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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曉波與范先生
      來源:文藝報  | 謝寶光  2017年10月11日20:52

      他居然47歲了。

      不知道是他的履歷還是我的眼神出了差錯。他哪有一點奔向半百之人的樣子?肯定不止我有此疑問吧。

      牛仔褲與遮陽帽是他延續(xù)了很多年的固定搭配,印象中,這些年和他有限的幾次見面好像都是這樣。他把腦袋藏在帽子里,把臉藏在帽檐的陰影里,他在陰影里和世界相互打探與窺視。這樣有點防御的姿態(tài),使得他很難和日常世界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正面沖突,更多時候是在隱秘的較量中一步三退,比如他從沿海退到內(nèi)地,從城市退到春天和故鄉(xiāng),從皮表退回到心臟,似乎越往后,他才越能觸摸到存在的核心、理想的洼地,讀讀他的散文就知道了,他的幾乎所有的寫作都像歸心似箭的山泉朝著這片洼地一路奔騰。

      就在上個月,我們?nèi)ジ×翰娠L,夜宿梅嶺山莊。餐畢,大家都累得癱倒在床,或者刷著手機。他卻被這春夜遼闊的蛙鳴蠱惑得心里直癢癢,撐把傘順著發(fā)白的村道往四野無人的田疇間走去。路上我們偶遇,我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居然可以在麥浪一樣此起彼伏的蛙鳴中分辨出蛙的種類與性別。走到一塊稻田邊,蛙們警惕性很高,察覺有人靠近,立馬噤聲,觀摩了一會,覺得這兩人似乎不會構(gòu)成威脅,又山洪暴發(fā)似的歡唱起來。這時,我聽見他輕聲罵了一句:媽的,居然猖狂起來了!我當時確實被他這聲嘀咕戳中了笑點,納悶一向沉斂的他,怎的突然嘣出這么一句俏皮話,后來想想,有這句話就對了。

      我說這些,是想從側(cè)面分析他和“中年”一詞之間的關(guān)系。

      令人詫異的是,那些多半與中年人掛鉤的字眼兒:發(fā)福、啤酒肚、世故、迂腐、城府、倦怠、滄?!豢匆娝瓦h遠地躲開了,好像他天生就是這些詞匯的絕緣體。他的文字同樣如此。順著任何一個句子,你都可以直抵他的心臟。他有篇散文,就叫《用心臟生活》。

      這些年,只要一想起他,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是他照片里的樣子,從來不笑,嘴角連一絲向著微笑傾斜的弧度都沒有。他的眼神似乎總是充盈著不知何來的憂郁。深邃而空洞。在我看來,這是青春期才有的東西,而他居然像攜帶違禁品一樣把它帶到了中年人的眼睛里。

      我無法想象他西裝革履的樣子。就像我無法想象他在散文里使用一個公共句子一樣。時間很無力,沒有在他身上完成太多進化,除了臉上隱現(xiàn)的幾條褶皺,發(fā)絲里蟄伏的幾縷銀發(fā),遠遠看去,你甚至感覺不出他與10年前有什么變化。

      我當然沒有見過10年前的他。10年前,我還是一個啃書本的高中生,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隔著學校宣傳欄的一塊薄薄的玻璃。他的名字就印在那塊被雨水浸濕的玻璃后面,報紙上是張守仁的一篇文章,叫《散文界升起了一顆新星》。那時我對散文界沒有概念,但我記住了“范曉波”這個名字和一本叫《正版的春天》的書。

      他肯定不會知道,他和他的文字是如何影響和塑造了一個少年對世界和語言的最初審美。他肯定也不會知道,一個陌生的青年多少次在他的博客里逗留窺視,并將女友也發(fā)展成了他的忠實粉絲。

      這些似乎都是我一個人的戲劇。直到我在大四那年通過某種手段取得了他的電話號碼和他簽名本的《正版的春天》,這出戲才終于有了新的發(fā)展的可能。這本散文集是他送給他的母校老師的,后來輾轉(zhuǎn)到了我的手里,被我一次次折騰到書頁打卷,此后便在我的書架上定居了。后來,這本書被女友討了去。有一次我們因為瑣事鬧僵,她一氣之下,一個人跑到學校西南面一公里外的鄱陽湖邊,懷里就揣著這本書。湖對岸正是這本書作者的老家鄱陽縣。她也不知道被哪句話打動了,忽然對著湖大喊:“范先生,我要給你寫封信!”這個情節(jié)是女友后來告訴我的。而這封她對著鄱陽湖許諾的信后來不僅寫了,還親手交到了“范先生”本人手里。

      這封信她是在2011年4月的一個中午交到“范先生”手里的,她后來把此事寫進了一篇叫《過場》的散文里。此后不久,我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我可能是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誰。聽筒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語氣有點顫,有點急,字和字是抖著跳著走進我的耳朵里的,字行走的速度很快,擁成一團,但每個字的姿態(tài)卻又顯得十分獨立。我很快聽出了對方是誰,不,不是聽出,而是猜到了。他為什么把話說得那么急促而密集呢?這可一點不像他的文風,他的書面語雅而緩慢,還有點潮潤,有點像被雨泡過的樹葉,可以擠出水來??蔀槭裁纯谡Z是另一種風格?我懷疑那不是他。但那確實是他。我相信是他。

      那一刻,我肯定是壓低了語氣,說:哦,曉波,是你。沒有過預演,我說出的是“曉波”,而不是“范老師”或其他稱呼。他是否感到了被冒犯?我不知道。也沒問過他。這些年,我一直這樣稱呼他。這些年,我時常會接到來自他的像2011年第一次打來時那樣語氣有點顫句子有點急的電話。他的每一次電話,似乎都會為我近乎貧瘠的日常生活注入新的營養(yǎng)。比如參加了兩次江西青年作家改稿班,比如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萎靡期后,在他的敦促下寫作發(fā)表了一篇近兩萬字的散文……

      而這樣的稱呼并非來自于我們之間的熟稔,更多的是早年間,我對他的文字長時間的凝視。來自于我通過那些溫熱的漢字,對他的私人空間長時間的窺探。而這種窺探甚至成為了我青春的重要一部分。以至于后來他在我眼里完全喪失了陌生感,相顧甚至無言?!皶圆ā保谖铱磥?,這是最合乎語境的稱呼了。我對他說,我從來不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個足足20年的時代。而女友對他的心態(tài)則與我有著大的出入,關(guān)于他的閱讀課,女友是后來才加入的。一切都很新鮮,她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讀者角色,而讀者與作家間是有著天然的距離的,這個距離只有通過“范先生”這樣莊重的稱謂來抵達,來消弭。

      這真是件好玩的事。一個那么具體的有著勻稱呼吸與心跳的散文作家,居然在我和女友的稱謂里分蘗出兩個迥異的形象,一個親切而溫煦,一個遙遠而深沉;一個像魚,自在暢游,另一個像是每天癡守在岸邊的垂釣老者。究竟哪一個才是更為真實的他呢?很多年后,當我們移居外省城市,當女友成為我的妻子,我們這些年樂此不疲地談論著的究竟是書寫者本人,抑或是他在那一篇篇散文里所創(chuàng)造出的角色?

      我想,范先生與曉波的區(qū)別,大概類似于一個人的白天與黑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