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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不斷攀登,撐起燦爛的天空
來源:文藝報 | 陸景川(侗族)  2017年11月06日08:34

2016年8月2日,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評選結果揭曉,侗族作家、貴陽學院教授袁仁琮的三卷本長篇小說《破荒》成為獲獎作品之一。貴州文壇為之振奮鼓舞,侗族文學界更是歡呼雀躍,并且期待著他繼續(xù)攀登文學高峰,創(chuàng)造新的輝煌。

不料,2017年6月24日上午,袁先生的愛人王敢鳳老師給我打來電話,哽咽著說:袁老師昨日下午二時因病醫(yī)治無效已經(jīng)離世。晴天霹靂!我的心仿佛被利劍猛刺,疼痛得幾乎癱倒。想起這些年來,袁先生既像恩師又像朋友,在文學之路上扶助我、引導我,忍不住潸然淚下。

他住院時,我曾打電話探問他的病情,跟他調(diào)侃說:“您是精猴,您得像家鄉(xiāng)原始森林中的青杠樹那樣挺過這場風雪,您要硬棒起來,雄起來,扛著侗族文學這面大旗,繼續(xù)引領我們前進!”只聽那邊的他干咳了兩聲,笑著回答:“你放心吧,這點病沒什么,老毛病了,我相信我能抗贏它,我會重新站立起來的,我有信心嘛!”我一聽,心里有了底,對他的康復也充滿著期待。因為這之前,我知道他因在家里猛提盛水的木盆而折傷了腰,住了一次院。這次再進醫(yī)院,是因為腰傷復發(fā),雖然他近幾年來身體一直虛弱,但這回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沒想到這么快他就走了。

與袁先生的交往由來已久,特別是2011年,貴州省政府把《貴州世居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這一重大課題交由貴州省社科院承擔,吳大華院長即指令我來牽頭《貴州侗族文學史》的編務工作。為此,我聯(lián)系了袁仁琮先生,之后得到了他大力而無私的幫助與支持。他把自己掌握的貴州侗族作家的有關資料與聯(lián)系方式全部提供給我,還親自寄來了眾多的文學原著和參考資料,并就有關篇目框架設計與文學理論問題,提出了他的真知灼見。他既是一個博學、溫厚、寬廣的前輩,又是一個幽默不失童趣的好友,為人真誠、謙和,處事賢達、智慧,令人感到可親、可敬和可愛。

《貴州侗族文學史》肯定要重點寫到袁仁琮先生,因此,我得以較為全面地了解他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歷程。

1937年12月18日,袁仁琮出生于貴州天柱縣三合鄉(xiāng)碧雅村一個貧苦的侗族人家,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鐵匠。他小時上過私塾,先生是清末秀才,藏書頗豐。他愛好讀書,喜歡寫文章,作文曾獲得先生“小子可造”的批語,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鼓舞。后來就讀于藍田小學和天柱民族中學。1956年還在中學讀書時,他的劇本《小花和尚看梨》發(fā)表在當年的《貴州文藝》第95期上,從此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勤奮耕耘六十余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論文200余篇(首),出版短篇小說集1部,長篇小說9部,論文集1部,理論專著3部,主編散文集10部,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評論兩方面均有建樹。

其中,長篇小說《破荒》是袁仁琮的代表作,是21世紀初侗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是侗族文學史上標桿式的作品。小說包括第一卷《太陽從西邊出來》、第二卷《夢幻歲月》,第三卷《土匪名單》,共100多萬字,作品時間跨度為侗族山鄉(xiāng)解放前幾年至改革開放、進入發(fā)展新時期的30多年時間。這30多年,侗族地區(qū)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社會大變革。《破荒》站在歷史的高度,真實地再現(xiàn)了這一特殊歷史階段侗鄉(xiāng)的社會生活,視野廣闊,揭示社會內(nèi)容深刻,人物眾多,人物形象生動、復雜,可謂是侗鄉(xiāng)多姿多彩的歷史畫卷。

作者還站在歷史發(fā)展、人類進步的高度,著眼于人類自身素質(zhì)的成長與提高。他認為,成長是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每一個社會、每一個人的共同課題,是必經(jīng)之路。人的知識、經(jīng)驗、能力都不是先天的,前進道路上遭遇曲折、挫折、坎坷在所難免,關鍵是要挺過去,不要被暫時的困難嚇倒。這一嚴肅的論題,在《破荒》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因而具有相當深刻的啟示意義。它無愧于是一個民族的風俗史和心靈史,堪稱是一部蕩氣回腸、可歌可泣的生命大歌。正因為《破荒》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袁先生先后獲得第二屆貴州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金貴獎”和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成為榮膺全國大獎的第一部多卷本侗族長篇小說。

袁先生之所以能寫出《破荒》,完全是現(xiàn)實生活的饋贈和情感積聚的噴發(fā)。他親身經(jīng)歷了中國解放前的黑暗,親眼見到過拉壯丁的殘酷場面,看到兵大爺們在小鎮(zhèn)上明拿暗搶的殘暴。新中國成立后,他看到了欣欣向榮的新社會和人民當家做主的喜悅。之后,又經(jīng)歷了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化、三年困難時期以及后來的十年動亂和撥亂反正后改革開放這一歷史階段的社會生活,感受至深,揪心難忘。他認為,這是中國社會非常特殊的歷史階段,但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受了考驗,帶領人民挺過來了,同時吸取了經(jīng)驗教訓,走上了改革開放的康莊大道。這些社會生活留給人們的東西太多太多。這一點,中國人是無法忘記的。而且,成功的經(jīng)驗是寶貴的,慘痛的教訓也是珍貴的。中國人走到今天不容易,要珍惜。因此,真實地再現(xiàn)這段歷史,就成了他作為這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人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再加上過去的那些人和事他都很熟悉,可以信手拈來。同時,他和家鄉(xiāng)一直保持著良好聯(lián)系,一有機會就和妻子?;丶铱纯矗粢獮樾≌f創(chuàng)作補充材料也并不難。這就是他創(chuàng)作《破荒》并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

雖然袁先生創(chuàng)作《破荒》的念頭由來已久,但他真正敲擊鍵盤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間并不長,前后僅僅用了9個多月。那9個多月,他像一個勤勞的老農(nóng),在田園里日夜勞作、辛勤耕耘,達到了廢寢忘食、宵衣旰食的境地。那時,他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而且身體又向來虛弱。也許是“老牛自知夕陽晚”,他把生命都豁出去了。

待到《破荒》三部曲全部出版,他已明顯地透支了生命。但為了文學,也為了自己的民族,他在77歲時,還擔任《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侗族卷》的主編,該書共43萬字,他都字斟句酌地審改把關,還將一些無電子版的稿件親自處理成電子版分發(fā)給相關評委審讀,在短短數(shù)月間,他白加黑、五加二,做了大量深入細致的具體工作,終于積勞成疾,到2015年,他的體質(zhì)已明顯地江河日下,氣色黯淡,說話吃力,常有支撐不住的頹勢了。

2015年10月,我的作品研討會在貴州省文史研究館舉行。事先他已確定參會并寫好了發(fā)言稿。可到了那一天,他的身體明顯地吃力,走路都得由夫人扶著。我知道情況后,力勸他不要來回趕路、坐車勞累了,他的發(fā)言稿可由其他人代為宣讀。可一向溫良謙和的老先生,任憑誰勸說都不聽,“一意孤行”地要王老師扶著他到文史館二樓會議室,僅僅是上兩層樓梯,他就休息了兩次,舉步艱難,令人心疼,又使人肅敬。在會場上,我過去問候他,勸他不要強撐,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可他抬起頭來漾著慘淡的微笑說能堅持得住,一定要給這樣的會議襯氣場??粗遣贾簧倮先税叩纳n白臉上漫出趕不走的倦意,我的心頭掠過了歉意不安的漣漪。終于,他硬是撐著堅持住了,并且作了精彩發(fā)言。

2016年6月,侗族文學研討會在京舉行。袁先生又是抱病一路顛簸赴京參會。他在會上說:“寫作的最初階段,我喜歡鉆研我們侗族有什么民族特點,書寫一些比較表面的東西,搞了幾年,發(fā)表了不少東西??墒茄刂@個路子,后來越寫越窄了。于是,我決定把侗族的東西放下來,把注意力擴展到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研究孔子、莊子、王陽明,然后再返回侗族的民族文化根基。之后我寫侗族不僅僅停留在寫衣服、頭飾、唱山歌等上面,而是深入到民族特性,表現(xiàn)民族性質(zhì)。我們要不停地上山,上到高山才能夠看到山底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停地攀登,我快80歲了,老天爺沒有告訴我還能夠?qū)懚嗑?,能走一天就走一天,能干一天就干一天。我已?jīng)把寫作作為我的生活方式,作為我的一種生命需要,到底能寫到什么時候,我也不管了。侗族文學的希望就在年輕的一批作家身上,希望他們?yōu)槎弊鍝纹馉N爛的天空?!逼淝槿?,其言諍諍,令人感懷,促人深思。

當《破荒》喜獲“駿馬獎”的消息傳來,他雖然倍感榮幸,但更顯得淡定從容。9月份,他從北京領獎回來后,還在家里閉門靜思,重新對自己的大量作品進行縝密考量,希冀以后的創(chuàng)作不斷升華。他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只要寫一寫,我就進入了一種令人愉快的境界,徜徉其中是一種享受,舍不得放棄。如果是為了名利或獲獎,那我早就不干了。以后,如果身體條件允許的話,我還想寫寫學校生活,畢竟我教了幾十年書,不寫寫心里欠欠的。如果還允許,就再跟荀子打打交道,寫寫這位‘性惡論’的祖師爺?!笨?,馬上逼近耄耋之年的人了,袁先生還壯心不已。

可恨天不假年,今年4月他因腰損住院后,誘發(fā)了多種疾病,最后發(fā)展至肺炎,最終又發(fā)展到肺癌,他那近年來每況愈下的虛弱身體,怎能經(jīng)受得了病魔四面八方的強勢襲擊呢。就這樣,這顆侗族文學界的巨星,這把始終在燃燒的文學火炬,無奈地漸漸熄滅。

王老師告訴我說:“袁老師非常熱愛生命,總覺得自己像往常一樣住幾天院就能再回家寫作,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也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讓我們四處尋求名醫(yī)治療,可還是沒能挽留住他的生命。但他留下了遺囑,要我們親屬在他離世后,一定要把骨灰撒到家鄉(xiāng)天柱縣的劍江河,讓他長眠在金鳳山下、劍江河畔的土地上,回歸到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回歸到他從那里走來的大山深處的青山綠水中?!?/p>

斯人已去,書卷長存。他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