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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招 魂
來源:文藝報  | 宋長征  2017年10月11日20:59

我在老槐樹下悠悠醒來,懵懂般睜開眼睛,我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母親仍在拍打著我,滿臉淚痕。喊:“孩兒,趕快回來?!倍锓畔率种械男鬃?,驚恐地敘說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幕。我爬上了老槐樹,眼前是漫天的花朵,槐花濃郁的香讓我誤以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沒有恐懼,松開手,在旁逸斜出的枝條上站起身來,在云端行走。我以為那是安全的,就像走在村莊之外無邊的曠野。咔嚓——只一聲,從云端跌落。

那時間,魂魄須臾離開身體,冉冉上升,沒有驚悚,沒有疼痛。這是我對靈魂的最初理解,一個人短暫的休克,可以體驗到失重的靈魂。所以我堅信魂是存在的,要不為什么常有孤獨的母親在老河灘上疾步而走,手中敲一面瓷盆。當當當——聲音波及風,波及月光下的流水,波及一個未解的世界。而受到驚嚇的孩子就會在昏暗的燈光下醒來,張開嘴說渴,說恍惚進入了一個夢境,身體是虛無的,村莊逐漸消失,跟隨一道光,去向一個莫名之地。而身后忽然傳來母親急切的呼喚聲。

有關(guān)招魂的起源,在周代的文字中就有記載,招魂者要從前面爬上屋頂,手拿失魂者的衣服面向北方,呼喊對方的名字,連喊三聲,以期魂魄歸依。再從房屋的后面下來,把衣服蓋在失魂者的身上。我理解一些民俗的由來,自始至終,村莊存在于民間,沒有話語權(quán),也沒有應(yīng)得的選擇權(quán),一旦禍事降臨,不得不依靠于天,并生成自己獨有的方式,祈風求雨,敬拜天地神靈,以求解脫當下的困窘或災(zāi)難。

招魂的方式有兩種,一是招生者之魂,比如一不小心跌落在老槐樹下被母親幽幽喚醒的我;另一種是招死者之魂。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說:“沛公起兵野戰(zhàn),喪黃妣于黃鄉(xiāng)。天下平定,乃使使者以梓宮招魂幽野?!绷碛胁赊孔印断x鳴漫錄》:“百計撈救,數(shù)日不得尸,乃招魂設(shè)位,草草成服。”是對死者的敬重,也是對自我心靈的安慰。想想,曾經(jīng)風雨共度的親人,或客死他鄉(xiāng),或遭遇飛來橫禍,作為血脈相親的我們怎能不睹物生悲,懷想起從前的好,懷想起舊日的音容笑貌,簡設(shè)靈堂,魂兮歸來。

廣福哥的靈柩是在一場大雨之后返歸的,人們站在路口,看遠方的天空烏云堆積成哀傷。女兒巧枝19歲,被母親的電話從西南的一所大學催回,一開始并未說明,只說家里出了點事情。兒子還小,穿著孝衣在人群中鉆來鉆去,被母親一把抱在懷里。靈車停下,遺像安放在骨灰盒上在村莊里行走。人群靜默,樹靜默,廣福哥家的那條狗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憂傷,緩慢地夾在人群中行走。

只是聽人說起,我才知道廣福哥死在開封的一座窯廠。沒什么別的手藝,廣福哥燒窯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從17歲跟著叔叔出門討生,學會了燒窯。那一天,磚窯有些異樣,廣福哥像往常一樣把煤填進窯孔,腳下忽然有些松動,他并未在意,這對于年久失修的土窯好像已經(jīng)是常事,再有十來天就要秋收了,巧枝的學費也就有了著落。這樣想著,窯下糊窯門的老常從窯門洞灰頭土臉地出來,喊廣福哥趕緊下來??墒峭砹?,轟隆一聲,火光與濃煙升起,窯面塌了下去。

很多年了,村莊里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即便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也還能在節(jié)日里和親人團聚。有些人——在海上鉆井平臺當焊工的李四兄弟,跌落于一場大風,尸首難尋;在東北建筑工地上的陳志同,被迎頭墜落的鋼筋穿體;在南方紡織廠的虎子娘,頭發(fā)被機器纏住只剩最后一口氣時說,“把剛買的書包幫我給兒子帶回去?!?/p>

我沉陷于表達的困境,在敘說有關(guān)炊事的章節(jié)里難以脫身,逝者已逝,那些游蕩的靈魂是否一次次企圖在濃濃的夜色中返回,歸返于村莊的屋頂。他們是否聽見了生者的呼喊,一遍遍,一聲聲,哭紅了雙眼,也沒能將親人喚醒。這是一個嬗變的時代,人們以血肉與虛無的存在抗衡,孩子上學,親人罹患病痛,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能換回這些的無非是金錢。這是讓人悲哀的事情,科技在發(fā)展,窘困者在生活中掙扎。

還是要返回,作為村莊的見證者,我明白失去親人的疼痛與悲傷。于是出現(xiàn)了招魂食譜。

我們村的喪儀,以男女分單雙日區(qū)別下葬。這一天所有的親朋好友到場,隨份子、磕頭、入葬,而后各歸其家。其重點在于死者的至親,出嫁的女兒或侄女都要擺一桌花供。供菜有雞有魚(女兒家抬雞,侄女家抬魚),各有十,且雞嘴魚嘴里都要噙上鈔票。主持人報,大女兒家到了,嗩吶吹響,迎接到十字路口。侄女家到了,塞給吹嗩吶的10塊錢,嗩吶聲滴滴答答飛上了云霄。

這時還有些單調(diào),無非是旁觀者探出脖子老長想看看雞嘴魚嘴里到底噙了多少錢。接下來的上花供才更有看頭。我們村上花供的專業(yè)人士是石三,因為個子矮而胖也被人叫做石磙。石磙上花供,表情嚴肅,其悲哀程度絕不亞于逝者的親人。嗩吶起,石磙頭戴花頭巾腰系白綾,一雙短腿這時變得靈動無比,踩單步,走雙步,進一退二,彎腰頷首,有時候把吹嗩吶的逼急眼憋得腮幫子通紅,外圍人禁不住叫起好來。好像死者在生前受盡磨難而現(xiàn)在卻倍享哀榮。

在這里,雞或魚屬于招魂食譜的一種,簡單而實用。而出現(xiàn)最早的應(yīng)該算是《楚辭·招魂》里的一張食譜。深情的呼喚繁復而真切:魂啊,歸來吧!為什么還要留在遠方?家族中的人已經(jīng)到齊,你看準備的食品多么豐富。有大米有新麥,還有香美的黃粱……歸來吧,返回舊日居住的地方,有吃有喝禮敬有加保證無妨。

粗略算來有十幾種佳肴美味,多為精致的南方食品。這是死者的哀榮,有說是屈原招祭楚懷王之作,也有說是宋玉招祭屈原之作。無論如何,都體現(xiàn)了古人對逝者的敬挽,用人間食味表達出一份別離摯情。

逝者已矣,一個在村莊穿梭多年的靈魂不得不離開繁重的肉身,也許是解脫,從繁重的日常中抽身而去,過了秦王殿就是奈何橋,河水蕩蕩,在返歸的路途上誰也不能逆轉(zhuǎn)身來,無論你家財萬貫,無論你一貧如洗,都要接過孟婆手中的那碗羹湯,一飲而盡。從此蕭郎成路人,從此此身無寒涼。

“七七”日,我們站在母親墳前,這一走即是永別。二姐新蒸的饅頭,三姐新買的點心,擺放在母親面前。多少年了,對于母親來說這個家就風雨飄搖了多少年,那些苦、那些累都在我們心底,那些愛、那些恩情我們會永久珍藏。在嘴里輕輕念,在心底深深喚,望鄉(xiāng)臺上,你是否還能看見仍在奔忙的兒女。轉(zhuǎn)世路上,你是否還能路經(jīng)我們思念的夢境,一聲喚,站在暗夜的床邊為我們再掖一掖被角。

而我知道,再怎樣深情的呼喚已然是徒勞——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擦干眼淚,把每一樣食物都摳下一角,埋進泥土,讓母親最后一次品嘗人世煙火的味道。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