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造夢的雨果》到《寂靜中的驚奇》
2017年5月，曾憑借《天鵝絨金礦》《卡羅爾》驚艷戛納的美國獨立導演托德?海因斯帶著新作《寂靜中的驚奇》再度出征戛納電影節(jié)，被認為是新酷兒電影的旗幟性人物海因斯一向以探索同性間欲說還休的復雜情愫聞名，這次卻選擇涉足兒童題材，該片被不少批評家認為是海因斯導演生涯中最主流的作品。影片改編自知名兒童繪本畫家布萊恩?賽茲尼克（Brian Selznick）的同名原著，原書一出版便占據(jù)《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榜首之席，收獲了廣泛好評，其中《書單》雜志評論它是“一份獻給眼睛、心智和心靈的禮物”。
《寂靜中的驚奇》講述了兩個年紀相仿但相隔五十年的孩童相似的故事，采用了雙線交織的結(jié)構(gòu)。故事的時代背景分別是上世紀20年代和70年代，主角分別是一位名叫羅絲的女孩和一位名叫班的男孩，小女孩是天生的聾啞人，小男孩則因遭遇雷擊失聰。兩人均逃離家鄉(xiāng)只身前往紐約，羅絲渴望遇見一位著名的女演員，而班則是在相依為命的母親過世后、在房間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于父親的線索，試圖尋找素未謀面的父親。故事結(jié)尾班最終抵達了尋途的終點——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在那里他遇到了老年羅絲，原來羅絲是他的奶奶。令人驚奇的是，羅絲把一生都奉獻在制作博物館的紐約模型上，而她的兒子、班的父親的每個人生足跡都被藏在模型里。
布萊恩?賽茲尼克（Brian Selznick）
賽茲尼克一貫融合精簡的文字與精美的繪畫來講述故事，不少人評論說閱讀他的書總有種欣賞大片的感覺。在該書中，賽茲尼克再次突破常見的創(chuàng)作模式、嘗試新的敘事方法，不但融合文字與繪圖共同敘事，而且展開兩條不同的故事線：文字部分講述小男孩的故事，繪圖部分則刻畫小女孩的經(jīng)歷。雙線并行的結(jié)構(gòu)一開始或許會給讀者帶來錯覺，誤以為兩個故事是平行的，直至結(jié)尾謎底才揭曉：兩個故事是緊密地連接在一起的。繪本小說這一形式結(jié)合了文字與繪畫兩種表現(xiàn)手法，不同于大多數(shù)作家和插畫家聯(lián)手打造、以插圖襯托文字的繪本，賽茲尼克的作品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完美結(jié)合體。
《寂靜中的驚奇》
而導演海因斯選擇以黑白默片的方式來講述20年代的故事、運用彩色有聲鏡頭來表現(xiàn)70年代的場景，黑白彩色交替出現(xiàn)，以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的鏡頭語言來詮釋這份令人驚奇的寂靜。賽茲尼克的原著不僅提供了故事，其精美絕倫的鉛筆畫也為鏡頭設(shè)計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參考，甚至可以被稱之為現(xiàn)成的分鏡劇本，此外，賽茲尼克也作為編劇參與了該書的電影改編。鏡頭是更加直觀的，延伸和豐富了原著的人物形象與故事戲劇性，海因斯高超的電影化技巧在影片中顯露無疑，尤其是在音樂、鏡頭、服裝設(shè)計方面。作為一部以聾啞兒童為主角的影片，對話顯然是次要的，因此海因斯在配樂上下了一番大功夫，多種類型的音樂（例如古典、現(xiàn)代、搖滾等）在適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為劇情的推進、情感的表達、氣氛的渲染增色不少。雖然有批評家認為影片對音樂依賴過度、導致情感被過度渲染，但不可否認的是，影片的配樂著實使得故事顯得更具感染力。影片同時隱藏著對默片時代的致敬，海因斯通過融合現(xiàn)代元素與慣用默片手法，例如用鋼琴聲模仿現(xiàn)場音效，打造了極具年代性與懷舊氣息的現(xiàn)代“默片”。當羅絲在和班講述家族歷史時，影片選擇以紙片定格動畫的形式呈現(xiàn)，對各類敘事技巧的使用不只是拼貼，而是以多樣化的影像呈現(xiàn)方式和精彩的畫面語言來講述這個包裹著探險外衣的親情故事。影片的服化道也收獲了極高的口碑，一向?qū)γ缹W細節(jié)要求嚴苛的海因斯此次依舊施展了自己在視聽方面的才華。
布萊恩?賽茲尼克的另一部作品、榮獲美國童書凱迪克獎的繪本小說《造夢的雨果》早些年被改編成電影也曾引起極大的關(guān)注。賽茲尼克談到，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是受到了蓋比?伍徳的《愛迪生的夏娃：探求機械生命的魔術(shù)史》的啟發(fā)，在閱讀伍德小說的過程中，他得知不少關(guān)于機械發(fā)條玩偶（即機器人）的故事，腦海里不自覺浮現(xiàn)了雨果——一個熱衷于修復遭受損毀的機器的小男孩——的形象。一向以拍攝紐約中下層社會生活的寫實電影見稱、尤其擅長刻畫充斥著雄性荷爾蒙、血腥暴力畫面的當代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出乎意料地被這個兒童奇幻故事深深吸引。值得一提的是，《雨果》還是馬丁斯科塞斯的首部3D影片。
《雨果》電影海報
故事主角小男孩雨果是個天生機械控，身為鐘表匠的父親因火災喪生后，他被唯一的親人、負責管理車站鐘表的伯父帶到新住所——巴黎火車站鐘樓。然而，伯父游手好閑、終日在外游蕩，雨果不得不擔起了敲鐘的活兒，他在這個公共場所秘密生活，生怕被火車站的警察發(fā)現(xiàn)（會被送到孤兒院）。雨果把對父親的思念轉(zhuǎn)移到其生前留下的唯一物件身上——父親從博物館帶回來的、因機械故障無法正常運轉(zhuǎn)的機器人。雨果不時在玩具店偷零件，試圖修好機器人。不料，有天他被脾氣暴躁的店主喬治?梅里愛當場抓獲，卻因此結(jié)識了梅里愛的養(yǎng)女、年紀相仿的伊莎貝爾，兩人一起探尋了機器人以及梅里愛的秘密：原來梅里愛是無聲電影時期至關(guān)重要的電影藝術(shù)大師，由于種種原因（公司自身經(jīng)營不善、一戰(zhàn)爆發(fā)對電影行業(yè)造成巨大沖擊、梅里愛的創(chuàng)作遇到瓶頸、缺乏新意的作品逐漸失去了觀眾的喜愛等），堪稱“法國電影第一人”的梅里愛晚年卻淪為在火車站販賣玩具的商販。令人欣慰的是，這個故事有著幸福的結(jié)局，得益于雨果等人的努力，梅里愛的電影作品重獲關(guān)注，不久后，一場以致敬梅里愛為主題的回顧展成功舉辦。這一結(jié)局與史實是基本吻合的，雖然背景原因有所出入：1929年，在實驗電影人莫克萊爾的倡議下，在巴黎舉辦了梅里愛回顧展。
喬治?梅里愛是所有研究電影史的人都繞不過去的名字，他與盧米埃爾兄弟等人一道被認為是早期電影重要的奠基者，如果說盧米埃爾是紀實片的先驅(qū)，梅里愛則是科幻片的創(chuàng)始人。舞臺魔術(shù)師出身的梅里愛與同時期許多巴黎人一樣，在第一時間觀看了盧米埃爾兄弟的活動影像。梅里愛當即被電影這一新發(fā)明所吸引，他認為這是比傳統(tǒng)魔術(shù)更為神奇的“魔術(shù)”。然而，當他向盧米埃爾兄弟要求購買“電影機”時，卻遭到了拒絕，但梅里愛沒有放棄，而是立志自己搞出一番天地，最終他不僅制造出自己的電影機，還建筑了攝影場，即“造夢”玻璃屋攝影棚，拍攝自己獨具一格的“魔術(shù)”電影。梅里愛對電影發(fā)展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對特技手法的探索，短短幾年間便開創(chuàng)了疊化、多重曝光、延時攝影、圖畫上色等一系列拍攝技巧，并對當時已經(jīng)存在的各種電影表現(xiàn)手法予以創(chuàng)造性的應(yīng)用。書籍和電影里講述的故事與梅里愛的電影生涯大體吻合，而虛構(gòu)的橋段，例如與雨果相遇的橋段和知情人對梅里愛電影生涯的懷念，則為歷史史實增添了一份童話般的溫情。
剛剛已經(jīng)提到，在賽茲尼克的作品中，文字與插圖是融為一體的，插圖不是文字的輔助解釋，而是敘事的一部分，同樣起到推進故事發(fā)展的作用——賽茲尼克畫了兩百多頁精致的分鏡圖。書籍開頭即是由遠到近的連環(huán)插圖，一開始是對小男孩生存環(huán)境的描繪，之后逐步聚焦到個體形象身上，用電影語言來說是從全景鏡頭到特寫鏡頭的變換，這類鏡頭感極強的敘事手法貫穿全書，例如使用一連串的插畫來描繪追捕鏡頭。賽茲尼克的書是極具電影感的。
馬丁?斯科塞斯電影版的《雨果》從一開始便采用快速剪輯來交代時代背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巴黎，影片以多角度、突出細節(jié)的運動攝影和長鏡頭營造出一種意味悠長的復古情懷，鏡頭里的巴黎被賦予了夢境的質(zhì)感，與早期電影“造夢”的母題不謀而合。影片備受贊譽的是其繁復精巧的場景制作，例如故事的主要地點——巴黎蒙帕納斯車站，主創(chuàng)在英國的Shepperton影棚高度還原了當時的場景。而與一絲不茍的高仿場景相匹配的是極具懷舊氣息的暖色調(diào)，不同于自然色調(diào)，影片關(guān)注的焦點在于如何更好地凸顯膠片般的質(zhì)感，這讓人想起早期電影人對顏色的嘗試，例如使用tinting、toning等染色法渲染出頗具奇幻氣息的色彩。從主題上來說，《雨果》是一部迷影性質(zhì)極強的作品，驚人的視覺表現(xiàn)力背后隱藏著的是對早期電影的懷念，斯科塞斯通過這部電影表達了對不斷探索與嘗試的電影先驅(qū)們的敬意。賽茲尼克更多是在史實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溫馨故事，而在斯科塞斯的眼里，《雨果》是一封寫給早期電影人的情書——電影是迷影人做的一場久久不愿醒的夢。
兩部作品均從邊緣化兒童的視角切入，主角的身份背景出奇得相似，都是剛剛成為孤兒、十歲左右的兒童，他們都對世界有著天真單純的期待與向往，卻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和家庭不幸，只能過著舉步維艱的生活。主題上的相似體現(xiàn)在對父親的情感上，可以說班和雨果的故事的核心都是尋父，班尋找的是生父的足跡，而雨果在尋找完成父親夙愿的方法，與此同時，在旅途中他們探尋、了解和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意愿、一步步走進真實的自我。另一個值得一提的共同主題是對以警察為代表的官方勢力、權(quán)威力量的挑戰(zhàn)。在《寂靜中的驚奇》中，班多次逃過了紐約街頭警察的追捕，類似的場景同樣多次出現(xiàn)在《雨果》里。故事中雖然沒有絕對的反派，但讀者、觀眾會情不自禁地對火車站的跛腳警察心生不滿，他不斷地追捕雨果、打算將他送到孤兒院，擺脫權(quán)力機構(gòu)的束縛是這兩個孩子生活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雖然不少人詬病賽茲尼克作品中敘事總是太過牽強，但如果將這些繪本小說放置在童話故事的大框架下，這一問題似乎也就不那么嚴重了，畢竟賽茲尼克的目的不是講述一個邏輯上毫無缺陷的故事，而是借由兒童的視角來傳遞希望：雖然主人公們都有著悲慘的命運，但最終的結(jié)局是溫馨感人的，通過講述具有年代感與歷史感的童話，讓讀者、觀眾感受到一個不受時代限制的信仰的力量：在艱難的社會生活面前，對藝術(shù)、對美好生活純真無邪的欣賞依舊能大放異彩。
近日，賽茲尼克的新作《奇跡之屋》的簡體中文版剛剛面世。這部榮獲2017年英國格林納威獎的新作一問世就收獲了美國各大媒體的好評，《學校圖書館期刊》、《華爾街日報》、《華盛頓郵報》等紛紛強推，臺版同樣銷量不菲。賽茲尼克再度出馬，同樣是繪本小說，同樣是以小男孩為主角，同樣是雙線敘事，同樣是宏大的歷史背景，同樣極具電影感。不知又有哪位知名導演會將目光投向了這部作品，確實令人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