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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自然之聲——張羊羊和他的自然寫作
來源:文藝報  | 黃璨  2017年11月06日08:48

如果必得有所比較,相對于詩歌和小說,散文這種文體更接近寫作者內(nèi)心,更具情感的真實性。也就是說,散文寫作是一個作家樹立自己和暴露自己的最直接的方式。

和作家張羊羊相識在魯院的學習中。某一日,羊羊在班群發(fā)了一張圖片,是一叢綠葉襯托下的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不知是不是因為拍攝角度的關(guān)系,圖片中那些藍色小花在清薄的晨光下,有一種輕盈的夢幻一般的嬌柔姿態(tài),很是動人。羊羊說那種花名叫婆婆納,是他最喜歡的花。

依照常規(guī)審美,我想一個男性大概不太容易喜歡這樣一種小花,比起貴氣的牡丹花的盛大和熱烈,它顯得過于柔軟和微渺,似乎只有一顆柔軟的心才可以關(guān)注到。但事實上,在我近日讀張羊羊關(guān)于植物、動物以及人物系列的幾組散文之后,我恰是讀到了羊羊內(nèi)心這樣一種柔軟。

羊羊在散文《大地公民》“動物系列”中《獾子》那一篇的近結(jié)尾處寫道:“有時候,我特別想穿上獾子的皮毛,出現(xiàn)在地方志分明記錄了有獾子的鄉(xiāng)野,因為聞得到伙伴的氣息,那些原本以為消失了的獾子們從角落里探出頭來。我原來是認得它們的,那個叫小明,那個叫小朋,那個叫小友……我和它們在一起特別快樂,我不再雙腳直立行走,那是多么難看的走路姿勢啊。我四肢踏地,在草叢中奔跑。頭頂有那么多星星,我們商量著今晚的活動,先偷張羊羊家的玉米吃,再把張羊羊那個喜歡吃我們同伴的朋友家的紅薯地翻一個遍……等媽媽叫我們了,我們就唱著勝利的歌兒回家去?!睂嶋H上,在我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原本很平靜的內(nèi)心,突然就有一股潮水難以抑制地涌上來,并迅速占據(jù)了我的眼眶。我在想,倘若沒有一顆足夠柔軟的心,寫作者張羊羊不會情愿放棄作為一個高貴的人的身份,寧愿自己是一只四肢踏地的獾子,“在草叢中奔跑”,去和同伴“商量今晚的活動”,“唱著勝利的歌兒回家去”。倘若沒有對自然生命最真切的愛,羊羊在他關(guān)于自然寫作的一系列散文作品中,就不會謙恭地低下身子,把自己與作品里那些茨菰、韭菜、蒲公英、草莓、青菜、羊、燕子、布谷、獾子、鼴鼠等放在人類看來有些卑微的高度來相遇并深情注視。

這似乎又涉及到一個命題,即一個自然寫作者,如何在文本中更好地處理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更多時候,作為在自然界自封具有優(yōu)先權(quán)的人,對一些被定義為低微的生命,大都是俯視、征服、控制,以及改造。但羊羊選擇了愛、尊重、憐惜、關(guān)懷,與它們同頻率呼吸,同節(jié)奏歡樂。在他的散文中,羊羊這樣寫那些植物和動物:“茨菰外相胖篤篤的,性格極瘦,要脂膏厚重的東西來‘喂’”;“我感覺蒲公英是有牙齒的,她把孩子們緊緊咬在身邊”;“以前我把茄子叫做米飯的情人,再想想米飯和青菜更門當戶對”;“燕子之所以‘游牧’并不純粹是追逐陽光去的,它們喜歡在空中捕食飛蟲,邊飛邊長著嘴優(yōu)雅地把蚊、蠅之類的小型昆蟲迎入嘴里”……諸如此類種種的描寫,除了像一段音樂旋律中的泛音,使羊羊散文的語言充滿靈動的氣息和跳躍性的節(jié)奏之外,更讓人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油然滋生出平等的熱愛、深情甚至是欣喜,讓人感覺到世界萬物的明亮和清澈足夠溫暖人性世界里的恒常的冷漠。包括羊羊在他的散文敘述中,還會以自然生命自己的方式去報復和抵抗那種叫人的物種對于它們的毫無道德標準的戕害。比如前面提到的獾子,商量著要“先偷張羊羊家的玉米吃,再把張羊羊那個喜歡吃我們同伴的朋友家的紅薯地翻一個遍……”等等。顯然,這種報復和抵抗對于他寫到的“對吃充滿著無恥的想象力”的人過于輕柔,但真正輕柔的東西能夠有多大的仇恨的力量呢?它不過是同樣內(nèi)心柔軟的羊羊這樣一個自然寫作者對萬物眾生平等的一種呼喚、渴望以及寬恕。

不僅如此,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困頓,人類、植物、動物生存體系中的一些矛盾、沖突,以及試圖尋求著的平衡,羊羊亦是用他一貫溫潤的筆法,柔和地在紙上畫出一個似乎隱而不見卻又發(fā)人深省的問號:“奶奶,你只是一個農(nóng)民,在我活著的親人中惟一的純粹的農(nóng)民,你知道土地病了嗎?土地喊疼,野花夢見了它的尖叫。土地病了,沒有看病診所,沒有看病的好大夫,土地究竟生了什么???”這是羊羊?qū)τ诂F(xiàn)實的詰問,是一個寫作者對于社會的使命、責任、擔當,以及不回避。所有這一切,都是羊羊?qū)τ谧匀弧τ谏钟械膽B(tài)度,并成為他關(guān)于自然寫作的內(nèi)核和靈魂,生發(fā)于自然,最終回到對自然的愛。

和羊羊以及他的散文相識,似乎還需要提提他的喜歡喝酒。羊羊在他的散文《米酒》里寫道:“記得有朋友提到過我的一句詩‘今日我要把酒灌醉’,也只有他注意到了詩句里主賓的關(guān)系。我一向把酒當成好朋友,他當然是有生命的……”羊羊已然對酒如同他的文字,彼此間做了相悅的知己,甚至形同至誠的愛情。但羊羊的喝酒不像我們北方那邊男人的喝酒,需得度數(shù)高達50度以上的烈性酒,喝出一種恣意妄為、酣暢淋漓的氣勢來。羊羊喜歡喝的是他江蘇家鄉(xiāng)的那種米酒,大概十幾度的度數(shù),“顏色像米漿,從渾濁蒼茫之遠,到清澈透明之近,這江南最好的酒,喝一口,仿佛觸摸到媽媽的體溫?!边@一點很與他散文語言的風格相貼近。從總體上來說,羊羊的散文語言不溫不火,從容自在,娓娓而生,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和自然。但羊羊因為豐富的閱讀,會將這種閱讀直接介入到自己的散文中,讓語言有了米漿的圓潤濃稠的味道,卻隨意、契合,沒有一點疏離感。他還將大量的古詩詞,像墨入宣紙一般化解到自己的文字里,使文字更具有米酒那種渾濁蒼茫之遠。他的散文,既浸淫了古典文學的韻味,又有著當代文人的溫文爾雅,且文字完全是在自己的性情里延伸,尋常處有新意,激烈處有沉靜,清勁耐讀,像我們北方筋道十足的面,即便反復地咀嚼,仍是興味十足。記得作為同學,我曾多次勸羊羊少喝酒為宜,羊羊說:如果沒有酒,就沒有文字了。也許,正是江南那種綿軟卻不乏清勁之風的米酒給了羊羊精神上同等品質(zhì)的滋養(yǎng),使得羊羊的散文讀罷仍有余音繞梁的味道。

對于羊羊的散文,尚有一點是值得商榷的:倘若羊羊在他米酒特性的文字里,能夠滲入一點決絕的、烈性的、沖突的,甚至略顯侵犯性的東西,是不是更會讓人覺出酒本身帶給人的醉人的快意?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