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那個砍柴的少年——請叫他鄭朋
來源:文藝報 | 盛可以  2017年11月06日08:46

8年前路過昆明。小說家鄭朋時任《大家》編輯,月薪800元(非美金),筆名里牽著一頭牲口,飯間搶先結(jié)賬,令人肝顫至今。他的瘦弱體格與豪邁性格相形見絀,連語氣與面貌也好像故意唱反調(diào)。他要是像張飛用丈八蛇矛將別人橫擋,“我是張翼德,與我搶單,先來共決死”;或如面闊耳大、鼻直口方的魯智深大喊一聲,“兀那廝,我的地盤,豈容你作主”,倒也能震懾賓客。偏他樣子像是經(jīng)常被后母逼去砍柴的少年,因虐待而發(fā)育不良,讓人心生惻隱。說話時濃重的后鼻音效果帶出異類的神秘,像森林中走出的原始土著,猛然來到文明社會,不得不“咳金唾玉”,努力字正腔圓。他眼里是少年的迷茫,卻又分明浸染社會的復(fù)雜,對笑容的使用也是生疏的——現(xiàn)在想來,那是文學(xué)對生命的強力干擾。文學(xué)這東西一旦附體,不單自覺與眾不同,別人看來也是異于常人的。文學(xué)藝術(shù)搞得牛的多“不正?!保愕貌缓玫?,遂以“不正?!睘闃s,即便不出作品,也會抓著這根“不正?!钡牡静菀詾榘痢`嵟笫且粋€非常的正常作家——這句話不能解釋,各自理解。他的正常是一個普通中國男人的正常,傳統(tǒng)思想深植于心,世俗條框一框不少,千絲萬縷終成繭,深自縛,然后畢生為脫繭化蝶而努力——欲拽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倘若他能自溶蠶繭,解放心眼手,人生道路將會爽利許多——聽起來有點好為人師,我只是想到哪說到哪——當(dāng)然,或許正是此繭促生了他的文學(xué)也未可知——給自己樹立障礙物,再扳倒它,會有額外的愉悅。倘若省下這些所耗費的時間精力,也是解放之一種。我這般簡單觀察,許是謬誤,就權(quán)當(dāng)塑造人物了。

昆明一飯,聯(lián)絡(luò)甚稀,因胃記事,偶有關(guān)注。發(fā)現(xiàn)其見名人則合影,合影必曬朋友圈,甚是愛慕虛榮。遂有鄙意。到真正接觸了解,便知距離并不產(chǎn)生美,而是產(chǎn)生誤會,正如他人對我所犯的錯誤,我對他也犯了??梢娙撕腿酥g,多數(shù)是雞同鴨。真正的雞鴨倒是時常唧唧嘎嘎聊得歡暢。鄭朋真誠,不掩藏砍柴少年的幼稚,說話拙,下筆卻很靈泛,有些漂亮句子像他的豪邁那樣,與本人有些錯位。湖南人能將舌頭捋順的不多,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曾一度對方言恨之入骨,沒法像偉人那樣理直氣壯地湘普、川普。當(dāng)然,我一直認(rèn)為虛榮心是生命中最健康的東西,它具有蓬勃的、積極的力量。虛榮心也是征服欲。它和性欲一樣,都是力比多分泌物,都能帶給人享受,又都是極危險的——一旦管理失控,便可能犯罪。

鄭朋書架上頗有些好書,不少臺版。某日窺見錢理群先生的繁體著作,未拆封,斗膽借了,看時且忍不住畫線,故意截圖,意欲占為己有。鄭朋“哀號淚奔”?!安灰獊y畫啊,我的新書??!”“賣給我吧?!薄安毁u?!薄巴饧右活D燒烤?!薄安毁u,怎么著都不賣?!狈路鹨庵緢远ǖ牧技覌D女,奈何不得,最終擦掉涂痕,完璧歸趙。

鄭朋故鄉(xiāng)離沈從文家不近,和“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魏源算得上鄰居,離革命家陳天華也不遠,警世鐘,猛回頭,若要在水土與人的關(guān)系上尋找蛛絲馬跡,恐怕不是一個印象記可以承載得了的。

砍柴少年懷揣砍柴刀浪跡江湖,輾轉(zhuǎn)湖南、江西、云南,終成樵夫,唐宋名臣多貶海南,樵夫放逐至此,寄居《天涯》,嘆孤單,鍵盤噼里啪啦,文學(xué)溫暖了他。一面苦于職業(yè)看稿,一面不厭其煩,全中國的天空都回蕩著他后鼻音濃重的獨特音調(diào),“給《天涯》一篇小說吧,散文也行。”他喝酒和當(dāng)年買單一樣,完全不顧自己的實力。“給我一篇作品吧”,他醉盹兒中忽然睜眼說話,簡直像苦肉計。

現(xiàn)在,鄭朋決定趕走名字中的那條跟了他10年的牲口,恢復(fù)本名。大家要是看到署名“鄭朋”的小說,肯定不是小驢寫的——原來那些小驢寫的小說,好歹全歸他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