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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梅園的早晨
來源:文藝報 | 張雄文  2017年11月06日08:56

天空藍得像一張佳人的臉,清純而水嫩,似乎吹彈可破,將北京的秋渲染成江南的溫婉和柔媚。傳說中恐怖的霧霾不見一絲痕跡,猶如此刻我所有人生陰影消散或者蟄伏的心情。漏過池邊垂柳扶疏枝葉的陽光,將我的衣衫勾出清風(fēng)里搖曳的斑斑點點,像一只只婉約多情而黏上身的粉蝶。我撫摸一莖柔婉的柳枝,深深吸了口氣,清新而馥郁,浸透著這個清秋早晨甘露的濕潤,也裹挾著滿院草木的芬芳。無需再掐耳朵或者擰手臂,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卻又真切步入了一個悠遠的夢境:站在了魯院的土地上,置身于庭前幽深的梅園里。

我有一個文學(xué)夢,也有一個魯院夢。前者起于孩童時代閱讀的《古文觀止》與《千家詩》,后者則是加入中國作協(xié)后。多年前,與文友們相聚,他們寒暄之際總詢問一句:你是毛院幾期的?對上了期數(shù),言語間便分外親熱,仿佛鉚合了暗語的潛伏者,或者失散多年重逢的親兄弟。我歆慕之余才知省作協(xié)有個毛澤東文學(xué)院。他們之所以不問魯院,是緣于首善之區(qū)中國作協(xié)所屬的魯院猶如天際星辰,遙不可及。他們慨嘆說,全省每年一兩個上魯院的名額,等候被推薦的人數(shù)在200名以上。這似乎比加入中國作協(xié)還難,每年省里至少還能有五六人躋身而進。他們多是文壇前輩,我是一個多年單打獨斗的游擊隊員,毛院尚不曾去過,魯院則更不敢有蓬勃的念想了。不過,每每瀏覽有關(guān)魯院的文字,在張抗抗、王安憶、張平、遲子建和麥家等人的簡介上讀到魯院的字眼兒,胸間總有一種莫名的悵然。一個接近她的夢想如同田埂上孱弱的野草,在寂寞的風(fēng)雨里漸漸生長,伸向高而遠天空的葉片也漸漸茂密而勁道。我猶如勤勉于一封封情書的少年,日夜耕作,筆下的書籍一部部問世,中國作協(xié)與毛澤東文學(xué)院先后敞開敦厚的大門接納了我。終于,又過了兩年,一頁粉紅的錄取通知書將我召喚到了眼前樸實而瑰麗的魯院。立在梅園石板小徑上的這個清晨,我用深情的目光一遍遍摩挲樓宇、庭院、池塘、垂柳和曲徑通幽的梅林,像愛撫久慕而終于得以親近的女神,咀嚼著那句話:“夢想是一定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心內(nèi)彌漫著云霞一般深深感恩的情愫。

“切切”、“喳喳”、“切喳喳”、“切切切切”、“喳喳喳喳”,我是被一串接一串的喜鵲聲喚醒的。7個小時的高鐵長驅(qū)2000余里,我揣著魯院的錄取通知書,以搶奪大渡河的全速趕到魯院時,已是燈火闌珊的深夜,疲憊與喜悅令我在北京的第一晚睡得無比香甜。喜鵲是千年相傳的報喜鳥,在我居住的遙遠南方,僅見于孩童時代老屋前的香椿或者苦楝樹,后來漸漸沒了蹤影。不想北國有,而且眾多,尤其驚異于它們活躍于鋼筋水泥林立的京都深處。我徘徊于梅園的小徑,將鞋底輕扣樸拙而平滑的青石板,三三兩兩的喜鵲也一直在邊角的白楊、白皮松,或者掛滿圓潤白果的銀杏樹上跳躍、騰挪、嬉鬧,黑白相間的羽毛令人驀然想起了稠人廣坐中紳士們的正裝。它們流動的叫聲,是一股山間藤蔓下奔涌跌宕的清泉,與頭頂淺藍的晴空一道捧給初到異鄉(xiāng)的我一片溫情。

梅園里還有成群的雀鳥,灰褐色羽毛,長尾、尖嘴、細爪,在白皮松或者梅樹的枝葉間敏捷穿梭、翔集。一只個頭尤其小的雀鳥,還蹲伏在梅園深處一株掛滿紅色細微果粒的樹葉間,兀自啄食,偶爾抬頭仰脖吞咽,如品仙果,怡然而自得。是山雀還是麻雀?對鳥類毫無研究的我分辨不出,卻也深知,能讓這些雀鳥樂如家園,不像我那喜鵲絕跡的遠方老家,必定源于此處的靜雅與安全。

梅園和整個魯院的樓宇、庭院一樣,的確幽靜而雅致。面積不算很大,卻深諳江南園林構(gòu)筑布局的精髓。池塘小巧,邊岸嶙峋曲折,鋪陳大小高低不一的怪石,水清如新磨而出的鏡片。水面搖曳幾莖蓮葉,尚未進入深秋,葉脈歷歷,翠色逼眼,微風(fēng)里綽約多姿,猶如張開短裙翩翩而舞的婀娜女子。幾尾金色鯉魚徜徉在倒映的天光云影間,扁窄的嘴唇一張一翕,像品味某種難得的珍饈,與此時的我一樣悠然、自由、愜意。園中多植梅樹,枝蔓敞散,橢圓如卵的葉片滴翠,每一株的隱秘處都掛著枚小鐵牌,冠以令人無限遐想的芳名:白蝴蝶、燕杏、豐厚、美人、人面桃花……我與它們久久默然對視,心想,自己將在魯院度過大半個隆冬,它們絢爛如俏臉的花瓣會迎雪而開嗎?一株白皮松聳然挺出梅林,似乎想窺望近旁那棟教學(xué)樓里的秘密。濃密的松針不帶一滴露珠,卻也在濕漉漉的晨風(fēng)里筋骨畢露,佁然不動,像蹲著馬步閉目晨練的老者。枝干上間或突起一層層枯干的白皮,猶如黑蚱羽化后的蛻殼,或者潔白肌膚上的牛皮鮮。園中也有矮松、柏樹、槐樹、翠竹和白玉蘭,因地制宜,隨意而植,別有一種深山叢林的風(fēng)味。樹下往往不經(jīng)意間擺放一兩塊突兀的巨石,似乎從遙遠的江南太湖而來,有高有低,形狀怪異,玲瓏剔透,極具“與石為伍”的唐代宰相牛僧孺追求的“皺、漏、瘦、透”之美。地面是一層軟軟而細密的碧草,我來得有些遲,朔風(fēng)將起,它們已微顯憔悴,開始了序?qū)偃锏牡蛭?,露出些許灰色的地表。

“鳥鳴山更幽”,雀鳥們的聒噪嬉鬧,令梅園更顯幽靜。我循著曲曲彎彎的小徑踟躕林間,猶如一個初入長白山云遮霧鎖于深處的探秘者,細細品味著“張袂成陰,揮汗成雨”的偌大京城一隅難得的幽寂。小徑的拐彎處,偶爾會有一尊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大家的雕塑倚靠蒼碧的叢林,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冰心、葉圣陶、聞一多、鄒韜奮……他們或坐或立,神情端肅而慈藹,宛如生時。惟有隔了一條窄窄馬路的郭沫若雕塑稍稍例外。他戴著人們熟悉的金絲眼鏡,背靠一叢簇擁的翠竹,筆挺身姿,仰面朝天張開雙臂,似乎在向茫茫寰宇發(fā)出屈原的天問,或者在仰望天上的街市,向隔著銀河的牛郎織女發(fā)出深情的召喚。每一尊大家前,我都垂手恭肅,默立良久,腦海里瞬間撿拾出他們的生平與著作,高山仰止的情愫也噴涌而出。他們與教學(xué)樓內(nèi)畫屏照壁后翹腿而坐的魯迅,以及大廳墻壁間鏤刻的屈原、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歐陽修、郁達夫、施蟄存、豐子愷、張?zhí)煲?、沈從文、丁玲等古今文學(xué)星座一樣,是我終生景慕的典范,也是我即將開始魯院學(xué)習(xí)的師長。風(fēng)晨雨夕、課余飯后,我將在他們睿智而沉郁的目光里讀寫、漫步與沉思?!拔乃囀菄窬袼l(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dǎo)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苯虒W(xué)樓大堂懸掛的這句魯迅的話語,將與幽邃的梅園一樣,溫暖我內(nèi)心久已彷徨的文學(xué)夢想。

梅園濃蔭如蓋的枝葉間溫暖、存貯的夢想當(dāng)然不止我一個。這是魯院的新院址,朝陽區(qū)文學(xué)館路45號,是魯院漫漫征途一個簇新的起點。從第十五屆高研班開始,徐則臣、朱文穎、張楚、葉麗雋、邰筐、忻尚龍和鄭小驢等一撥接一撥的學(xué)兄學(xué)姐們,將自己的文學(xué)夢恭謹而虔誠地貯放在了此處,如渴盼靈魂飛升的修道者。雀鳥迎著霞光的聲聲鳴唱里,我似乎依稀看到了他們徘徊在林蔭小徑,或者沉吟于枝葉下靠背長椅上的身影。他們的夢與我的夢在清幽間握手寒暄,我的夢羞澀、拘謹,卻又激蕩如清風(fēng)里戰(zhàn)栗的銀杏葉。

清脆的上課鈴聲驟然而響,擊破了庭院與梅園的寧靜。我止住徘徊的腳步,也收回了梅園里漫無邊際的渺遠思緒,卻又驀然想起了一句北漂者的格言:“你不一定要最終留在北京,但在這里的每一天,都要讓它過得有意義、有價值。”我又深呼一口氣,向教室疾步而去。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