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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留待歲月深處解(十三)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婉末  2018年04月13日13:49

“噢噢——,噢噢——,貓子叔回來了啰——,貓子叔回來啰——”二叔家的大兒子天祥在家門前的池塘邊老遠看到村南面大路上的貓子叔,高興得連蹦帶跳地高聲叫著。

正在門前翻曬柴禾的二叔,抬頭看到貓子叔穿一身半舊軍裝,背著背包,手提一個紅色網(wǎng)兜,面帶笑容、英俊颯爽地大步向村里走來。

二叔放下手中的活兒,快步走到池塘邊大聲招呼道:“貓子——,你回來了——”

“唉——,二哥,我回來了——?!闭f話間,貓子叔已走到了倉庫后面的大路上,二叔迎面走過去。

“二哥,咱倆的緣分真是好哇?!必堊邮咫p手握著二叔的手說。

二叔會意地說:“可不是嘛。唉,這時光過得真快啊,幾年不見,你都長成大小伙子了,也比以前闊氣多了?!?/p>

貓子叔放下網(wǎng)兜,從褲兜里摸出一盒嶄新的白河橋香煙,抽出一根,“哈哈哈,二哥,來,吸個煙,吸個煙?!?/p>

貓子叔雙手恭敬地遞給二叔,又掏出一個紅色長方形的小玩意兒,“啪”地一聲,那小玩意兒的上方就跳出了一閃一閃的火苗,貓子叔把火苗湊到二叔食指和中指夾著的那根白河橋煙下,二叔一愣,那煙已燃著了半邊,二叔的嘴趕緊湊了過去,深吸一口,“哎呀,這玩意好啊,省洋火(即火柴)了?!?/p>

二叔低頭吸煙時,貓子叔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姑家。然而,最想看到的人,她卻不出現(xiàn);不想看見的人,偏偏卻瞅見!

有子叔在他家門口一晃蕩,看見了貓子叔和二叔正在說話,他剛要躲回屋里時,卻聽到貓子叔大聲喊:“有子——,過來,吸根煙嘛!”

貓子叔大聲喊著,爽朗地大聲“哈哈”笑著,大有“前嫌不計,一笑過往”之風(fēng)度。

有子叔那笨腦袋,他在迎,還是躲的兩難中,也沒應(yīng)聲,極不情愿地慢騰騰地走過來了。

二叔瞅了正走來的有子叔一眼,低聲對貓子叔說:“你到底是受了幾年部隊教育,看得遠,心胸寬,別跟他一般見識?!?/p>

“哈哈,那都是小時候不懂事,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誰還計較呢?!必堊邮寤刂宓脑挕?/p>

“來,小家伙,看貓子叔給你帶啥好吃的了。” 貓子叔朝二叔家門前擺擺手,問二叔:“我忘了,他叫啥?”

“叫天瑞,這娃子膽子小?!倍逭f。

池塘邊,羞怯地遠遠張望著貓子叔的天瑞,聽到貓子叔的叫聲,趕快跑了過去。

只見貓子叔解開那個紅色的網(wǎng)兜,又揭去一層舊報紙,里面露出一個大紙袋子,貓子叔抓了一大把,塞進天瑞的上衣兜里,“這是動物小餅干,是貓子叔送給你的見面禮,你回去,記得讓你媽也嘗嘗喲。”

這個時候,村里把著門伸頭向外看的孩子們,一看到貓子叔給天瑞發(fā)了小餅干,誰也不再膽子小了,唿啦一家伙,全都跑出來了,看熱鬧般把貓子叔給圍起來了。

貓子叔一邊遞給有子叔一根白河橋煙,一邊對孩子們說:“都別擠,站好隊,我給你們發(fā)小餅干,好嗎?”

孩子們嘴上答應(yīng)著好,但大一點的孩子,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前擠。

“每人五塊,誰再擠,就減一塊。”哈哈,貓子叔這句話真靈,鎮(zhèn)住了往前面擠的大孩子。

“貓子,你回來成了咱們村的大喜事了,你真是有人緣,你看多熱鬧啊?!倍逶谝慌源蛉ふf。

孩子們第一次得到這稀罕物。有的說:“我這個是小兔子?!?/p>

有的說:“我有小馬?!?/p>

“嗨,我這個是小豬哩?!薄?/p>

村里一群孩子們蹦著、跳著,手里高高舉著那些小動物餅干,就像過年一樣地開心。但他們誰都舍不得吃手中的小動物餅干,而是悄悄留著,看誰最后手里的餅干多。

“走,到我家喝會兒茶去?!倍逭泻糌堊邮逭f。

“不了,二哥,我先回家看看老娘,改天吧?!必堊邮逦罩宓氖终f。

貓子叔轉(zhuǎn)過身,又握住有子叔的手說:“有子,改天到我家玩去?!?/p>

貓子叔松開有子叔的手后,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褲兜里,使勁捏了捏那雙花尼絨襪子,又朝有子叔家門前望了望。

“行,那就你快點回家吧?!庇凶邮灏逯槪胩毂锍隽诉@樣一句不近人情的話。

貓子叔向村西頭走遠后,有子叔嘴里嘟囔著:“出去幾年,沒見混出個人模狗樣,還故意顯擺啥哩!”

“要是你出去了,就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你那心眼啊,就像針眼一樣小。人家貓子雖沒混上一官半職,但我看到人家的心胸變大了,哪像你,跟個小媳婦似的,太小家子氣了?!倍宀豢蜌獾赜?xùn)斥著有子叔,他倆一同向村東頭走來。

有子叔聽著二叔訓(xùn)斥他的話,他雖嘴上沒說啥,卻是歪著頭、瞪著眼地不樂意。

有子叔到家后,圪蹴在門檻上,出神地回想著貓子叔那身半舊筆挺的軍裝、腳上的那雙解放鞋、身后那個大背包、那盒白河橋煙和分給村里孩子們的動物小餅干,甚至還有貓子叔握手的動手和臉上泛出的喜悅紅光,都是讓有子叔既羨慕又嫉妒的。

云姑從地里一回來,就報道新聞似的沖著有子叔說:“聽說貓子復(fù)員回來了?!?/p>

“混不出個人樣,他不回來,難道還死到外面不成?!”

有子叔如此不友善的話,讓云姑在心中暗暗吃驚,她臉一沉說:“人家招你、惹你了?說話咋恁死難聽哩?!”

“是啊,我說話死難聽,哪有貓子說話好聽,笛子吹得更好聽!”有子叔帶刺的一串風(fēng)涼話,明顯是沖著云姑喜歡聽貓子叔吹笛子來的。

啪地一聲,云姑將手中的竹筐往地上一摔:“人家會吹笛子礙你啥事兒了?你啥意思???真是個混賬貨!”

“去他娘的腳,我這屋里廟小,你倆都死外面去吧,別都盡說些藥不死老鼠的難聽話!”

瞎大奶聽著兩人叮叮當當拌嘴的話,把拐杖使勁在地上搗搗,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齊罵道。

云姑流著淚,拾掇著竹筐里的野菜,默默做飯去了。

有子叔還氣哼哼地,就像一個已點燃的爆竹般,自己仍在那兒“嗞嗞嗞”地冒著對貓子叔妒、恨的“白煙”……

自打老菜把兒那條黑花蛇“咬瞎”了大奶的眼睛后,雞鳴村里的晚輩們都叫她瞎大奶。

瞎大奶的眼并不瞎。有子叔和云姑上地里干活了,她也閑不住,自己摸著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啥活兒她都能干。不過,瞎大奶的額頭上總是時不時地會青一塊、紫一塊,甚至是一個大包。

瞎大奶喜歡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子們時常去她家里玩。遇到大奶做飯或洗衣服時,小孩子們總是主動幫她抱抱柴禾、舀舀水、燒燒鍋,大奶還總是過意不去地對孩子們說:“有凳子,坐那兒歇歇,玩一會兒吧。”

有時,瞎大奶一邊干著活,一邊給孩子們講故事,孩子們也會和她聊聊學(xué)校里的事兒。

小孩子們是瞎大奶心中的百靈鳥,他們能給她的生活帶來些快樂。瞎大奶總是笑著說:“我最喜歡聽你們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給瞎大奶再唱一遍”。

孩子們就一齊拍著手唱道——

“ 我愛北京天安門

天安門上太陽升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指引我們向前進

……,……”

瞎大奶雖看不到孩子們歡快的表演,但孩子們那清脆的歌聲,總是讓她沉浸在少有的歡樂中。

孩子們臨走時,瞎大奶還總是囑咐道:“有空再來玩呀”。

童真與歌聲,還有與二娘的聊天,成了善良的瞎大奶的精神生活全部!

人常說,“惡有惡果,善有善報”,但這句話在大奶身上卻為什么不靈驗?zāi)??!為什么那條無數(shù)次鉆入墳地蛻皮的“黑花蛇”,卻總是在冬眠后復(fù)活,繼續(xù)禍害著雞鳴村人呢?

佛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胺e惡,必有滅身時”。

二叔回到家后,和二嬸商量說:“貓子回來了,明兒或后天晚上請他來家吃個飯,你看行嗎?”

“他家跟李同然家住得近,關(guān)系也處得近著哩。你叫他吃飯,能不和他說點啥?你和他說點啥,他如果和那個傳話筒子李同然說了,那一眨眼的工夫,就傳遍全村,那丁婆娘、老隊長全都知道了,那多不好啊?!倍鹱硬桓吲d地說。

“你不懂,在咱這雞鳴村里,貓子對咱倆是一向尊重的。他出去這幾年變成了有見識、懂道理的年輕人了。他懂輕重的,他不是個嘴快、愛傳閑話之人,他心底善良,誰對誰錯,誰親誰疏,他分得出來。你沒想想,他當兵走之前,為啥要來咱家坐坐?遺憾的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咱也沒來得及請他吃飯,為他送行。這幾年不見了,剛回來,可巧,就又碰到了,你說,這不是有緣嗎?再說了,人家還給天瑞帶了小餅干,還問你好呢?!倍迥托牡亻_導(dǎo)二嬸子。

“哼,就你眼瞎、腦子笨,他走之前為啥來看你?不就是想讓你給云捎個信,讓云等著他嗎?”

“那是你心眼多,想多了。云手巧,會用麥秸桿編帽子、篩子啥的,這咱全村人都知道。咱家不是也有云送的帽子嗎?我聽說云也送給貓子家一個帽子,貓子是為了感謝云……”

“你知道個屁,那帽子是送給貓子家的?那是送給貓子的!”

“那是你的疑心重,你把人家云的好心給想歪了!”二叔生氣地撂給二嬸子兩句難聽話。

“呸呸呸,是我想歪了,還是你耳聾眼瞎啊?貓子當兵前就和云好上了,人們說閑話時,都在背著你,就你沒聽見。”

“啥閑話?那是他們閑得蛋疼,嘴癢了,胡嚼舌根子的瞎話,你也信???”

“都有人看見了,能叫瞎話嗎?就知道你瞎正經(jīng),別人才不跟你說哩。

“嘻嘻,你想聽嗎?”

二叔一聲不吭,二嬸子卻剎不住車地報料說:“我跟你實話說吧,貓子當兵前一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村里的娃子們跟貓子一塊去后坡大隊看電影,云在村西邊的家堤溝里候著他們。放映電影之前,燈光賊亮,后坡大隊那幾個出名的壞娃子看到了云后,等電影開始放映時,燈一滅,他們就使勁擠到云身邊。眼看著就要把云擠到他們中間時,貓子大吼一聲,“你們不好好看電影,擠啥?。俊必堊拥暮鹇曇幌伦渔?zhèn)住了他們,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哩,貓子一把拉過了云,把云攬在了他的懷里,那幾個流氓小伙子趕緊識趣地溜掉了。這事兒啊,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就你不知道?!?/p>

“算了,算了,不扯這些淡咸話了,快想想轍,咋弄點菜?!倍咫m嘴上沒接二嬸子的話頭,但他心里有數(shù)。

“這門前種兩棵菜,也讓大隊‘棒子隊’給拔了,連個菜毛都沒有,你咋叫我想轍?”二嬸子沒好氣地說。

“嘿,好辦。到時候,你把家里的黃豆炒一碟,等黃豆快熟時,向上面灑點鹽水,我去大隊代銷點灌瓶老白干,我倆喝兩盅,我不就是想跟貓子說說話嘛?!?/p>

二叔出門去代銷店買酒,剛走到村南邊大路上,回頭看見有子叔在他家門前無所適從地轉(zhuǎn)悠著。二叔朝有子叔喊:“有子,過來?!?/p>

有子叔朝二叔走來,“啥事兒?。慷??!?/p>

“你腿腳快,替我跑一趟,到大隊代銷店灌瓶老白干,后天晚上咱仨一起喝兩盅?!倍逭f著,從上衣兜里掏出五角錢,連同一個空白酒瓶子交給了有子叔。

有子叔剛走兩步,忽然回頭問二叔:“二哥,你是請貓子喝酒的吧?”

“是啊,沒別人,就咱仨,去吧。”

“那我不去殏了,誰跟殏他貓子喝酒啊,他圣人蛋一個?!庇凶邮逭f著,走回二叔身邊,把空酒瓶子和五角錢塞到了二叔的手里。

“你真是個榆木疙瘩死棒棰,一點也不開巧,不去算殏了?!倍鍤夂吆叩刈吡?。

二叔走后,有子叔仍站在原地沒動,這是有子叔第一次沒聽二叔的話。

雖然他明白二叔的好意,是想為他和貓子叔解開小時候的疙瘩,讓他倆和好,但他一想到貓子那高挑挑的個子,見人先“哈哈哈”爽朗一笑,嘴上還抹蜜似的,能說會道,還會吹笛子,云和村里人都喜愛聽他吹的那首《北風(fēng)吹》歌曲,現(xiàn)在剛從部隊回來,還穿著一身舊軍裝哩……唉,這心里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滋味,腦子就跟著轉(zhuǎn)不過彎來。

有子叔望著二叔遠去的背影,感到慚愧得很吶。

嗨,咋就恁寸哩。想見的人,她不出現(xiàn);不想見的人,恰好又碰見。貓子叔又在心里說。

貓子叔回村的第二天上午,他挑著水桶,從村前大路上去村東頭的老井里挑水,路過云姑家門口時,他向云姑家門口張望著,希望能看到云姑的身影??汕∏∠喾矗吹接凶邮逶谀厦娲舐飞宪P躇著,貓子叔停下腳步,哈哈哈一笑,半開玩笑地和有子叔招呼道:“嘿嘿,有子,邁著八字步,怪悠閑吶?!?/p>

“嗯?啥叫八字步?你還九字步哩。你不就在外面混吃幾年干飯嘛,看你穿那吊腿褲,真是個圣人蛋!”

聽聽,有子叔真是不解“風(fēng)情”啊,他那“咚鏘咚鏘”硬生生的話,硬是把貓子叔友善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了,把貓子叔嗆得語塞。

貓子叔低頭看了看早上換上的當兵前的舊褲子,又哈哈一笑,啥也沒說,去井上挑水去了。

緣與遇,有時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你說,云姑能掐會算嗎,她咋就能早貓子叔一步,來到了老井邊的大柳樹下了呢?

老井邊,柳樹下,云姑正低頭搓著衣服。

貓子叔喜出望外地老遠招呼:“云啊,洗衣服哩,水涼不涼?。俊?/p>

“?。磕惆?!不涼,不涼,這剛回來,就挑水啊,你咋恁勤快哩?!痹乒皿@慌又驚喜地說。

呵呵,二嬸子那晚沒說錯吧。好家伙,這關(guān)切與夸獎的話語,分明在相互搖蕩著兩個人的心湖!

貓子叔走到水井旁,放下水桶,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兜里,“唉,真是的,忘了不換褲子了?!必堊邮遄匝宰哉Z地說。

“咋了?你說啥呀?”云姑問。

“哦,沒事兒,沒事兒?!必堊邮宀缓靡馑嫉卣f。

“來,我?guī)湍阆祪赏八瑝蚰阆匆路昧?。?/p>

貓子叔說著,就用井繩把云姑的水桶系向井下。只見貓子叔兩腿有力地在井沿旁叉開,手中的井繩左右一擺、上下一提,然后,兩手上下交替地向上薅井繩,一下、兩下、三下……,滿滿一桶水,被貓子叔三下五除二地系上來了,云姑趕緊站起來,去提水桶。

貓子叔也趕緊彎下腰,伸手撥拉了一下云姑的手說:“挺重的,我來,我來?!?只見貓子叔右手提起水桶,輕輕一蕩,將水桶輕放在了云姑的洗衣盆前。

“吭——吭——”。

云姑和貓子叔循聲望去,只見半躺在井東邊渠溝里放羊的老菜把兒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倆,還故意高“咳”了兩聲。

老菜把兒看到云姑看見他了,他個老烏龜干脆爬起來,撤了個響鞭,打著他那只老山羊說:“抽死你個賤東西,叫你偷嘴吃!”

云姑聽到老菜把兒刺剮她的歹話后,心里“咯噔”一下,卻裝做沒聽見地笑著對貓子叔說:“叫你受累了?!?/p>

“累個啥,舉手之勞?!必堊邮屐t腆地笑笑說。

他再一次把手伸進了褲兜里,懊悔地輕跺了一下腳,遺憾地說:“唉,咋就恁寸哩,忘了不換褲子了?!?/p>

云姑著急地問:“啥呀?”

“噢,哈哈,沒啥,沒啥,你洗衣服吧?!必堊邮逍πΓ兑舱f。他是想給云姑個驚喜,沒把他為她買的花尼絨襪子的事兒告訴云姑。

有子叔還杵在大路上,他正朝井邊的貓子叔和云姑張望著,貓子叔看到有子叔在看他倆,就慌忙挑起水桶,扭頭對云姑說:“云,你找個空,去我家里玩行嗎?”

“哈哈——”云姑笑笑,啥也沒說。

貓子叔挑起水桶,邁開大步,只見那扁擔(dān)兩頭的水桶隨著他的步態(tài),唿閃唿閃地上下悠著,還彈出咯吱咯吱的悠揚小調(diào)……

云姑依舊低頭洗著衣服,她回味著貓子叔剛才的話,他是隨口一說的客氣話呀,還是當真的?云姑一時琢磨不透。

嗡嗡嗡,嗡嗡嗡,一只小蜜蜂,來來回回地在云姑面前歌唱著飛舞著,愉悅著云姑的眼睛和心情!

它是在戀著云姑洗衣盆前那棵東倒西歪的蘿卜籽花,還是在戀著云姑衣服上的那大花朵?還真的難說清呢!

云姑想:“這季節(jié)了,還有小蜜蜂?她揮手驅(qū)趕著那只粘人似的小蜜蜂,不想,它一會兒又飛了回來。

曾聽二嫂子說過,德行不好的男人叫拈花惹草,趕都趕不走的這只小蜜蜂,不也是拈花惹草嗎?云姑想到這兒,“噗哧”一聲,自己笑了。

云姑的笑,就像初春的柳芽般稚嫩,又像藍天下緩步的白云般無瑕與童真!她心中的喜悅,早覆蓋了剛才那兩聲壞“咳”,也早把自己 那“咯噔”一下的第一心理反應(yīng)給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能預(yù)知,任誰也不能預(yù)知,一場災(zāi)難正悄悄向她走來——滔天的侮浪,將在頃刻間,吞噬了她心壤中,人生三月桃花枝頭醞釀的美好!

夜深了,雞鳴村靜極了。二叔送貓子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門外,兩人意猶未盡地在二叔家的老槐樹下站住。二叔拍拍貓子叔的肩膀,壓低聲音說,“貓子啊,今晚二哥家的酒菜不好,但咱哥倆聊得真開心。咱倆聊的這些話,是一直憋在我心中的話啊。我無處說,沒人說,就是說了,他們也聽不懂??! 還有啊,你向我介紹的外面世界,就像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我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一樣爽……。

“貓子,你的想法很好,你是部隊培養(yǎng)出來的一名共產(chǎn)黨員,政治上絕對過硬。加上,你在部隊參加過文藝宣傳活動,還會吹笛子,是咱們大隊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在大隊里當個兵役營長,閑下來時,搞個宣傳隊,編排些文藝節(jié)目,既能輔助宣傳國家政策,還能娛樂群眾文化生活;既不讓部隊白白培養(yǎng)你幾年,還能使你的青春為社會發(fā)光發(fā)熱,多好??!”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莫與談(彈)”。從來惜話如金的二叔,不知是憑借酒力,還是遇知音般,讓二叔今晚意興闌珊激情難遏,使他和貓子叔有著說不完的話!

二叔和貓子叔戀戀不舍,大有錯過今晚,此生再無緣說話見面般,使他和貓子叔依依惜別。

二叔接著剛才的話,對貓子叔說:“雖然我現(xiàn)在不干啥了,但在咱們大隊,我的人緣還是有的。過兩天,我去找找大隊會計高全,讓他給胡巖敲敲邊鼓。

“你跟李同然關(guān)系也不錯,把你的想法也跟他說說,他跟李春光畢竟是堂兄妹,能說著話啊。

“然后啊,再讓你媽找找李春光的媽,她媽是個明白老太太,心底還算善良,說不定她會幫你跟李春光說說情。

“嘻嘻,你也知道,那李春光是誰呀,鹵水點豆腐—— 一物降一物,保證能在胡巖面前一炮打響?!倍逡詮奈从羞^的好心情跟貓子叔開玩笑地說。

“總之,你可千萬別像我,早早地養(yǎng)一群娃兒,葬送了青春,白瞎了追求,荒蕪了生命??!” 二叔說到動情處,扒著貓子叔的肩頭,黯然神傷!

貓子叔和二叔一樣,趁著三分酒勁兒,加上七分男兒豪情,他兩手有些顫抖地緊握住二叔的手說:“二哥,我聽你的。時間不早了,你回屋吧,我也該回家了?!?/p>

貓子叔說著,把手伸進褲兜里,下意識地捏了捏那雙花尼絨襪子,他明白二叔剛才的話是在有意敲打他,使他不得不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果斷地把想讓二叔捎給云姑花尼絨襪子的想法給撤銷了。

貓子叔路過云姑家門口時,他看到她家的燈還亮著,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一個隱秘的希望。

他想,燈還亮著,是不是云還在做針線活兒,他很想走過去,隔了門縫,看一眼云姑?;蛘吒纱啻竽懬们瞄T,讓她出來,把襪子給她??伤麆傄贿~步,摸了摸了自己的雙肩,自己是一名剛摘了肩牌的軍人,是受過部隊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一名黨員青年。為了避嫌,他掐滅了心頭竄出的“火”苗!但他刻意放慢了腳步,多么希望此刻云姑能打開門,看到他,他就能趁著天黑,把那雙花尼絨襪子悄悄塞到云姑的手上。

盡管貓子叔躡手躡腳的,但腳步聲還是引起了丁婆娘家的狗叫。他為了躲避那條黑狗,沒有從丁婆娘家門前經(jīng)過,而是從順子哥和有子叔家門前繞道村子后面的小道上回家。

貓子叔看到順子哥家的燈也還亮著,他走近門前聽到:“你剛才打出的是紅桃五?!?/p>

“誰說我出的是紅桃五?我出的是紅桃二……”

貓子叔悄悄走近門前,隔了門縫,看到有子叔、順子哥、黑子、石頭幾小伙子正在打撲克牌哩,他們幾個人正在為順子哥的“狡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無知無求歡樂多啊。這是農(nóng)村青年農(nóng)閑時節(jié)夜晚的消遣方式!”貓子叔這樣想著,心里酸酸的,快步向村西頭他家走去。

坊間傳說,厲鬼在夜晚游走能纏死人。萬沒想到,貓子叔一個大男人,就在他快到家時,卻碰到了一個讓他毫無設(shè)防的厲鬼!他看見老菜把兒家房后一個黑影一閃,又慢慢站起來。

“誰?!”兩人幾乎同時厲聲互問道。

“哈哈,原來是老三哥呀,這么晚了你咋還沒睡,你干啥哩?”貓子叔先客氣地問。

“聽到狗叫得厲害,就起來看看,順便倒倒尿壺?!崩喜税褍赫f著,上下打量著貓子叔,貓鼻子的聞聞?wù)f:“一股酒氣,在誰家喝酒的?”

“在村東頭王軍子二哥家?!必堊邮迦鐚嵳f。

貓子叔不提王軍子便罷,一提到王軍子,立時三刻便如一把鐵釵一樣,又釵進了老菜把兒那個一包膿的心口窩子上。

他倆說話間,一個壞主意,就像化糞池中的壞水那樣,已在老菜把兒的嘴角泛著泡泡。

“貓子,你今下午挑水時,是不是拉人家有子妹妹的手了?嘿嘿,我看你倆還真像一對,很般配啊?!?/p>

貓子叔驚得一跳,“三哥,我哪敢???你千萬不能開這樣令人難堪的玩笑啊”。

“你看看,你把人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了。你很帥氣,那云姑娘長得俊。咱們都是男人,誰不喜歡漂亮女人?我看你倆很般配,我是故意逗你的。”貓子叔抓耳撓腮的,一時不知如何回老菜把兒的話。

老菜把瞟了貓子叔一眼,接著說:“貓子,我跟你說,想要搞到女人,你三哥我有招兒?!?/p>

老菜把兒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完,就提著他那個臭不可聞的尿壺,徑直往家走去,把貓子叔一個人給晾那兒了。

貓子叔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猛然想起來老菜把兒剛才那些話的來歷。

他下午挑水時,老菜把兒躺在井東邊溝坡上的翹頭和“吭吭”兩聲的壞“咳”。

貓子叔又拍了拍腦門:“唉呀,他要是在村里瞎嚷嚷,那不敗壞了云姑娘的名聲了嗎?那樣,我不是害了人家了嗎?”

貓子叔仰天輕嘆一聲,“唉,咋弄???”

隨即,他不放心地悄聲跟在老菜把兒的身后,走進了那間山墻開門的小茅屋里。

老菜把兒一轉(zhuǎn)身:“咦?你咋不吭聲跟我進屋了?你嚇我一大跳哩?!?/p>

“嘿,三哥,還有你怕的?”

貓子叔邊說邊雙手按小雞般,將老菜把兒按坐在了他的床沿上,又趕忙返回身將門掩上,然后在那個低矮的灶臺前的小土凳上也坐了下來。

這時,門后面那只老山羊突然站起來,咩咩兩聲,躁動、惱怒地瞪著眼,看看老菜把兒,又看看貓子叔,才慢慢安臥,閉目似瞑,靜聽見證著老菜把兒對貓子叔使壞的話。這真是——

畜牲山羊不能言,

三尺神明聽得見。

壞蛋謊言把人害,

上帝自會有決斷!

老菜把兒把屁股向他的床沿里邊挪了挪,連詐帶哄地說:“嘻嘻嘻,你呀你,還嘴硬哩,我沒看錯、也沒說錯吧,你是看上人家云姑娘了吧?……”

貓子叔趕緊打斷老菜把兒的話說:“三哥,你千萬別瞎說,我就是不放心,才跟上你,想跟你解釋一下……”

“你解釋個殏啊,我老了,但我不是睜眼瞎?。?!”

“不是的,三哥,我一個大男人,不就是幫一個姑娘系一桶水嘛,這擱在我以前當兵的城里,真的不算啥,你那想法真是老封建……”

“你說我啥?我是老封建?!你把我的好心當成了老封建?!”老菜把兒唿地一下子站起來了,指著貓子叔的鼻子問。那架勢,就仿佛要跟貓子叔打架似的。

“三哥,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一人老封建,我是說咱們農(nóng)村人啊,現(xiàn)在都還保留著老封建思想?!?/p>

貓子叔語無倫次地向老菜把兒解釋著,他一時不辨老菜把兒的無名火是從哪兒竄出來的,使他越解釋越糟糕。

一瞬間,貓子叔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貓子叔的家隔著李春光的家,就是老菜把兒的家門。貓子叔打小就清楚老菜把兒的混殏性格,誰若得罪了他,他啥壞歹事都能做得出來。

“貓子,我跟你說啊,你也別嘴硬。幾年前,我就聽說你在看電影時,就偷偷摸摸帶上了她,是不?誰不知道咱這農(nóng)村看電影時,壞娃們多,誰家女娃子敢去?嘻嘻,你還怕別的男娃子沾她的光了,你都敢把她攬你懷里了,卻沒膽兒承認?”

聽著老菜把兒的話,貓子叔驚出了一身冷汗:“乖乖,早幾年那點“英雄救美”的事兒,他也知道啊,真是閑人“蛋痛”、耳朵長啊!”

“這個事兒吧,是因為王有子那個王八羔子橫在中間,礙事兒,對不對?”老菜把兒一竿子插到底的話,既讓貓子叔吃驚,又暗暗茍同。

貓子叔“嘻嘻”笑了半天,羞紅著臉,低下了頭。

“你可不敢犟了吧,還嘴硬不?跟你說實話,我是好心,是想給你透個信兒,別失去了你心愛的女人……”

“說啥呢?三哥?!?/p>

“我也是聽說,那云姑娘可能是下個月就要出嫁了。你要是真喜歡她,就要快點抓住她。要不,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老菜把兒老妖怪似的鉆進了貓子叔的心里使著壞。

“真的嗎?她的婆子家是哪個村的?”貓子叔無設(shè)防地鉆進了老菜把的圈套里,一下子而亂了方寸,主動問起老菜把兒來。

“看看看,我要是不說,你不知道吧?不是你三哥我,有誰會給你透這個信兒啊?!?老菜把兒拍拍他那已沒了心肝的胸脯說。

貓子叔還是嫩啊,著急上鉤地問道:“三哥,你快說吧,是真的嗎?”

“是真的,南面崗上村的,吳得志家那個大男娃子,知道不?”

老菜把兒編瞎話時,盯著貓子叔的眼睛,故意用“知道不”三個字來灼燒貓子叔的心,因為在崗?fù)荽箨?,人們都知道吳得志家那個大男娃子是個憨殏啊。

貓子叔頓時失落地順手拿起老菜把兒的燒火棍,在冒著黑煙的昏黃的柴油燈光下,在地上胡亂地畫著圈。

老菜把兒估摸“火”候到了,他站起來,走到貓子叔的跟前,拍拍貓子叔的肩膀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要想搞到女人,三哥我有招兒?!?/p>

老菜把兒邊說邊做了個摟抱女人的壞動作,“俗話說,先下手為強,你要快點啊。不然,等到吳得志家的花車來接云姑娘,那個傻男人抱她上了床,你可就晚了喲。”

催命鬼似的老菜兒,頃刻間編出了一個有鼻子有眼的瞎話,和著他壞歹的煽情壞話,讓渴望愛情,又憐惜云姑的貓子叔一下子亂了陣腳,他一時辨不出老菜把兒話的真假與善惡了,更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突來的壞“消息”!

剛才在二叔家喝的那幾兩老白干的酒勁,一下子竄了上來,緊箍咒般裹住了貓子叔的頭,他踉踉蹌蹌扒開老菜把兒的門,一頭闖進了夜的帷帳里,一時讓他分不出了南北東西。

貓子叔走到他家房子后面的那棵彎腰棗樹下,他將昏昏欲睡的頭依靠在那棵彎腰棗樹的兩個枝杈中間,在夜風(fēng)的撫摸下,貓子叔將雙手伸進了褲兜里就要睡去了。忽然,當他的手碰到那雙花尼絨襪子時,他觸電般,一機靈,搖搖頭,醒了。

貓子叔掏出那雙花尼絨襪子,借著星、月的光輝,他捧看著,這雙花尼絨襪子比我那一網(wǎng)兜餅干還貴呢,在農(nóng)村,這還是稀罕物哩。既然我是給她買的,就算她明天要嫁給別的男人,我也要在今天晚上把這雙襪子送給她。唉,這夜深人靜了,我咋送???

老菜把兒既然處心積慮地點“火 ”,那么,他自然是十分關(guān)心那“火”是如何旺燒著貓子叔的心的。他瞅著機會,以達到他使壞、看笑話,甚或是報仇的目的。

貓子叔從他那齷齪不堪的小茅屋里走出來后,他就躡手躡腳地跟在貓子叔的身后,看見貓子叔靠在了那棵棗樹下,他趕緊蹲在了貓子叔家房后的柴堆旁,當貓子叔捧看那雙花尼絨襪子時,他伸長了脖子也沒看清楚是啥稀罕物,但當貓子叔把那雙花尼絨襪子貼近胸口時,老菜把兒已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在心里笑道:“好家伙,都這樣了,還嘴硬哩,后面肯定有好戲看啰”。

貓子叔對著那雙花尼絨襪子說:“明天找機會,一定把你送給云”。

貓子叔又在心里反問自己:明天?明天的明天就是后天,也不一定能找到送給她的機會啊。這雞鳴村就十來戶人家,誰若上個街,趕趟集,扯上二尺新花布,都會成為全村的“新聞”。我換了條舊褲子,有子就罵我穿個吊腿褲,是圣人蛋;我替云姑娘系了一桶水,就被老菜把兒看出了“破綻”……唉,這個被封建思想包裹著的雞鳴村啊,還讓不讓人活???!

唉,咋弄啊?我生啥辦法才能把這雙花尼絨襪子送給云啊?上帝啊,求你幫幫我,救救云姑娘吧!

貓子叔再一次仰望著冷峻的夜空輕嘆著。

一股涼風(fēng),使貓子叔打了個寒顫。他搖了搖腦袋:嗯?剛才不是看到有子還在順子家打牌嗎,云家的燈還在亮著,說不定云還沒睡下哩。嘿,這興許是天意吧,說不定今晚就是個好機會!

在渴望愛的力量驅(qū)使下,在那幾兩老白干的“慫恿”下,貓子叔卻把他的矜持和雞鳴村人眾口鑠金的世俗目光統(tǒng)統(tǒng)都忘到了爪哇國了。他想到、做到,以一個軍人的果敢,撕開了沉沉包裹著雞鳴村的夜幕,去勇敢地尋找、表達他心中的愛!

貓子叔大步來到雞鳴村東頭,瞅見順子哥家的燈還亮著,“咦,這幾個家伙果然還在打牌哩?!?/p>

貓子叔心里竊喜著,快步來到有子叔家門前,他貼近窗口,隔了窗戶紙的縫隙向里間看去,他看到云姑坐在床上衲鞋底哩?!鞍パ?,是敲窗啊,還是敲門?對了,敲門吧,她會以為是有子回來了。

貓子叔想到做到,抬手“梆梆梆”敲了幾聲門,云姑嘟囔著跳下床:“也不早點回來,不是等你,我早就睡了?!?/p>

門“吱啞”一聲開了,只見云姑穿個粉色花小衫,貓子叔做了個不讓她吱聲的動作,還沒等云姑反應(yīng)過來,他抱起云姑就往有子叔家房后的家堤溝里跑。

貓子叔邊跑,邊小聲對云姑說:“云,你別害怕,我不會害你,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怕你娘聽到了?!?/p>

盡管貓子叔小聲安撫著云姑,但云姑這是第一次被男人抱著,并且還是在黑夜里,怎能不讓她心驚肉跳呢?冷和怕,使云姑雙臂抱胸,哆嗦成了一團。

兩人在家堤溝里剛圪蹴下,貓子叔掏出那雙花尼絨襪子說:“給你,這是我回來時特意為你買的。我走那年,你給我編了個草帽,我一直感激在心……”

“我聽二嫂子說了,你當兵走時,讓二哥送我麥秸桿……”云姑揪著的心稍稍松下了些,她驚慌地向漆黑的四周看看,慌亂地搭著貓子叔的話。

“我聽說,你下個月就要嫁給崗上村吳得志家那個傻男娃子了?”貓子叔突然問道。

云姑雙手抱胸拽了拽她身上的粉色花小衫說:“奇怪,你聽誰說的?沒有……”還沒等云姑說出“這事兒”三個字,突然,一個人影竄出來,站在他倆不遠處的家堤上大聲叫喊:“快來人啊——,有女人偷漢子了——,快來看啊——”

瞬間,貓子叔清醒了。他明白了這是老菜把兒故意給他倆下的套,他懊惱驚懼地說:“不好了,云,你快點回家?!?/p>

云姑倉皇起身,往家跑去。

不料,老菜把兒在暗處向前一竄,一把抓住了云姑的胳膊,抬手朝云姑臉上狠狠煽一巴掌說:“打死你個不要臉的小婊子,看你咋有臉再去找王軍子家報信???!去啊,去找王軍子報信啊,他不是你家的護身披嗎?”

“哎喲,這可要丟大人了啊,不是害了人家云了嗎?”

貓子叔本想快點溜走了事,卻聽到老菜把兒在打罵云姑,他又返回來,一把揪住老菜把兒的衣領(lǐng),壓低聲音厲聲說:“快點放開她,不然,我一拳整死你個老厲鬼,不讓你再禍害人!”

這時候,有子叔、順子哥、黑子、石頭,還有在旁邊看打牌的大叔、大嬸子聽到外面的叫喊聲后已來到了有子叔家后面的柴垛旁,可巧,他們碰到云姑,看見她僅穿個粉色花小衫驚慌地往家跑。

家堤溝旁,貓子叔正揪著老菜把兒的衣領(lǐng)大聲嚷嚷,立時,大家被驚得目瞪口呆。

貓子叔看到有人來了,再一次想撒腿一跑了之。

可他又一想,我不能跑。

就在他猶豫的瞬間,有子叔不知哪來的機靈和勇氣,一個箭步上去,憤恨地抓住了貓子叔的胳膊。貓子叔胳膊一甩,把有子叔甩了個趔趄。

有子叔胡亂罵道:“黑更半夜的,你偷雞摸狗?。磕銖埧裆堆??你真是個圣人蛋、風(fēng)流鬼,真不是個好鳥!”

這是有子叔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恣肆地痛罵貓子叔,有子叔感到真解氣,總算逮著了機會,挽回了他少年時代貓子叔和他搗雞、摔跤、打架時讓他在全村人面前失去的所有面子!

同樣,這是貓子叔第一次在眾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他沉默著,羞愧得無地自容。

大叔、大嬸走上前來厲聲斥責(zé):“貓子,你咋回事兒?。客米舆€不吃窩邊草哩,你是不是喝迷魂湯了?”

老菜把兒趁機使壞說:“對對,他就是喝迷魂湯了,他剛剛在軍子家喝的酒,肯定是軍子看他剛從部隊復(fù)員回來,年輕氣盛,想拉攏他,給他出的餿主意?!?/p>

“哼,還真是說不準呢!”大嬸子看了一眼大叔說。

是可忍,孰不可忍。跑江湖的老土匪老菜把兒,他知道二叔仨弟兄之間不和睦,他滿肚子的壞水,順嘴角向外流得也太快了,很快就編出瞎話來,當眾栽贓誣蔑二叔。他只要不死,永遠都是雞鳴村的一條黑花蛇!它既讓人厭惡,又讓人不可預(yù)知地懼怕?。?/p>

貓子叔一聽到老菜把兒胡言亂語傷害二叔,氣得推搡了他一把說:“你滿口瞎話,張口就來,真是個老無賴!”

老菜把兒順勢往地上一躺,趁機訛詐貓子叔,大聲嚷嚷道:“貓子打人了,貓子欺負我老頭子?!?/p>

只聽大叔說:“你別為老不尊,我們都看著哩,沒人欺負你……”

想探明究竟的大嬸子啟發(fā)老菜把兒說:“是啊,有事兒,你就說事兒,你躺下賴人,可沒人吃你這一壺?!?/p>

貓子叔趕緊向大叔、大嬸子說:“大哥、大嫂子,這事兒不能賴我軍子哥,我晚上在他家喝酒不假,我倆從沒有說起過有子家的任何事情,是他個老無賴看我喝多了,故意編瞎話、使壞,想害我和云姑娘的!”

貓子叔指著躺在地上的老菜把兒厲聲說,“你個老賴子,胡亂編瞎話誑騙我,故意給我下套,還誣賴好人軍子哥,小心你不得好死!”

貓子叔的話,被趕來的二叔聽得一清二楚。

二叔走到眾人面前,大聲對老菜把兒喝道:“你躺地上干啥?還想訛人是不是?你半截兒入土的人了,還干這樣壞八輩子良心的歹事兒?還不快點起來?!”

老菜把兒這條黑花蛇的毒信子可真夠狠,他想一箭三雕。結(jié)果,他不但沒把屎抹到二叔頭上,反而還被二叔惡斥了一頓,他爬起來想逃掉,卻被二叔家的大兒子天祥一個掃堂腿給他弄趴下了。

“老菜把兒,我警告你,在雞鳴村,我爹被你欺負半輩子了?,F(xiàn)在,我長大了。以后,你再敢編瞎話,欺負我爹,我就是蹲大獄,也要割了你的舌頭、剁了你的雙腳,讓你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天祥憤恨地說著,飛起一腳,踢起地上一根榆木樹杈接到手里,在老菜把兒的屁股上一擢:“你是不是壞得連屁眼子都沒有了?”

老菜把兒“媽呀”一聲慘叫:“小爺爺,饒了我吧,以后,我保證老老實實,再也不敢了,你放過我吧?!?/p>

二叔怕天祥年少氣盛,手下沒個輕重,傷著了老菜把兒,就一把奪過天祥手中的棍子,推開天祥說:“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p>

“老菜把兒,聽到?jīng)]有,是我爹讓我饒了你,但你要記住你說的話。不然,你只要再敢胡編亂謅、欺負我爹,我揍死你個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天祥兩眼冒火地再一次警告著老菜把兒。

那一刻,如果說老菜把兒是雞鳴村的“潘人美”,那么,天祥就活脫脫一個為父雪恥、恨的“楊家”后生啊!

二叔拽了拽天祥的衣服訓(xùn)斥道:“小孩子家,能吃過天飯,哪能說過天話?!”

二叔又看一眼貓子叔,旁敲側(cè)擊地說:“都還愣在這兒干啥哩,一會兒等村里人都來了,好看是嗎?”

剛才,貓子叔站著沒走,是想找空給大伙解釋一下。聽到二叔暗示他的話,他才恍然大悟:現(xiàn)在不是解釋的時候,解釋也解釋不清。他勾下了頭,夜幕為他遮去了一臉的差愧與懊惱!他和老菜把兒幾乎是同時撒腿就跑。

大叔、大嬸子、順子哥他們都走后,二叔歉意地對有子叔說:“有子,貓子今晚是喝多了,怪我沒把他送到他家里。唉,這也真有個寸勁兒,咋會事兒呀,他就撞上了這個老‘色鬼’、老無賴了哩?”

有子叔沒理二叔的話,氣哼哼地回家了。顯然,他是既吃醋二叔對貓子叔的好,又不辨老菜把兒編排二叔那些瞎話的真假。

今天晚上,“天祥可真牛逼,把老菜把兒嚇得尿一褲襠?!表樧痈缦虼笫?、大嬸子嬉笑著說。

“天祥好像會武功?!”大叔吃驚地問順子哥。

“可能是吧。有人看到過他半夜里在麥場里練過沙腿、打過沙袋,今晚看來,像是真的。”順子哥和大叔、大嬸子議論著。

物極必反。天祥打小就看著膽小怕事的二叔總是被村里人欺負,長大后,他看了《西游記》、《霍元甲》、《玉嬌龍》等武俠小說,他從書中的人物、故事中懂得了這樣的道理:不管是個人,還是國家,只有自己強大起來了,才不會受欺負!

天祥憤恨欺負二叔的人,同時,又覺得二叔太書生氣、太窩囊了。為此,每天晚上,自己暗暗練武功。小說中英雄人物除惡除奸的招式,便是他努力學(xué)習(xí)的榜樣。這些啊,連二叔也從來都不知情。

今天晚上的天祥,著實讓二叔也暗暗吃了一驚,同時,又暗自慚愧!沒想到,自己的人生際遇,卻在孩子們的心靈上烙下了痛苦而倔強的印記!

貓子叔回家后,躺在床上羞愧、悔恨得一夜沒有合眼。他悔恨自己年輕無知,不能明辨是非,在老菜把兒這樣的壞人面前,自己還是一棵稚嫩的小草。咋能聽他的歪嘴“吹”歪風(fēng)??!

貓子叔感到生不如死,以被蒙頭,捶胸飲泣……

終于挨到天快亮的五更時分了,貓子叔背起他還沒來得及解開的背包,決定離開這個令他牽掛而又窒息的雞鳴村,去他當兵的南方小城打工去。

貓子叔帶著羞愧、內(nèi)疚和對云姑的歉意與牽掛,厚著臉皮,輕輕敲開二叔家的門。

二叔打開門,吃了一驚,還沒來及問貓子叔哩,只聽撲騰一聲,貓子叔雙腿向地上一跪說:“二哥,我錯了,我恨自己不用腦子,鉆進了老菜把兒用瞎話編的圈套里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云,但我沒有害她,啥事兒也沒有……,我和她只說了兩句話……”

“行了行了,快起來吧,你別說了,我若不讓你喝酒,你要是不碰上那個老賴子,啥事兒都不會有。唉,老話說得沒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要是該出事兒呀,你躲都躲不及?!倍迳鷼狻⒆载?zé)又諒解貓子叔地說。

“二哥,在咱這三鄉(xiāng)五里,我還哪有臉見人啊,我去外地打工去,我混不出個人樣,證明不了我是個好人,我就是死,也要告訴雞鳴村人,我不是個流氓、賴孫子!”貓子叔痛哭流涕地說。

“也行,你先出去避一避閑話也好。在外面,自己要小心點?!倍灏参控堊邮逭f。

“云那里,就拜托你和二嫂子勸勸她,別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如果因為昨晚的事兒,讓她找不到好人家的話,就讓她等著我,我回來一定娶她。唉,都怪我缺心眼、太莽撞!”

貓子叔說著,還啪啪啪,摑了自己幾個嘴巴。

二叔拉住貓子叔的手,厲聲說:“起來!快起來!你這是干啥呀?誰年輕時沒犯過錯啊?毛主席說過:‘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改了就還是好同志?!氵@不是已經(jīng)醒開竅了嗎?只要以后遇事先用腦子仔細想想,辨清真假,不再沖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不就還是好人嗎?‘人挪活,樹挪死’。到外面冷靜冷靜頭腦,好好做人,認真干活,這不一定是壞事兒,走吧。”

二叔拍著貓子叔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慰著貓子叔,但二叔萬沒料到,貓子叔卻是雞鳴村一棵挪動不得的小“樹”??!

“嗯!”貓子叔站起來,擦擦淚,拜別了二叔。他趁著太陽還在地平線的那邊,村里的人們都還沒起床出工的工夫,就匆匆地從生養(yǎng)他的雞鳴村出走了。

貓子叔帶著被欺侮的傷心和悲憤的靈魂,還有對云姑的萬分歉意,茫然地丈量著他腳下的每一寸路,去尋那個能夠讓他釋放個性、寄托靈魂的第二故鄉(xiāng)!

貓子叔走出雞鳴村的那一刻,眼前,卻是黑暗一片,腳下的路,深一腳,淺一腳。貓子叔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無限留戀而又悵惘地回望著雞鳴村莊。然而,樹木、柴垛、人家,卻被黎明前的黑幕緊緊包裹著,他什么也沒看到。雞鳴村人,除了二叔一家,沒人知道貓子叔已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命運未知的遠方……

第二天上午,二叔、二嬸子來到有子叔家,云姑還躺在床上流淚。

大奶流著淚罵自己:“我昨晚咋就睡得像死豬一樣哩,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

二叔說:“大嬸子,你的眼就是生氣哭瞎的,消消氣,別哭了。這是云命中的災(zāi),災(zāi)過去了,福就來了。”

“是啊,云也不小了,找個好人家,讓她出嫁了,就不用你操心了?!倍鹱影凑斩宓囊馑?,幫著二叔勸著大奶。

“云,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啊,腿長在你身上,貓子他再風(fēng)流,也不能把你從家里給抓出去啊?”二嬸子說著云姑,看一眼旁邊的有子叔。

“你問他,若不是他打牌打到半夜,我哪會去開門?”云姑指著有子叔氣憤地說。

“嘿,你以為我是傻蛋嗎?就是我不打牌,你看見是那個風(fēng)流鬼,你也愿意開門!”

有子叔終于逮著了機會,吐出了好幾年來一直憋在他心里的話。

這些年來,有子叔感覺到云姑喜歡貓子叔,為這事兒,在家里,他和云姑不說話;在外面,他對貓子叔總是耿耿于懷。

大奶聽到有子叔說些不顧臉面的話,氣極地捎帶著云姑一齊罵道。“去他娘的腳,瞎胡咧咧,你倆都死外面去吧,權(quán)當我沒生、養(yǎng)你倆個!”

“誰胡咧咧了?誰胡咧咧了?你眼睛瞎了,看不見;我也是睜眼瞎嗎?”有子叔氣惱地反駁大奶。

“行了,行了,都恁大聲嚷嚷,還嫌別人踮起腳尖看笑話看得不夠熱鬧嗎?這事兒啊,依我看,誰都別埋怨了。啥叫人禍?這就叫人禍!是老菜把兒記仇、報復(fù)心太強了,這是他故意制造的人禍!你們看不明白,還耗子抗槍——窩里斗哩?現(xiàn)在打嘴仗、慪氣有啥用?……”

二叔噼噼啪啪說了他們娘仨一排子,但有子叔卻別著頭,生氣地瞪了二叔一眼,出去了,那意謂是二叔在向著貓子叔說話。

“是啊,已經(jīng)攤上事兒了,誰也別怨了。怨只怨老菜把兒那個兇“兀鷲”,他那“尖嘴”,就愛坑人、害人!

云,起來吧,貓子知道錯了,也很后悔,他已經(jīng)走了,去外地打工去了。”

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二嬸子,本想消解云姑對貓子的“惱恨”,哪知云姑先是一愣,接著,哭得更傷心了。

二嬸子聽著云姑更加傷心的哭聲說:“唉,我不勸了,看來,自己的心結(jié),還得自己解,別人勸,是沒有用的,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二嬸子說著,拽起二叔走出了大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