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
瑞瑞坐在院門的石階上，雙手抱著膝，下巴擱在膝蓋上。齊耳短發(fā)像垂絲海棠，覆下來，蓋住了她的半個臉。頭低得略略有些酸了，瑞瑞也沒打算換個姿勢。
如果不是那個聲音，瑞瑞也許會繼續(xù)這么一動不動地坐下去的。那聲音起初隱隱約約的，“……花……噯……花……噯……”空氣中回蕩著裊裊的余音。這余音像一只小蟲，振著翅膀，粘在瑞瑞的耳膜上。瑞瑞驀地抬起了頭，仿佛森林中的一頭小鹿，豎起了靈敏而警覺的耳朵。那聲音越來越近了，終于聽得真切了，是賣花聲——“賣茉莉花噯……”聲音清清亮亮的，每個字都有如一顆水珠子。
瑞瑞朝聲音的來源處站了起來，不多時，那巷子拐彎處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子，看樣子才十多歲，穿著一身杏子紅的衣衫，挽著一只提梁長柄竹籃?；@子里頭，白白綠綠的，映著她那身衣服，真好看。
女孩的叫賣聲吸引了幾個婦人。她們各買了幾朵茉莉。瑞瑞看到有個婦人還笑吟吟地把買來的茉莉插到了鬢邊。
瑞瑞咬咬嘴唇，有些擔(dān)心女孩不往這邊來了。好在她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女孩又吆喝著往這邊來了。只是她的聲音更輕快了，也許是為剛才小小的交易而感到快樂吧？
女孩的籃子里只有三五朵茉莉了——就在瑞瑞引頸張望的時候，那女孩開口了，問：“你要買花嗎？”瑞瑞點點頭，剛點完頭，她的臉就紅了，瑞瑞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錢。待要向媽媽要時，媽媽這個時候出去了，瑞瑞只好又拼命地搖搖頭。
“你很喜歡這種花吧？”女孩慧黠，察言觀色地問。
瑞瑞紅著臉，不發(fā)一言。
那女孩笑了，把籃子里的花遞過來：“喏，拿著，你喜歡，我送你的?！?/p>
瑞瑞朝口袋里掏著，掏出一顆寶石紅的珠子——這珠子原來是一把扇子底下的扇墜，雖然不是真的，也挺漂亮。瑞瑞把珠子攤在手心里：“這個給你。”
那女孩婉言拒絕：“我的花是自家采來的，不值什么錢?！闭f著把花輕輕放在瑞瑞的手上，淺淺一笑，走了。
瑞瑞目送那女孩走遠了，又低頭看了看花，起身走向屋里。
剛才在外面待久了，一時走進屋內(nèi)，眼睛有些不適應(yīng)，眼前一片昏黑。定了定，視線才慢慢明晰起來。屋內(nèi)有一張黯舊的寧式娘子繡花床，床上鋪著萬字紋的篾席，篾席上合目躺著一位灰白頭發(fā)的老人，這老人正是瑞瑞的外婆。瑞瑞見外婆手上的舊絹扇搭在身上，一動不動，知道她還沒有醒來。離床不遠的南窗下有一張荸薺紫的小圓桌，瑞瑞找來一個長頸玻璃瓶，貯了清水，把茉莉花插在瓶內(nèi)，又幽手幽腳地放在桌子上。
聲音還是驚動了她外婆。她外婆還有些睡眼蒙眬：“是瑞瑞哪？”瑞瑞應(yīng)了一聲，問：“外婆，您好些了嗎？”外婆有氣無力地嘆了一句：“老樣子。”外婆最近吃飯老沒胃口，還嚷胸口悶，總是這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吃了藥稍微好點，媽媽隔一段時間得去藥房問藥。
瑞瑞見外婆如此說，就像個大人似的勸慰：“外婆，您會好起來的——外婆，您看，我才從院子里采了茉莉花來?！蓖馄怕牭竭@句話，眼睛完全睜開了，朝桌上看看，臉上充滿了欣喜，同時又有些不相信似的：“真是院子里的花？”瑞瑞點點頭，認(rèn)真地說：“真的，外婆，等您精神好點，您自己去院子里瞧瞧?！蓖馄哦嗽斨岳蚧?，微微笑著。
瑞瑞從懂事起，就知道外婆喜愛茉莉花。院子里墻角下，都是外婆種下的茉莉花。外婆伺養(yǎng)茉莉花也極為盡心，簡直像伺候公主似的。茉莉花喜肥，每次外婆買了魚，都會把魚肚腸細心地埋在茉莉花的根部。春天的時候，要摘心整形，外婆就拿了小剪刀，精心地給它修剪；夏天來了，茉莉花早晚都要喝水，外婆就提了水桶去河邊汲水。瑞瑞問過外婆：“家里不是有自來水嗎？”意思是讓外婆不用這么辛苦地“舍近求遠”。外婆就笑了：“那不一樣?！比鹑鹁拖氩幻靼琢?，那有什么不一樣嗎？
因為外婆伺養(yǎng)得當(dāng)，外婆家的茉莉能出現(xiàn)三期盛花?；ㄩ_的時候，外婆哪兒都不要去，愛搬了一把竹椅子坐在花叢中。有時打打毛衣，有時什么也不做，就靜靜地賞花，聞著幽幽的花香。外婆說，茉莉花的花香是最好聞的，清芬沁脾。小時候，瑞瑞挑食不吃飯，外婆就會給瑞瑞做茉莉花粥。茉莉花粥帶了茉莉花的芬香。外婆說：“瑞瑞快吃呀，吃了瑞瑞也變成香香的。”瑞瑞就乖乖地自己吃粥。媽媽見了總是半敬佩半含酸地說：“瑞瑞獨獨聽外婆的話！”
因為外婆，瑞瑞也喜歡了茉莉花，喜歡聞茉莉花香。瑞瑞問過外婆：“茉莉花怎么這樣好聞呢？”外婆說：“這里頭有個緣故，因為茉莉花有美人的魂魄附于花上呀?！比鹑鸬暮闷嫘谋煌馄诺跗饋砹?，纏著外婆講。外婆就講了：“唐代有個叫真娘的女子，從小聰慧、美麗，擅長歌舞，工于琴棋，精于書畫。后來為了逃避戰(zhàn)亂，跟著父母南逃，路上與家人失散，流落蘇州，被誘騙到青樓。有個富家子弟叫王蔭祥，看上了青樓中的真娘，想娶她為妻。真娘不肯，又覺得沒有辦法，為保貞節(jié)，懸梁自盡。王蔭祥得知后，又懊喪又悲痛，就把真娘厚葬在虎丘，并在墓邊種了花樹，人稱‘花?！＿@花就是茉莉花。傳說茉莉花在真娘死前本來無香，從此茉莉花就帶有了香味?！比鹑鹇犃送馄诺墓适?，有些癡癡的。跑去問媽媽，是不是真的。被媽媽帶笑嘲了一頓：“聽你外婆呢，我看真娘把魂魄附在花上，你外婆是把心神附在花上了?！?/p>
自從外婆生病后，茉莉花也不如以前長得好了。本來這個時候早應(yīng)該開過一茬了，現(xiàn)在卻連個動靜都沒有。外婆見了，有些傷感地說：“真是花事應(yīng)了人事……”瑞瑞這次買到了茉莉花，騙外婆說是院子里摘來的，外婆竟然相信了，臉上的神情是那么地滿足，瑞瑞不由得暗暗高興。
玻璃瓶里的茉莉都是含苞待放的，養(yǎng)了幾天，花就開了。外婆說：“你把茉莉花放近點，讓我仔細瞧個夠?！比鹑鹁桶巡Ａ客七^來點，還摘了一朵花，簪在外婆的鬢邊。外婆有些難為情地呵呵笑了起來：“哎呀，外婆都是一個雞皮鶴發(fā)的老婆子了，還戴什么花，叫人笑話?！比鹑饗珊┑貑枺骸罢l說年紀(jì)大了不能戴花？”外婆把花取下來，戴在瑞瑞的頭上，一面慢悠悠地念道：“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瑣窗隈，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瑞瑞戴了茉莉花，成了小美人了?！?/p>
瑞瑞聽到外婆剛才的那首詩，心里小小地難過了一下。那首詩，瑞瑞是熟悉的，是清代一個叫王士祿的詩人寫的，題目就是《詠茉莉》。以前常聽外公背過。外公很有學(xué)問，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上в幸淮螒?yīng)重慶一所大學(xué)的邀請，乘夜航船去，不幸遇難。
外婆之所以這么喜愛茉莉花，和外公脫不了聯(lián)系。也許外公和外婆剛認(rèn)識的時候，外公曾送過外婆茉莉花；外婆年輕時知書達理，氣質(zhì)溫嫻，也許外公曾經(jīng)稱贊外婆像一朵清雅的茉莉，也許……瑞瑞從來不問起關(guān)于外公的細枝末節(jié)，怕的是觸動外婆的心事。就讓這永遠成為一個美麗又憂傷的秘密吧。
幾天之后，養(yǎng)在瓶里的茉莉花花朵慢慢凋萎了。瑞瑞怕外婆見了心里又不好受，就想換一些新的茉莉花。這樣，花精精神神的，外婆見了一定也會精神煥發(fā)。說來也巧，這天午后，隱隱約約又聽到了那個好聽的賣花聲。瑞瑞擔(dān)心午憩的外婆聽到了，明白茉莉花的由來，就循著聲音而去了。
那個女孩子還是挎著那只竹籃，只不過籃子里的花多些。瑞瑞知道一時花也賣不完，就等其他人買好了，再過去。那女孩子認(rèn)出了瑞瑞：“是你？”瑞瑞點點頭，和她相視而笑。
瑞瑞要買花，女孩子就挑了枝形最美、花骨朵最圓稱的給瑞瑞，瑞瑞接過來，把零錢遞給她，開玩笑地說：“這次可不是珠子了?！迸⒁残Γ骸笆侵樽右膊环痢！?/p>
“這個給你?！比鹑饛目诖锩鰜怼?/p>
女孩子看時，是一塊長方狀的東西，用金箔紙包起來的?？磁⒂行┮苫蟮臉幼樱鹑鸾忉屨f：“是我阿姨從上海帶來的巧克力，特地給你留了一塊?！?/p>
女孩也不推辭，收下了：“謝謝你——你要不說明，我還真以為你要給我珠子呢?！甭牭萌鹑鹦€不停。
兩個人聊了會兒，瑞瑞要回家，女孩也要賣花去了。兩個人才剛道別，瑞瑞又突然叫住她：“噯——”那女孩子笑著說：“我叫小屏，還有事嗎？”瑞瑞問她：“你下次什么時候來賣花？”小屏想了想：“大概隔個兩三天吧?！比鹑鹦⌒〉匾蟮溃骸跋麓文銇磉@條巷子，如果還有?；?，可不可以留給我？”小屏搖搖頭——瑞瑞以為她沒有應(yīng)允，不想她說的卻是：“我會把最好看的花留給你的?！比鹑鹇犃诉@話，放心地一笑。
瑞瑞把買來的茉莉花清養(yǎng)在外婆的屋內(nèi)，外婆每次見了茉莉花，總會安詳?shù)乜瓷虾镁谩?/p>
瓶里的茉莉花開足了之后瑞瑞便會思量著換上新的花。瑞瑞記得外婆說過，“花未全開月未圓”，這個時候是最美的。韶華勝極之后是衰敗，瑞瑞可不希望外婆見到茉莉花凋零的時候。
這天瑞瑞估摸著小屏該來賣花了，便去門口等她。瑞瑞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那個好聽的聲音。瑞瑞有些焦躁，想小屏不會來了吧？一會兒又重新燃起希望繼續(xù)等著。在這兩種感情的交替中，瑞瑞等得有些勞乏了，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手里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畫著什么。
忽有淡淡的香味拂來。一抬頭，只見小屏手捧著花束，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瑞瑞驚喜萬分：“呀，你今天來了？”小屏故作神氣：“怎么樣，你沒聽到我的腳步聲吧？”瑞瑞納悶地嘀咕著：“我怎么連你的賣花聲也沒聽見？”小屏撲哧一聲笑了：“我到了你們這條巷子，故意不出聲，想悄悄地來找你的?！闭f完便把手中的花遞到瑞瑞面前。瑞瑞讓她等等，小屏猜著她要去拿錢，想要叫住她。瑞瑞早已邁進了院子，小屏也就不覺得跟進幾步——就在這時，小屏“呀”地叫了一聲。前面的瑞瑞聞聲，便駐足轉(zhuǎn)身，只見小屏呆愣愣地看著墻角下的茉莉，就拉了小屏，仍回到院門的石階上坐下，說：“你一定奇怪吧？一院子的茉莉，還要買你的花?！毙∑谅牭贸錾?，端端又解釋：“這花是我外婆種的，本來年年都開，可惜今年我外婆病了，這花也不開了。我想讓外婆高興起來，所以就……”
小屏聽了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你待你外婆真好，真叫人感動，我真心地希望你外婆的病能夠早點兒好起來。我沒有別的東西送你外婆，這花，就請你代你外婆收下?！比鹑鹇犘∑琳f得如此真誠，心頭暖暖的：“謝謝你。”小屏又說：“我兩三日后再來找你。”瑞瑞明白小屏的話中之意，心內(nèi)只有感激。
不想第二天，瑞瑞就聽到了小屏的聲音。瑞瑞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疑疑惑惑出門一看：真的是小屏。小屏身邊還有個三四十歲的婦人，不涂脂粉，衣著素雅。瑞瑞正猜著來者系誰呢，小屏把手挽在婦人的臂彎里，說：“這是我媽媽?！苯榻B完，又低聲問：“你外婆這個時候在家嗎？”瑞瑞說：“休息了，我外婆每天都要午睡的。”小屏和她媽媽對視一眼。小屏媽媽便從身后拿出一把小巧的花鋤，來到茉莉花下，給茉莉花松松土，剪剪枝，嫻熟地忙碌開了。
瑞瑞看得錯愕不已，問小屏：“這是怎么回事？”小屏含笑說：“我昨天無意中和媽媽說起來你外婆的事，不想我媽媽聽了反應(yīng)很大。我還以為怎么了，我媽媽說她認(rèn)識你外婆。你外婆是個好人，從前我媽媽剛從事茉莉栽培的時候，不會，是你外婆給我媽媽指點迷津的。所以，今天我媽媽執(zhí)意要過來?！?/p>
瑞瑞聽了驚訝地說：“原來是這樣。”
一連幾天，小屏和她媽媽都過來，精心地照管茉莉花。
半個月后，瑞瑞驚奇地發(fā)現(xiàn)，茉莉花樹變得綠意蔥蘢，而且，一個個淡綠色的幼圓的花蕾從葉片間探出來了。
瑞瑞把這個消息告訴外婆：“茉莉花要開了！”
外婆仍舊只是微笑著，反問：“你不是告訴過外婆嗎？這瓶子里的花——”
瑞瑞一時說不出話來。
“茉莉花有很多品種，單瓣的、復(fù)瓣的、重瓣的；名稱上也各異，像什么‘虎頭茉莉’‘獅頭茉莉’‘寶珠茉莉’……你插在瓶子里的茉莉，跟外婆自己養(yǎng)的茉莉品種是不一樣的。外婆一看就看出來了。”看瑞瑞低著頭，好像自責(zé)自己撒了謊一樣，外婆不忍心起來，連忙說，“瑞瑞，外婆絲毫沒有怪你的意思。真的，有這么個好外孫女兒，外婆比見到茉莉花開了還要高興呢?！?/p>
一語提醒了瑞瑞，瑞瑞抑制不住心內(nèi)的激動，又說：“外婆，這次是您自己養(yǎng)的花要開了！您看看！您不是說過，花事應(yīng)了人事嗎？外婆，您的病也要好起來了?！?/p>
外婆半信半疑，坐起來，推開窗一看，看見眼前的景象，眼里濕潤潤的……
茉莉花綻放的那一天，香氣如霧，滿庭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