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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悔恨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滬杭梁李董  2018年04月04日11:14

父母去世,前后只隔三年。

母親走的那天早上,我陪在身邊。窗外陽光明媚、秋高氣爽,母親已極度虛弱、命若游絲。她從醫(yī)院回家,進入彌留之際?;煹艄獾陌装l(fā),長出滿頭銀絲;臉上毫無表情,已沒笑的力氣;眼睛定定地看我,似乎有話要講。突然,她張開嘴巴,睜大眼睛,看著前方,目光中充滿大驚懼,又充滿大歡喜。整個人坐起來,仿佛要起身,似乎要出發(fā)。我一邊抱著母親的身體,一邊哭喊著媽媽。一位親戚進來一看,說你媽已經走了。我仍呆呆地抱著母親,怎么說走就走呢?不還好好地躺在我的懷里?我能感覺到母親的溫暖,只是她的眼睛慢慢闔攏,她的呼吸已很微弱,身體已經極度放松,靈魂開始自由飛翔。

我哭得更兇,抱得越緊,我不想母親離開,要把她硬拽回來,不管是死神的手里,還是上帝的懷中。這時的我和母親,從沒如此親近,從沒這樣相擁,從沒這般摟抱……小時候母親也抱過我嗎?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小時應該感到母親的懷抱最柔軟,母親的胸膛最溫暖,母親的笑容最燦爛,母親的雙手最迷人。我一有什么驚嚇,總會把臉往母親懷中埋;一有什么事情,總愛往母親的懷里鉆。即使自己開始蹣跚走路,看見母親仍然伸手要抱。母親抱著我喂奶,抱著我吃飯,抱著我走路,抱著我干活,抱著我睡覺,抱著我尿尿……母親抱著幼小的我不肯放手,抱著啼哭的我徹夜未眠,抱著微笑的我心花怒放,抱著熟睡的我左看右看……我怎么就忘了母親的擁抱?

噢,我想起來了,小時有次我發(fā)高燒,父親又不在家里。雨大得好像在天上傾倒,柔順的清溪變成咆哮的猛獸,趕來就診的醫(yī)生不敢過橋,母親聽到這個消息要急瘋了,穿蓑戴笠后抱起我沖進雨中,趕到溪邊只見洪水波浪滔滔,單薄的木橋在激流中瑟瑟發(fā)抖,岌岌可危已經禁止人們過橋,母親發(fā)聲喊“孩子病了怎么辦”,抱著我就噔噔噔地往橋上跑。母親在前面飛跑,木橋在后面垮塌。等到母親趔趄著沖過木橋,身后長長的木橋就不見了。她來不及理睬別人的責備,抱著我向五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跑,等到沖進衛(wèi)生院把我交給醫(yī)生,她自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身上已沒有一絲干燥的地方。醫(yī)生一句“再遲點就來不及了”,發(fā)糊前額的母親才大哭起來,她既為及時送到而慶幸,又為冒險過橋在后怕……那天回家,因為木橋已被沖掉,我們只能繞道回家,母親一路抱我背我,不舍讓我下地行走,多走了十幾里山路。

“你還抱著干啥?還不趕快放下,抓緊揩身換衣?!币晃挥H戚大聲提醒,這時我才如夢初醒,但我仍然不肯放手,親戚們不得不把我拉開。這時母親的身體還很暖和,就像當年抱我的時候;這時母親的眼角有顆淚珠,黃黃的像顆珍珠盈盈欲墮。是舍不得母子的分離,還是埋怨兒子的放棄?我印象中母親流過三次眼淚,一次是班主任老師上門告我狀時的氣急,一次是爸爸文革時被關進祠堂后的悲哀,一次是無米下鍋時姑姑拎來番薯的驚喜。這次是第四次。

接著為母親揩身。我長這么大年紀,還是頭次為母親擦洗身體。母親的身體雖被無情的病魔吞噬一空,但在我眼里還是那樣圣潔和偉大:我的生命就是在她的身體中孕育,我的身體就是從她的肚腹中分娩,我的乳汁就是從她干癟的乳房內流出,我的成長就是從她粗糙的雙手中哺育。這里是停泊我生命之舟的港灣,這里是成長我生命之樹的土壤,這里有流淌我生命之源的甘泉,這里是結出我生命之果的搖籃。我已記不起母親為我擦身的情景,但肯定為我洗過無數回身體,在面盆中、腳桶里、小溪旁、水圳邊,拉屎撒尿后的換洗,滾爬跌倒后的清理……赤身光腚的我嬉戲著水花,晶瑩的水珠也濺起母親的歡笑。母親每次洗好后不忘在我身上涂層爽粉,每回揩干后又要在我腚上印個親吻。今天我為母親揩身卻泣不成聲,把一股股悔恨咽進喉嚨吞進肚中。因我再也不能為母親揩身擦體,卻忘了母親當年為我洗澡的情景。

擦完身后就是穿衣,為母親穿衣也是頭次。以前總是母親在煤油燈下密密縫制,為她即將遠行的兒子趕衣做褲,將無盡的思念化作絲線,把無限的牽掛縫進衣中。做好后她要我穿上試試,左瞧右看仍不放心,這里拉拉那里扯扯,看著妥帖才露笑容。我已數不清她為我縫過多少衣,也記不起她為我穿過幾回褲:從開始教我兩只手伸進兩個衣袖,再到扣好人生的第一粒紐扣;教我把兩只腳分別伸進兩個褲管,再到幫我系上旅程中第一根鞋帶。等到我為母親第一次穿衣,卻是為她穿上遠行的壽衣!而且這件壽衣不大合身,褲腳沒有蓋過腳腂,衣服還有點肥大。現在計較這些未免有點矯情,母親活著時我有否關心過她穿衣的款式?母親在世時我有否關注過她衣褲的質地?母親活著時我有否為她買過一件外套?母親在世時我有否送過一身內衣?總是把錢一放讓她自己買些穿的,從沒關心過穿的長短肥瘦,著的何種顏色。偶然送母親的幾件內衣外套,卻發(fā)現母親珍藏起來連水都沒下過!

母親去世時我有幸陪在身邊,父親離開時我就沒這樣幸運。我還在回家的路上緊追慢趕,父親急著去見母親顧自先走。當我跌跌撞撞地沖進家門,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我親著父親的額頭,握著父親的糙手,擁著父親的身體。我以前親過父親的臉?握過父親的手?抱過父親的身?好像沒有。但父親肯定抱過我,他把小時的我舉過頭頂,他把兒時的我拋向天空;父親肯定親過我,他用力吻著我粉嫩的小臉,卻讓胡須扎痛了我的臉蛋。當年抱我不夠親我不停的父親,卻不讓我最后抱抱就已遠走!讀小學時有次我小腿生瘡,痛得大腿根部也腫了起來。父親讓我坐在床上,他俯身察看了我紅腫的瘡口,本想用手擠出里面的膿血,但怕我疼痛忍受不住,只見他蹲下身去,用嘴對著我的瘡口,一口口地把膿血吮出,一次吮了還吮兩次,直到把膿根吸出為止。父親漱完口后朝我笑笑,說“膿吸掉就會好了”。當時我只是感動沒有掉淚,看到膿血自己也很惡心,父親卻做得自然而然,至今我還能感覺得到父親那溫熱的嘴唇,至今我還能感覺到膿血被吸出后的暢快。而什么都愿為我做的父親,有一回我想為他洗洗腳,已經端來了一臉盆熱水。硬把父親按在竹椅上,可父親一把推開我,呵斥我不要這樣。害得我杵在那里非常尷尬。父母只是習慣為兒女忙這忙那,而不習慣兒女為他們做點什么。父母為兒子做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子女做一點點他們就于心不安。

住院時父親生活已不能自理,腦卒中引起左半邊癱瘓。大小便時要用替盆和尿壺,每次只要我在醫(yī)院,父親方便時就不讓阿姨插手。阿姨有次問我,你臭不臭,臟不臟?我含著眼淚說,父親小時候換洗我的尿布,從來不會有臟和臭的感覺,還向大家講起了上面那個故事。阿姨又說了句,你這個兒子還有點良心!我邊換洗邊哭著說,正因為沒有良心才作最后的救贖!

其實一切救贖都為時已晚,父母走了才懂只是亡羊補牢。為父母守靈的幾個夜晚,是我陪伴他們最長的時光。以前每次回家離家,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父母的話多就嫌嘮叨,老屋的透風總嫌寒冷,蹲坐的糞缸常嫌臟臭,小路的泥濘也嫌難走,所以總編出要趕回的種種理由,找出要離開的般般借口。父親就罵我“這樣寧可不要回來”,母親怪我“大兒子是回來討火種的”。就是母親生病住院期間,也沒有多少時間陪伴老人,而把一切照顧拋給妻子。只是打個電話訊問一下,只是雙休趕回陪上一晚。父親病倒我請假一周,其余也只雙休趕回。有時還為來回奔波自憐,還為起早摸黑委屈。父母相伴我時卻沒一絲厭煩,父母服侍我時沒一分不滿!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因椎間盆突出開刀住院,父母什么都拋下趕來相伴。記得一回肌腱斷裂回家休養(yǎng),在家呆了一個月時間,父親無時無刻不在左右,母親一日三餐問饑噓寒。我為此帶來麻煩心中不安,父母卻說謝謝腳傷才讓我回家,聽完此話我無地自容熱淚潸然。他們沒有像我還沒到家就計歸程,身在曹營心卻在漢;他們只希望兒子旁邊坐坐眼前站站,就會滿心歡喜沒有半點厭煩。我明明知道父母生命之燈將要熄滅,生命之舟將要靠岸,卻不多陪陪父母嘮嗑聊天,而總把借口推給工作,急急忙忙趕回上班。

父親小氣薄力,母親健壯無比。對于兩位老人的健康,我們一直集中在父親身上,從未向母親投去關注的目光。一次母親電話中告知,洗臉時毛巾擦到左耳下方,被一個腫塊掛住,我立即要求母親速去檢查。很快,新昌、紹興、杭州,來回折騰;檢查、手術、化療,全都用上。醫(yī)生告訴我們,如果排除胃腹部那個疑似病灶,母親的病尚屬早期。通過一次次化療和光照,母親身上腫塊逐漸消散,各項化驗傳來佳音。但三個月后的常規(guī)檢查,癌細胞生長如雨后春筍!也就是說一旦發(fā)現就屬晚期!蒼天啊,你如此古老為何只給母親七十年生命?大地啊,你如此廣袤為何容不下一個善良老人?那一晚,滴嗒不斷的吊針一直流到第二天凌晨;那一夜,觀察著母親的我整夜沒有闔眼。母親病榻上滴嗒不斷的鹽水,那是我悔恨的眼淚;母親身上那潔白的床單,那是我空白的心靈。母親給我以生命,我能否還母親以壽命?“醫(yī)院很靜,只有媽媽和病友們輕微的呼嚕聲。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母親還活著,就在我的身邊,這是最重要的。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要升起,真希望媽媽迎來新生。”這是我那夜發(fā)給家人們的短信。

但母親終究沒有迎來她的新生。母親的癌癥是她自己發(fā)覺,可惜一經發(fā)現就病入膏肓。癌癥有個很長的潛伏期,作為大兒子的我又在哪里?我難道可以路遠鞭長莫及為借口?可以母親身邊還有兒女相推諉?我有沒有關心過母親的頭痛冷熱,有沒有發(fā)現過病魔的蛛絲馬跡,有沒有為母親去做一次體檢,有沒有陪母親看過一回醫(yī)生?最繁多的淚水也沖洗不掉我的悔恨,最深情的文字也掩飾不了我的虛偽。母親住院期間,醫(yī)生建議改用進口藥物,那樣療效就會提高很多,我和弟弟也勸母親試試,我還讓妻子取出了治療的費用。但母親反復查看各種資料,多次咨詢了主治醫(yī)生,毅然作出用藥不變的決定。我含淚懇請母親還是試試,而母親卻是堅決地搖頭,陪著我巡視一個個熟悉的病房,指點著一張張空出的病床說,“改用進口藥的也照常走了,還是不要浪費那些鈔票?!?母親為了節(jié)省鈔票,減輕我們的負擔,堅持不用進口藥物,我也居然沒有堅持。我為什么當時沒再堅持?是心疼要自費的幾萬元鈔票,還是明白母親已經沒有指望?為什么父母為子女可以摟肝掏心,子女為父母卻是患得患失?

三年后,父親一天中午突發(fā)腦卒中倒地,他以竹擊地引起了鄰居注意,鄰居立即向他的親人打了電話,從他發(fā)病到被接走過去了幾個小時,雖然從家到醫(yī)院只有三十里路。接走后又沒去醫(yī)院而是拉到家里,再一次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機。直到后半夜病情加重才被送進醫(yī)院,這樣距病發(fā)過去了十多個小時。這時我才得知老父的病情,連夜趕回已是清晨六點多鐘。這時的父親雖然癱瘓在床,但渾身還充滿活力,一次次掙扎起床,一次次嚷著回家。特別是每到深夜,他發(fā)出一陣陣哀嚎,叫聲在整個樓層回蕩??傄詾楦赣H會逃過一劫,坐在輪椅上也能活上數年。但肺部感染后身體一天弱似一天,每次病危通知每次匆匆趕回。直到弟弟告知老父停止了呼吸,離送回老家只有10多分鐘時間。我久久地跪在老父前面,一任眼淚如雨般灑在膝前。我一次次地叩問著蒼天:奪走我的母親僅僅三年,為什么又要擄走我的父親?耽誤了父親的救治我難道有資格去怪別人?貽誤了父親的病情只能怪我這個不孝的兒子?為什么父親病倒時我這做兒子的不在身邊?為什么父親病倒第二天我才知道不幸消息?早知道父親患有嚴重的心血管病,更知道父親生活上不會照顧自己,卻沒堅持把父親接到自己家里,也沒有把父親送進福利院去,更沒有為父親找位照顧的阿姨。我一旦提及這些就遭到老父的反對,因此三年以來父親一直孤身一人。自從母親走后,雖然我們多回家看看老父,但每次匆匆回來匆匆離開,沒有回頭看看老父那孤獨的背影,也沒有注意老父那凄涼的眼神。

父母相繼離去的日子,我長伴在他們身邊。守靈之夜漫長,其實已很短暫,只有幾夜時光,接著就要火化。從有形向無形的轉化,從塵土到塵土的回歸。父母在同一個殯儀館火化,都由我捧著他們回家。骨灰盒子很輕,大約兩三公斤,這是他們的最終,也是他們的全部;骨灰盒有點發(fā)燙,就是化為灰塵,還要給兒滾熱,還要為兒溫暖。其實父母的溫暖好像陽光,只是覺得理所當然,認為習以為常。只是我們忽視掉了,只是我們忘卻罷了。

啊,母愛如海,父愛似山!

父母雖然火化,還是實行棺葬。等到“材腳”們(家鄉(xiāng)對從事喪葬行業(yè)的人的稱呼)接過我手中的骨灰盒,等到他們把白色的骨灰倒進棺中,等到他們呯呯嘭嘭地敲上棺釘,等到他們徐徐地把棺材推進墳墓,等到他們?yōu)槟寡ǚ馍狭俗詈蟮哪归T,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父母的墓地就在村南的一個小山包上,山后是綿延的天臺山余脈。墓朝查林村,遙對七星峰。如今家鄉(xiāng)已經葬身庫底,他們朝山面湖,詩意棲居。今后相伴他們的只有一庫碧水,滿目青山,還有我的無窮悔恨,無限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