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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洗 井
來源:文藝報 | 劉美蘭  2018年02月06日15:40

在武陵山脈深處,大雪紛飛時便是一年最溫暖最團圓的季節(jié),在外打拼和漂泊的人,此時都陸續(xù)地回到已離開了許久的家鄉(xiāng)。越往山里走,山勢就會越來越高。山里自然就比山外要冷得多,總是有那么一段時間,大雪會使勁兒地不歇氣地靜靜飄,待大雪封門時,千山萬壑便已沒入天地間的白色中,不論是回家的還是出門的,都得把天大的事兒藏在心里頭,雪下面的腳必須十分謹(jǐn)慎和小心了。

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似乎都與大雪有關(guān),可能是每年的這個時候都已近年關(guān),我們照例是要隨著父母回到外婆家的。

大青屋實際是吊腳樓特色的土家大黑瓦屋,只是因為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總有蓊蓊郁郁的綠意,我們就都叫了大青屋。大青屋西邊屋場前是個魚塘,魚塘邊有個豬舍,大約是自然生物鏈。塘埂邊靠屋場上有三棵并排而立百年老銀杏樹,樹下散種著一簇一簇的淡黃色毛絨絨的夢花。大青屋后東邊靠近一條若隱若現(xiàn)從后山上蜿蜒下來,又隱現(xiàn)在草叢里的小溪,小溪在巨大的青石東邊停留成深綠色的小水潭繼續(xù)往下而去。有趣的是,大青石屋的西邊則有一大一小兩口泉眼井,位置略高的小井里的水溢滿后自然地流向大井,大井是村里人洗菜洗衣服用的。小井緊貼巖壁,是外公在世時一點點用尖嘴鉆鑿出的一個半圓形?;蜻@個地方很小,只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因為漫山遍野長滿了山桃樹,春天里桃花一開如同仙境,加上村子前有一座風(fēng)雨橋,便留下一個花橋的地名。村里人大多來自湘西,口音也是帶著濃重的湖南味道,吃的也是偏咸臘香,進(jìn)了臘月,家家的火塘上都會吊起一串串的臘肉和其他臘山貨。這個村子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已無從可考了,但村子里的人同宗同姓,卻是真實的。既然大多是沾親帶故的鄉(xiāng)親,自然,兩口水井也就擔(dān)負(fù)起了全村人的吃喝用度,而小綠潭則是路過的牛馬羊等家畜的飲水天堂。

因為地理位置好,花橋人的日子就過得比周邊村子里好。

兩口井離我們家的大青屋也就過個小坡20來米的距離,所以,哪怕是在臨近年關(guān)下大雪,每隔一天,天光未亮?xí)r,勤快善良的嫲嫲都會包好黑色的長頭巾,踩著“嘎吱嘎吱”響的積雪,帶著木桶等家什蹣跚著來到井邊。小井因為深,所以半年才會洗一次,洗起來也會簡單許多,更多的是清理。大井用得多,每天洗菜洗物的,所以隔天必須洗一次,否則會有許多的沉甸物。嫲嫲先是用長長的大木勺將大井里的水勺出來,再用竹條帚使勁兒洗刷井壁,再用小井里的水沖洗大井三次。每次洗下來,嫲嫲都會累出一身大汗。洗完井,嫲嫲就會就著井水也梳理打扮一番,這是她最輕松的時候,天邊還只是露出魚肚白,她還有足夠的時間留給自己。她有一副從娘家?guī)淼你y耳環(huán),時間很緊時她也就只是側(cè)著頭,仔細(xì)地用那方藍(lán)色的洗臉布巾輕輕擦拭一下銀耳環(huán)的下半圓;要是時間寬裕的話,她就會忍著痛把耳環(huán)取下來,從懷里掏出一個裝有草木灰的小紙包,再把布巾用泉水打濕,蘸著草木灰將已有點發(fā)烏的耳環(huán)擦得锃亮锃亮的。這樣,嫲嫲在井邊的時間就會長一些,等她一樣一樣地收拾停當(dāng)了,太陽也就要從山后跳出來,此時,井水也漫出井沿,嫲嫲就會精神一振,笑容又回到她的臉上,她將水桶裝滿水,站起來,然后躬下單薄的身子,擔(dān)著水,一步三搖地?fù)u往大青屋,那份樸素的婀娜多姿美妙無比,就像一首無聲的從坡那邊飛過來的山歌。此時,我們家的那個大花翎公雞才懶洋洋地仰起頭開始打鳴兒,哥格哥兒——

天光大開時,村里挑水人來到井邊時,兩眼井早已溢滿流向小溪,井水清碧如緞通透見底了,大姑娘小媳婦來到井邊,也是要悄悄作態(tài)地看看自己的小臉蛋和婀娜身姿的。

聽外公說,外婆年輕時就是負(fù)責(zé)兩口井的清洗的,年紀(jì)大了實在洗不動了,這個任務(wù)就自動落在了家里的長子長媳身上。長子伯伯長年在鎮(zhèn)里工作,長媳嫲嫲就把這件事兒接了下來,這一交一接就是一輩子。

哪怕是一場大雪,但從巖壁上滲出來的泉水卻氤氳在溫?zé)岬臍怏w之中,山里的泉水就是這樣,冬暖夏涼的特性讓兩口井從來不會封凍。于是,通往井邊的雪地里的行行腳印便如對開的葉瓣把村里村外圈了起來,出門的擔(dān)水人循著前邊的腳印小心翼翼地走著,雪花拍打著臉頰生疼生疼的,但擔(dān)著水的身子步伐卻扎得像毛鐵一樣穩(wěn)當(dāng),調(diào)皮的小花貓從后面竄上前去也不會亂了步子。

雪光映射在井邊忙碌人的身上,一切都比往常要明晰鮮艷起來,日子甜美猶如米酒入口,還滋滋地往心里面去。擔(dān)著水愈往家里走,心里便愈發(fā)歡暢起來。此時,家家戶戶房頂上的煙囪已開始冒著淡淡的青煙,粗大而渾碩的老樹蔸子在火塘里歡快地迸發(fā)著金星銀星,人們總喜歡在塘灰下面埋上雞蛋、土豆、紅薯等寶貝,這可都是婦女孩子的最愛,等著“撲哧”“撲哧”的聲音傳來里時,一朵朵塘灰被炸開成花朵,灰頭灰臉的寶貝們從塘灰中露出半邊身子來。熟了,老人們在一旁笑開了花,用兩根長長的鐵火鉗幫忙,這些個寶貝就在拍拍打打中躍入孩子們的嘴里了,于是,從家家戶戶飄出的綿軟淳香的年味就在山野里彌漫開來。

這山里雪下得越大,掛在家家戶戶屋檐下的紅燈籠就格外地閃眼,那火塘里的火就格外旺,這年就過得格外地踏實。

大雪紛飛中,大青屋東側(cè)的兩口水井,便如兩只歡快的毛毛眼,在深邃的雪夜里,靜靜地陪同著萬物生靈,迎接著新年的到來。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