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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張展》:一次有關真相的追問之旅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 | 周景雷  2017年11月30日14:37

在對孫惠芬的閱讀中,我始終對她對“關系”的“糾結”“耿耿于懷”,總是期望她能于此有一個飛升性的創(chuàng)設,因此我在幾次關于孫惠芬的評論中都談及了《致無盡關系》這篇小說。果不其然,從《致無盡關系》,經(jīng)歷了《生死十日談》《后上塘書》,再到現(xiàn)在的《尋找張展》,孫惠芬終于克服了親情、血脈、家族等有形物質(zhì)的束縛而走向了無形的精神和靈魂叩問?!秾ふ覐堈埂方o我?guī)淼捏@異和沖擊讓我斷定,所有的期望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在《尋找張展》中,孫惠芬仍然把“無盡關系”作為思考生活和世界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因此不惜筆墨,多次述及。“我”和張展本無淵源,但卻因某種“關系”的擴張,使我開始了尋找之旅。由此我斷定,在孫惠芬的意識世界中,“關系”已經(jīng)成為其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本質(zhì)和動力。所謂本質(zhì)是指在其創(chuàng)作中,她是通過關系這種網(wǎng)格化的方式來確定人或事物的諸種內(nèi)涵,來展現(xiàn)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各種側面,進而試圖做出“這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的定義,由此使“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哲學判斷得到文學性的解析。比如張展之所以是張展就是在與我、與申一申、與斯琴、與交換媽媽、與父母等的相互交織中得以確立的。所謂動力是指對“關系”的脈絡梳理不僅牽引著故事的發(fā)生和情節(jié)的演進,而且還推動著敘述欲望的不斷生成并向周圍不斷鋪展。

其實,由“關系”出發(fā),孫惠芬講述了一個并不十分復雜的故事:在上部中,“我”受兒子之托尋找他高中時期的同學張展。在尋找過程中,通過各種關系的挖掘、組合,逐漸建構了負面的壞孩子的形象,同時“我”也逐漸忘記了尋找張展的最初目的。在下部中,通過閱讀張展來信,我們又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那種叛逆的、掙扎的、奮進的和內(nèi)省的形象異常豐滿。但之所以造成閱讀沖擊和震撼,其原因就在于這兩相對照所形成的反差,和由這種反差出發(fā)所觸及到的生活真相以及纏繞在真相之上的哲學意蘊。

這種意蘊首先來自于對真相的判定上。我們說,“尋找”一定是和“真相”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小說中,尋找張展的過程就是一個尋找和揭示真相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作者使用了兩種方法,即“他證”和“自證”。在他證層面,張展是一個問題少年:離家出走,對父母叛逆、冷漠,與洗頭女鬼混,不按父母的規(guī)定和期待邏輯發(fā)展等諸種,這幾乎涵蓋了作為特定的一代人身上所能被預見到問題??梢哉f,他證的過程就是一個負面形象的建構過程。在自證層面,張展通過書信的方式,條分縷析地呈現(xiàn)了一個人從少年到青年的心路歷程。這個歷程性的自述,不僅展現(xiàn)了一個倔強、掙扎、上進、善于思考和自省的青少年形象,也巧妙回答和反駁了他證過程中的諸種疑問。從現(xiàn)實的價值層面而言,自證過程的沖擊以及由此所引發(fā)的心靈自省和剖析無疑是確實可信的。特別是張展經(jīng)歷過父親空難后的對家族、父系的親情回歸尤為發(fā)人深省。借此,我們看到,一個擁有強大內(nèi)心的青年躍然紙上。孫惠芬用充沛飽滿的激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正面典型,為張展那一代人進行了有力的辯解。小說行文至此,我們確信找到了真相。但是,十幾天的尋找和一夜間時斷時續(xù)對張展來信的閱讀卻在無意間一個電腦鍵盤的誤操作中迅即消失。于是真相是否真的存在過令人陡生疑問,這就像暗夜中發(fā)著微光的影子,隨著黎明的到來,影子最終消失殆盡。在這一邏輯中,不難看出,敘述者對真相存在的可能性是持猶疑態(tài)度的,至少我們很難抵達純粹的真實。不過,作者并未就此放棄。她在黎明之中看到了小區(qū)里同樣接受著陽光雨露卻長的參差不齊的樹,追問道:是什么,什么使它們成為現(xiàn)在?“這里面有沒有規(guī)律性的存在?”我以為這正是孫惠芬的終極追問所在,顯然她遇到了哲學難題。

其次,與上述追問相伴生的則是對自我身份的追問。應該說,就小說本身的情節(jié)邏輯而言,它是清晰有序的。這里既沒有更多的令人疑竇叢生的枝杈,也沒有更多的山重水復的迷茫,甚至在閱讀到下部的時候我都有一些“張展來信”太過匆忙的挑剔。但盡管如此,我卻發(fā)現(xiàn),從始至終作者都在提醒我們一件事情,那就是尋找張展的過程也是在尋找我們自己的過程。因為在這一過程中,所有人的身份看似確定不疑,實際都在發(fā)生著或顯或隱的位移。比如,“我”本來是為兒子尋找同學的,后來卻變成了一名真相的探究者,而是否真的就探得了真相卻是飄搖不定的;張展的父母本就是張展的父母,卻因為追逐名利,而異化為權利的機器;“交換媽媽”耿麗華是局長還是媽媽?抑或真的就是“交換”?斯琴到底是誰?于張展而言,她是天使還是魔鬼?“我”原本以為自己就是一位好媽媽,但隨著閱讀張展來信的深入,“我”也在不斷地修正著自我認知,甚至在我看來,敘述者的作為好媽媽的角色也一度迷失。當然對自我身份迷失有著最清醒認知的當屬張展。比如在“父與子”這對關系中,張展在父親遇難前因親情的疏離而迷失,他通過逃離的方式對此進行確認;在父親遇難后則因親情的回歸而迷失,迷失在探根溯源般的親情想象當中,迷失在各種無限關系的確認當中,因為他不知道如何使自己的靈魂安靜下來。在這里,我們得承認,張展的迷失不僅充滿了思想的力量,而且也充滿了哲學的力量。其實張展的問題,既是敘述者的問題,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問題。這里不得不又談到了“關系”,當我們站在“無盡關系”的任一結點上,隨著朝向的不同,身份也會在不斷變化。這時,我們真的要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

當然,不管什么樣的追問,對孫惠芬來說,批判的姿態(tài)都是一以貫之的。《尋找張展》不僅收納了當下最具時效的訊息,而且也能夠運用最為前沿的意識展開批判。這樣就使她的這次形而上之旅擁有了厚重的生活基礎,并流灌在大地之上。

(作者系遼寧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