不還是會抽出細(xì)嫩的枝椏,在陽光雨露下努力地長得強大?你看,這直直地向上長的枝椏,不是一直長到了五樓,長得好好的么?”

“三姐,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地、向著有陽光的地方生長……”

尹三的耳邊回響起良寶的話,良寶說:我會跟齒棣談?wù)劦摹羰悄氵€想在這里生活……若不是……我會對你和絲雨好的……

良寶會對絲雨好的嗎?我想,會的,會的,一定會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