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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苑1棟101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陸全潤  2018年04月24日15:08

毛介蘭拄著單拐一瘸一跛走出文苑1棟101號家門的時候,夕陽已羞紅了臉躲進西山腳下,并收走了最后一抹余暉,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像一個穴居的老鼠,趁著傍晚天暗人靜之際,爬出洞穴,走進院子透透氣。又像一位百戰(zhàn)余生受傷致殘的老兵走出貓耳洞戰(zhàn)壕,高大壯碩的身軀隱約透露出當年英勇善戰(zhàn)的颯爽英姿。她粗腿長胳膊,大手大腳,橢圓長臉,彎眉大眼,頗具鐵榔頭郎平的風采。只有那滿頭銀絲白發(fā),準確無誤地宣告她英年不再,已經(jīng)步入日薄西山夕陽殘照的晚年。她在一把舊藤椅上慢慢坐下,她親手播種的一墑小白菜已經(jīng)綠滿菜畦,嫩綠的葉片在晚風中招搖,仿佛告訴主人,買些豆腐回來,就可以青菜豆腐保平安了。旁邊一畦小蔥,青蔥蓊郁,鮮嫩滴翠,伸出無數(shù)可愛的綠臂,仿佛要爭相發(fā)言——還是小蔥拌豆腐好,家常菜,有味道。毛介蘭笑了,嘴里嘀咕道,都好,都好,兩樣都好。身旁那株湘妃竹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像忠實恭順的女仆侍立一側(cè),灑下不知是激動喜悅還是傷感憐憫的淚滴。爬滿院墻的牽牛花,高舉著紅的、白的、紫的小喇叭,為她吹奏著無聲的樂章。她聽出了那樂聲好像來自遙遠的童年,又仿佛來自浩淼的天籟——嘀嘀嗒,嘀嘀嗒,小院就是我的家。嘀嘀嗒,嘀嘀嗒,我愛主人毛媽媽。她的心情像小喇叭一樣舒展開來,她緩緩站起身來,緩緩?fù)鲁鲆豢陂L氣,拄著單拐,一瘸一跛走到院子?xùn)|頭的鐵門邊,“咔噠”一聲落了鎖。轉(zhuǎn)過身,一瘸一跛走進家門。這一切,還有壓在箱底的房產(chǎn)證,還有其他充足的文字證據(jù),無不證明她就是文苑1棟101號合情合理合法的主人。但她卻時時感到不自在,感到這里不是她的久居之地。就像一個住慣了泥舍茅屋的鄉(xiāng)村老婦人,或者是住慣了簡易工棚甚至貧民窟的城市老太太,一旦住進寬敞明亮潔凈豪華的高樓大廈一樣,不習(xí)慣,不自在。

她知道文苑小區(qū)是由省文聯(lián)大院改建成的住宅小區(qū),一色的灰墻紅瓦六層樓房,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地站立在一塊,說整齊倒也整齊;說不整齊也確實不整齊劃一。它西傍蜀山,北臨淝河,南望花崗,東連市區(qū),景色優(yōu)美,環(huán)境幽靜,是個適合做學(xué)問的好地方。全省的文學(xué)泰斗,書畫大家,著名作家,著名詩人,著名編輯,著名導(dǎo)演,著名編劇,差不多都住在這兒。有少數(shù)幾個大款、大腕想在這里買房居住——禿子跟月亮走,沾點兒光,沾點兒文雅風騷,卻被主管部門客氣地拒絕了——對不起,我們這里是文聯(lián)單位內(nèi)部福利住宅,不出售。多數(shù)大款、大腕不愿在這兒?。耗抢镉惺裁醋☆^?那里的人啊,不是光葫蘆頭,就是長頭發(fā)大胡子,說起話來文屁沖天一股酸腐味。再說樓房也不是很好,我才不住那里呢。因此,這個小區(qū)就成了文化人的聚居地,成了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的一統(tǒng)天下??墒呛芷婀?,文苑小區(qū)1棟101號卻住著一位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單身老女人,她既不是文學(xué)家也不是藝術(shù)家,她對文學(xué)藝術(shù)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她住在這里,就像一群秀才之中站著一個丘八,一群白天鵝中蹲著一只癩蛤蟆。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些秀才遇到這個“兵”,不是繞道而行,就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視若無睹地擦肩而過,從來就沒把這個“兵”放在眼里。這個“兵”很識相很知趣,從來不會主動看秀才一眼,更不會主動地找秀才們拉話。

按照一般單位福利房的普遍分配原則,1棟101號應(yīng)該由該單位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級別最高,積分最多(積分是按照工齡、級別、資歷、立功、獲獎等等累計的)的人居住,然后逐漸依次排下去,年齡小,資歷淺,級別低,積分少的人一般都住在頂樓。這也很符合實際,頗具人性化——年齡大了,腿腳不好,上下樓吃力,住一樓比較方便;年紀輕輕的,多爬幾層樓梯有什么要緊的,還能鍛煉身體。再說,他們還喜歡登高望遠。所以這樣的分房方案,是合情合理老少適宜大家認可的。但是,讓本單位以外的毫無瓜葛沒有資格沒有級別沒有立功沒有獲獎的人作為種子選手堂而皇之地住在1棟101號樓,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這就有點違背原則了,這就有點不那么合情合理合法了,這就有點觸犯眾怒了。為什么讓她住這里?她憑什么住這里?她要是能住這里,那我就應(yīng)該住中南海釣魚臺。當然,想住中南海釣魚臺的人始終未能如愿以償,恐怕連中南海大門也未能跨進一步,最多在紅墻外兜兜圈子做做黃粱美夢而已;而并不想住這里的毛介蘭老婦人,卻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實實在在就住在1棟101號房間里。這就讓不少人心理失衡,如鯁在喉,耿耿于懷,氣憤難平了。

說毫無瓜葛是不確切的,人世間的許多事,就是由瓜瓜葛葛藤藤蔓蔓牽扯起來的。毛介蘭女士能以主人公的姿態(tài)入住文苑小區(qū)1棟101號樓房,也是由許多瓜葛藤蔓牽扯進來的。她年輕守寡,所在的國營工廠倒閉,她成了下崗工人。所住的集體宿舍連同地皮賣給了房地產(chǎn)商,建起了高樓大廈卻沒有她的份。她成了無家可歸無業(yè)可做的流民活戶,自由倒是挺自由的,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墒嵌亲硬荒芾铣粘怯嫞砩喜荒芾洗粼诨疖囌竞蜍囀?。她得找錢大爺,找錢大爺填飽肚子,找錢大爺弄個棲身之地。魯迅先生說得對: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生存得不到,溫飽解決不了,談何發(fā)展?她要找飯吃,她要找住所,她要活下去,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她背著一個行李卷,拖著一個拉桿箱,帶著她的全部家當,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像一只喪家之犬,像孤魂野鬼,漫無目的疲憊不堪地走著——其實她的目的很明確,找工作,掙錢,填飽肚子——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飯了,饑火燒得她兩眼發(fā)綠,渾身發(fā)軟,虛汗淋漓,寸步難行。馬路牙子邊蹲著一溜排男女老少,面前豎一塊硬紙牌,上面寫著“家教”“中學(xué)數(shù)學(xué)”“中學(xué)語文”“中學(xué)外語”“中學(xué)物理”“小學(xué)語數(shù)外”她搖搖頭,這些工作跟她專業(yè)不對口,她無法勝任。再看過去,牌子上寫著“補漏”“捅下水道”“辦證”“開發(fā)票”“專修家電”這些工作跟她還是不對口。還有“車工”“鉗工”“刨工”“銑工”“鑄造”還是不對口,她是倉庫保管員,那些工作她干不了。干不了就意味著掙不到錢,掙不到錢就無法解決吃飯問題。她感到頭暈?zāi)垦?,四肢無力,腳步踉蹌。她走到彩蝶軒副食品店門口,櫥窗里擺滿各種糕點,可是兜里一分錢也沒有,她告誡自己,不能偷,不能搶,否則就是一個女賊。她咽了一口口水,又走到詹記宮廷蛋糕店,新出爐的蛋糕、桃酥,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她咽了一口口水,又離開了。她經(jīng)過不倒翁大酒店門口,猜拳行令的聲音傳出來,仿佛在邀請她加入吃酒劃拳的行列。她很識相,她沒有資格參加。她知道每一張餐桌在酒闌席散之后,都會留下足夠讓她填飽轆轆饑腸的美味佳肴,她躊躇片刻還是離開了——她怕丑害羞。孟子云,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她沒有讀過孟子的書,但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惡之心,她覺得自己還是個人,是人就得有一張臉皮,她拉不下這張臉皮。嘆口氣,慢慢離開了。她走到一家軍醫(yī)院門口,實在走不動了。身子一歪,便坐到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坐下去就起不來了,身子晃晃悠悠歪倒在臺階上,眼前冒著金星,耳朵里仿佛聽到布谷鳥清脆的啼鳴:“我餓,我餓!”“我餓,我餓!”她想:布谷鳥的叫聲怎么變了呢?“布谷,布谷!”怎么變成“我餓,我餓!”呢?門前草坪上一位穿著條紋服的耄耋老人,坐著輪椅,護士推著輪椅,旁邊跟著一位老太太。輪椅上的老人用手指著臺階上的她,要護士把輪椅推過來。她伸出手,想喊一聲,沒有喊出口,就迷迷糊糊暈過去了。朦朦朧朧中,分明看到眼前擺放著一大碗雪白雪白的大米飯,一大盤雪白雪白的大饃,還有她最愛吃的紅燒肉、鹵肥腸、醬豬肘子、豬肝湯。她伸手抓起一個大饃,咬了一口,又搛起一塊鹵肥腸塞進口中,咀嚼起來,奇怪,送進口中的食物仿佛化了似的,越咀嚼越不是滋味,只咀嚼出一股又咸又腥的味道。她又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進嘴里,也是又咸又腥。恍惚之間,一大滴熱油水滴落在胳膊上,像針扎一樣刺痛。但很快就不痛了,好像那油水滲進皮肉,進入火燒火燎的腸胃,把饑火撲滅了,心也靜了,身體也舒服了,神志也清醒了。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扎著一個針頭,橡皮管子連接著架子上的葡萄糖生理鹽水瓶,哦,打吊針輸液。醫(yī)生說,她是餓的,餓昏了?!芭杜丁薄笆鞘恰薄拔椅摇迸赃呡喴紊夏俏焕先?,頭發(fā)胡須全白了,連眉毛也白了,口齒不清,絮絮叨叨說著,很高興,很欣慰,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還在說個不停。扶著輪椅的老太太,雖然有八十多歲了,卻皮膚白凈細膩,臉上密密的皺紋像褶皺的府綢,紋過的彎彎細眉,手術(shù)過的眼袋,修補過的鼻股溝,顯露出與她年歲不相稱的年輕。腰身雖然略顯粗了,但不臃腫,可見保養(yǎng)得法,仍不失演員的身段。她是南下文工團演員,叫方小雅,嫁給新四軍老干部常樹青。常樹青是離休老干部,享受省軍級待遇,月薪一萬七。方小雅由普通一兵,逐次晉升為大校,離休后享受地市級待遇,月薪八千。老兩口無兒無女,月收入兩萬五千,錢是花不完的。常樹青住在1號高干病房療養(yǎng),一天上千元的醫(yī)療費用全部由國家買單。常樹青絮絮叨叨說的話,只有方小雅聽得懂。她不太耐煩卻也不無炫耀地說,又在念老黃歷談你的古經(jīng)了——是的,皖南事變后你和小曹沖出包圍圈,在荒山野嶺里晝伏夜行,三天三夜沒有吃上一口飯,最后昏倒在一個山民家門口,那家老太太給你們煮了一鍋山芋,給你倆吃飽了還帶上一些,你倆才終于找到黨組織回到自己的部隊。今天你要救這個女人,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對吧?常樹青嗯嗯點頭,張開黑洞般的大嘴笑了。老婦人不解地說,她怎么不吃飯?怎么餓成這樣?常樹青“嗚嗚嚕?!闭f了一通,這回連他的夫人也聽不懂了。她埋怨道,你說什么呀?什么晉惠帝?什么沒飯吃何不食肉糜?神經(jīng)病——走吧。說著推起輪椅就要離開。常樹青急得直擺手,“護工,護工,做我護工。”老太太這下聽明白了,說,對,你救了她,讓她給你當護工,一報還一報,值得。

毛介蘭擔任了常樹青的護工,她覺得這是個知恩圖報的好機會,她要報答這位老干部的救命之恩。方小雅昂首揚眉直視著毛介蘭,眉宇間有著高干夫人大官太太所特有的矜持傲慢和居高臨下的氣勢。也難怪,相府丫鬟七品官,何況她不是丫鬟,是地道的一品誥命夫人。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護工應(yīng)聘表,扔給毛介蘭,很原則地說,我們對你的情況一點不了解,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們也不知道,為了慎重起見,你填寫一下這張表,現(xiàn)在用人都很講究先定個合同不是?毛介蘭拿起表格填寫——姓名:毛介蘭。性別:女。年齡:45歲。畢業(yè)學(xué)校,所學(xué)專業(yè)。她愣了一下,寫道:中國護工大學(xué),綜合專業(yè)。工資待遇一欄她沒有寫——這不是她說了算的——就遞給了方小雅。方小雅在工資待遇欄寫上壹仟元。把表格轉(zhuǎn)呈給常樹青,疑惑地問道:中國護工大學(xué)在哪?我怎么沒聽說?常樹青躺在病床上,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看著看著,張開黑洞般的大嘴笑著回答夫人,北京,在北京。又抓起筆,把壹仟元刪去,認真寫上:叁仟伍佰元。方小雅吃驚叫道:干嘛那么高——相當于副教授的工資啦!常樹青說,你你,去去別的病房,打打打聽后,再叫,好不好?方小雅真的到其他病房去打聽了。護工工資最低的是兩千八,只負責伺候一日三餐,下午六點下班回家,夜里的事就不管了。晝夜全程護理的護工,工資在三千五到四千之間。她耷拉著腦袋回來,不吱聲了。她心里感到別扭,總覺得這叁仟伍佰元出得太虧了。但她確實感到體力不支,身上雖然沒什么病,畢竟年歲不饒人啊!她自從嫁給常樹青后,就不再登臺獻藝了。過多的閑暇時間,培養(yǎng)了她三種嗜好。一是跳舞,探戈、倫巴、華爾茲、快三、慢四什么的,都是她的強項。二是打麻將,這是官太太們的共同愛好,優(yōu)雅、閑適、刺激。三是吃零食,各種美味零食本來就是為有錢有閑的人準備的。隨著年齡漸漸老去,跳舞這一嗜好就放下了,不是不能跳,是怕累著。零食只在晚上吃,因為要戴上假牙,怪麻煩的。只有打麻將還保留著,成了一天中的主要活動節(jié)目,一天不打麻將,好像手都有些癢癢。現(xiàn)在老頭子有了專職護工,她就可以騰出身來,在麻將桌上縱橫馳騁了。

毛介蘭當護工的第一天就遇到棘手事,常樹青小便不通,護士拿來導(dǎo)尿管插上,小便還是不下來。年輕的護士捂著嘴,耐心等待。常樹青使出吃奶力氣,臉憋得通紅,小便頑固地就是不下來。毛介蘭焦急地問護士,怎么辦?護士說只有一個辦法,用嘴吸。毛介蘭猶豫了一會,抓起導(dǎo)尿管一頭,含在嘴里吸起來,吸不動,橡皮管子像一根實心的筷子吸不出任何東西。她吐出一口氣,狠勁用力一吸,一股濃烈腥臊的尿液沖盈滿嘴,她惡心得哇一下嘔吐起來,混濁的尿液終于從導(dǎo)尿管中汩汩流淌出來。常樹青通紅的臉色平靜舒展開來,一雙昏花的老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他輕輕拍了一下毛介蘭的肩頭,似是感激,似是贊許,似是愛撫。

“我胡啦!”旁邊會客室里傳來方小雅驚喜亢奮的叫喊聲,接著傳來翻牌洗牌清脆悅耳的聲音。常樹青輕輕嘆口氣,聚集的眉峰像山峰一樣高聳崚嶒。他覺得和方小雅新婚燕爾的幸福時光轉(zhuǎn)瞬即逝,隨著年紀漸老,身體漸衰,沉疴染身,特別是腦梗癱瘓在床后,夫妻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他看不慣妻子對醫(yī)生護士頤指氣使的做派,他看不慣妻子有意無意泄露自己身份的驕矜傲慢語氣,他看不慣妻子對金錢的看重和貪欲——就說這打麻將吧,他并不反對妻子打麻將,她不打麻將又能干什么呢?打就打唄,何必為一點小小的輸贏那般計較?贏了就大呼小叫,欣喜若狂;輸了就氣憤填膺,怨聲載道。何必呢,值得嗎?“不打了,不打了!”一位女牌友(也是高干家屬)嚷嚷著,拂袖而去?!靶∶樘m!”方小雅大聲喊道,“三缺一,你來打一會?!泵樘m回應(yīng)道,阿姨,我正忙著呢,你叫別人打吧。常樹青拍拍毛介蘭的肩頭,說,去吧,去玩玩,這里沒沒沒事了。毛介蘭一步三回頭地向隔壁會客室走去,常樹青微笑著揮手鼓勵她去玩玩。她小心地走進會客室,謙卑地說,阿姨,我沒得錢,咱們不打贏錢的吧?那有什么意思?方小雅說著指指空座位,坐,你坐。甭怕——你贏了,我們給現(xiàn)錢;你輸了,從你工資上扣除。毛介蘭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坐下來打牌。她的手氣真好,上來就是清一色胡了,一算嘴子,整整贏了600塊錢,她正興高采烈地收錢。方小雅勃然變色,一把掀翻了桌上墊著的綠呢子桌布,大聲叫道,不打了!毛介蘭忙說,這盤不算,錢還給各位。三個人都氣鼓鼓地走了。把毛介蘭一個人晾在會客室里,尷尬極了。她一個一個地收拾散落滿地的麻將牌。那些麻將牌好像個個橫眉立目對著她——就怪你,就怪你!攪了我們的局。

其實,真正攪局的是方小雅。從一開始,她就看不起毛介蘭——你個窮愁潦倒差點餓死的女人,要不是我家老頭子救了你,你的小命早沒了。叫你來打麻將,是看得起你,高抬你,你怎么就不識相?竟敢贏老娘的錢?你是昏了頭還是瞎了眼?那二位太太,都是高干家屬——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你竟敢贏人家的錢?給你臉你不要臉,可惡!可恨!她見毛介蘭從會客室走出來走進病房,就故意把臉轉(zhuǎn)過去,看也不看一眼——這是魯迅所說的最大的輕蔑。毛介蘭把兩張百元鈔票遞到方小雅面前說,阿姨,這次贏的不算,這錢還給您。她見方小雅不理不睬,趕忙又把那四百元一并奉上說,請阿姨把這錢還給那兩位太太。方小雅身子動了一下,想接過錢,又覺得顯得自己太小氣,很沒面子;不接錢吧,又實在于心不甘——她憑什么贏我們這么多錢?正在猶豫躊躇間,常樹青招手叫毛介蘭過去幫他翻翻身。哦!對了,癱瘓病人要經(jīng)常翻身,否則容易生褥瘡。毛介蘭急忙奔過去,雙手插進常樹青后背和腿彎,用力一提,常樹青就側(cè)臥背對著毛介蘭了。常樹青擺手示意,要她把他翻過來。毛介蘭會意,抓住他的肩膀和胯骨一搬,常樹青又仰臥在床上,她抓住他另一邊的肩膀和胯骨一搬,常樹青就側(cè)臥面對毛介蘭了,他指指毛介蘭放在枕邊的六百元錢,示意她收起來。毛介蘭看看方小雅又看看常樹青,舉棋不定,不知是還給方小雅呢還是收起來?常樹青再次示意讓她收起來,她這才拿出自己的提包,拉開拉鏈,拿出一個空空如也的錢包,把六百元錢小心翼翼地塞進錢包,把錢包放進提包,拉上拉鏈,放到床頭柜上。

吃午飯的鈴聲響了。護士推著餐車在走廊上叫喊,毛介蘭抓起托盤碗碟去打飯菜,兩葷兩素一碗湯,三碗米飯,她把飯菜端進病房,招呼方小雅,阿姨,吃飯啦。她端起飯碗,喂常樹青飯菜,常樹青咀嚼吞咽很困難。她馬上停下來,搞了半碗米飯,搞了半碗葷菜素菜,舀了幾勺湯,一起倒進榨果機里,把飯菜打成漿糊狀,然后一勺一勺喂給常樹青吃。常樹青吃得很順暢很滿意,微笑著拍拍她的肩頭。常樹青吃好了,毛介蘭打來熱水,為他洗臉、擦身,忙完了,這才坐下來吃飯。方小雅已經(jīng)吃完飯到旁邊的床上去休息了。毛介蘭真是餓了,她捧起飯碗,狼吞虎咽吃起來,她夾起一塊紅燒肉塞進嘴里,味道不錯,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發(fā)現(xiàn)沒有素菜了,她知道方阿姨怕發(fā)胖,不吃葷菜,只吃素菜。真正好,毛介蘭愛吃葷菜,你不吃葷菜我全兜著,她很快就把葷菜全解決了。猛然間,她愣住了——葷菜下面全是素菜,是一團一團像爛麻絲一樣的素菜,那是經(jīng)過咀嚼沒有咽下又吐出來的剩菜殘渣。她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小時候就聽老人們說過,打發(fā)叫花子有講究:施舍錢物,一定要放進叫花子的破碗、爛瓢或手里,施舍粥飯,一定要倒進叫花子的碗、瓢里。千萬不能丟到地下,更不能吐吐沫。那是對叫花子人格的侮辱,叫花子會與你拼命的。方阿姨把咀嚼過的剩菜藏在葷菜下面,分明是看我比叫花子還賤。我就這樣賤嗎?我寧愿餓死,也不吃你咀嚼過吐出來的東西。她感到一陣惡心,緊忙跑進衛(wèi)生間,嘔吐的一塌糊涂。她漱了口,洗把臉,回到病房。方小雅陰陽怪氣地嘀咕,嗬幺,討飯的還嫌粥稀,撿破爛的還講衛(wèi)生。剛睡著又醒過來的常樹青問,怎怎么啦?毛介蘭笑笑說,沒什么。她收拾洗刷了餐具,打開提包,從錢包里取出二百元,對常樹青和方小雅說,我請個假,出去買點東西。常樹青揮手說,行行行,去吧。方小雅瞥了她一眼,沒有吱聲。

毛介蘭在超市買了一個小號電飯煲,買了十斤米,兩筒面,一瓶香油,一瓶醬油,一袋鹽,一袋味精,一兜蘿卜,一把芫荽,三個大蒜頭?;氐礁吒刹》?,揀幾個空罐頭瓶洗刷干凈,把蘿卜洗凈切成小塊,搓上鹽,放進罐頭瓶里,把大蒜頭掰成瓣放進去,上面撒一層芫荽撒一層味精,蓋蓋封口,放到墻旮旯里。淘了幾把米,放進電飯煲里煮粥。晚上,她從餐車上打來病號飯菜,伺候常樹青和方小雅吃過晚飯,給常樹青洗臉擦身,再把兩人用過的餐具洗刷收拾停當,然后才吃自己做的晚飯,她喝著自己煮的稀飯,就著自己腌的蘿卜,感到很舒服,不光是腸胃舒服,心里也熨帖。

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子一樣,看見別人動嘴就眼饞,看見別人吃東西就嘴饞,常樹青也要吃一點嘗嘗。毛介蘭舀了半碗稀飯,把蘿卜塊切成細細的蘿卜絲,喂給常樹青吃,常樹青吃一口叫一聲好。方小雅條件反射似的爬起來,什么東西這樣好吃?我來嘗嘗。她也舀了半碗稀飯,就著蘿卜絲吃起來,邊吃邊說,是好吃,是好吃。也許是隔鍋飯香吧,也許是長期吃食堂飯菜吃膩了吧,常樹青夫婦都想換換口味,吃毛介蘭做的飯菜。毛介蘭犯難了,我這小鍋小灶怎么做三個人的飯菜呢?方小雅一眼就看穿了毛介蘭的難處,一個電話就把司機小陳召來了,說,你跑一趟,把我家的灶具全搬來,另外灌一罐煤氣帶來。小陳領(lǐng)命而去,不到20分鐘,煤氣灶、電磁灶、蒸鍋、炒鍋、煮鍋、煤氣罐等等全部搬進來了。高干病房本來就配有廚房、衛(wèi)生間、盥洗室、會客室。多數(shù)人吃食堂,一是嫌自己燒煮麻煩,二是食堂飯菜是免費供應(yīng)的,而且四菜一湯,營養(yǎng)搭配很好。自己另起爐灶是要自己掏腰包的。方小雅決定另起爐灶,又舍不得丟掉食堂那份免費餐,就找到院長,要求把食堂供應(yīng)的那份飯菜折成錢退給她,她要另起爐灶。院長告訴她,這個有規(guī)定,在食堂就餐免費,這是黨和人民對高干的照顧;不在食堂就餐自己另起爐灶,就意味著不要照顧,是不能退錢的,醫(yī)院沒有這個先例,請首長原諒。方小雅說,我和你是平級的,跟你說是商量,是尊重你。你難道要我家老頭子向你發(fā)命令嗎?院長說發(fā)命令我也不能執(zhí)行,這是上級的規(guī)定,我愛莫能助。請首長海涵。方小雅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回來硬逼著老頭子向院長下命令。常樹青說,胡鬧!誰叫你去要錢的?我們難道就缺那幾個錢?難道可以違反上級規(guī)定?你真是老糊涂了!方小雅本來就窩著一肚子委屈,丈夫非但不為她撐腰,還批評責怪她。她嗚嗚大哭起來,把錢包扔給丈夫,這個家我不管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常樹青說,也行,臨時就由小毛負責。方小雅一聽,大哭著撲過來抓起錢包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這個老不死的,等我死了你娶她做填房再由她管還差不多?;蛘吒纱?,你現(xiàn)在就娶她做二奶,讓她管。她轉(zhuǎn)頭對毛介蘭說,我告訴你,我死了也不準你做他的填房。你要是愿意,現(xiàn)在就當著我的面,做他的二奶。常樹青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毛介蘭感覺受到平生最大的侮辱,她淚流滿面說,阿姨,你要是覺得我不好,要趕我走,就明說,我馬上就走。方小雅說,你很好呀,我怎么舍得讓你走啊?你把我家老頭子全身都摸遍了,褲襠有多少根毛都一清二楚,別不好意思呀!你你你,毛介蘭也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收拾行李準備馬上走人。方小雅說,別急呀,再過十天就到月發(fā)工資了,你現(xiàn)在走,我可算不好該給你多少工錢哦。常樹青緊緊拉住毛介蘭,流著淚,不讓她走。毛介蘭的心軟下來,為了報答這位老干部的救命之恩,她忍受著屈辱留下來了。他買了香米、薏仁米、蓮子、枸杞、花生仁煮粥,又買了黃瓜、萵苣、嫩藕、芫荽、香蔥、千張、生姜等等做成多種新鮮小菜,打成漿糊狀,喂給常樹青吃,堅持每天多次給常樹青擦身、翻身,天氣晴好,就把常樹青抱到輪椅上,推到醫(yī)院門口的草坪上透透氣,散散心,曬曬太陽。夜晚,方小雅戴上假牙,“咕嘰咕嘰”吃了零食,喝了牛奶,睡覺了。毛介蘭就端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邊,實在困了,就扒在床沿瞇一會。常樹青夜晚尿頻,尿無力,尿赭留。一有動靜,毛介蘭馬上為他排尿。常老在她的精心護理下,臉色漸漸紅潤了,身體漸漸好起來,看上去,不像是個96歲高齡的垂暮病人。他頭腦清醒,語言雖然仍有障礙,說話毛介蘭聽不懂。但他用筆寫的字,雖然歪歪扭扭,毛介蘭還是看得懂的。他在紙上寫道:我感謝你,你不要和她計較。毛介蘭認真地點點頭,微笑了。

毛介蘭夠辛苦的了,一日三餐,又要采買,又要摘菜洗涮,又要燒煮,又要護理病人,常常忙得顧不上自己做飯吃飯。方小雅說,你真笨,你把我家老頭子的病號飯打來吃,不就省得你自己做飯了嗎?反正病號飯又不退錢,不吃白不吃。毛介蘭想想也對,就去打病號飯吃。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方小雅對毛介蘭說,給你發(fā)工資——你把采買糧食菜蔬用品的發(fā)票拿出來結(jié)算一下,還有,你吃的病號飯錢,我問過了,每天的伙食費標準是80元,我打折,你就按一天50元給我吧。毛介蘭瞪大雙眼傻眼了——從菜市地攤買的菜,哪有什么發(fā)票呀?還有吃的病號飯,原以為你退不到錢,不吃白不吃,是送給我吃的,現(xiàn)在反倒要我給錢,我自己燒煮吃,一天也用不了10塊錢呀!她說,阿姨,菜是從地攤買的,沒有發(fā)票呀。方小雅說,沒有發(fā)票我怎么做賬?誰叫你從地攤買?你不能到超市買嗎?毛介蘭說,我看菜市地攤的菜新鮮些。方小雅說,你圖新鮮,那好,沒有發(fā)票做不了賬,我沒法給你錢,你自己貼吧。毛介蘭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了,心想我買新鮮蔬菜是為你們,給你們吃的,現(xiàn)在反倒成了我圖新鮮,成了我的罪過,還要我貼錢,這理往哪兒講,冤往哪兒訴?常樹青顫抖著手在紙上寫了兩行字:太無理!小毛的工資按四千元發(fā)給。他把字紙遞給毛介蘭,示意轉(zhuǎn)交給方小雅。方小雅看了字條,氣憤地說,你干脆把你的工資全發(fā)給她算了。常樹青說,也行,我同意。方小雅愣住了,她自我解嘲自找臺階說,好吧,好吧,四千就四千吧。他把四千元錢遞給毛介蘭,說,銀錢過手,你數(shù)數(shù)吧!看看是不是四千?繼而很大度地說,病號飯每天按50元計算,十天是500元,沒有發(fā)票的東西總共300元,你看著辦吧。毛介蘭含著眼淚,抽出800元遞給方小雅,把余下的3200元裝進錢包,放進提包,拉上拉鏈,放在床頭柜上。方小雅說,好了,好了。工資也發(fā)了,我也安心了,你也放心了——把老頭子推出去曬曬太陽吧!毛介蘭很吃力地把常樹青抱到輪椅上,慢慢推出病房。常樹青幾次回頭看看床頭柜上的提包,欲言又止。毛介蘭心里感到很別扭,低著頭,默默無言地推著輪椅,在草坪上走動。嫩綠的小草被車輪碾壓得東倒西歪,欲言無聲,欲哭無淚。往日,在草坪上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是常樹青最開心的時候,今天,他卻有點心神不寧,轉(zhuǎn)了兩圈,他就示意回病房。毛介蘭把他抱到病床上,安頓好,衣服已經(jīng)汗?jié)窳?。汗?jié)竦呐f衣服像氣喘吁吁的老兵要求退役,她也早就想買一套新衣服了。她向常老和方小雅請假,常老揮手說,快去,快去。方小雅蒙頭大睡,沒有吱聲。

毛介蘭拉開提包拉鏈,不覺驚叫一聲,再把提包倒過來抖一抖,什么也沒有——錢包不翼而飛了。方小雅給她的3200元工資,還有打麻將贏的600元用掉300元還剩300元,全都沒了。她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淚水像決堤河水滔滔流淌。常樹青在紙上寫110,嘴里連說,報警。警察趕來了,院長也趕來了,詢問了情況,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錄像,錄像清晰顯示,毛介蘭推著輪椅走出病房,又推著輪椅走進病房,沒有錢包被竊的錄像——攝像頭的注意力集中在高干病房門內(nèi)外,為確保高干病號的安全,閑雜人員是不準進入高干病房的。床頭柜是死角,攝像頭光顧不了那里。常樹青大聲喊叫方小雅,方小雅掀開毛巾被,很不滿地說,叫魂?。縿偹捅荒愠承蚜?!常樹青大聲質(zhì)問,毛介蘭的工資呢?方小雅說,工資不是發(fā)給她了嗎?常樹青問,怎么沒有啦?方小雅說,那誰知道呢?常樹青說,你不是一直在病房嗎?方小雅說,是啊,我一直在病房睡覺呀。常樹青氣憤地說,那是誰把她的工資偷去啦?方小雅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一直在睡覺。院長把警察帶到辦公室去了,分析來分析去,偷錢的最大嫌疑人是方小雅,可是沒有證據(jù),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將高干方小雅控制起來進行搜查。警察在病房外的冬青樹下發(fā)現(xiàn)一個被剪得稀爛的錢包,毛介蘭辨認出就是自己的錢包。警察很慶幸沒有搜查方小雅,如果搜查了,沒有查出證據(jù),高干發(fā)作起來,他們是會吃不了兜著走的。警察只能安慰毛介蘭,說他們一定認真細致深入調(diào)查,有了眉目就告訴她,讓她耐心等待。她等來等去,卻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她到派出所去詢問,值班民警告訴她,負責她案件的同志因公外出了,不在家;她試探地問方小雅,阿姨,您可看見我的錢被誰拿去了?方小雅瞪大眼睛說,我是你雇的看錢人嗎?你的錢丟了關(guān)我屁事!她去問醫(yī)生護士,醫(yī)生護士像躲避瘟神一樣訕訕離開。她像一頭牛掉進深井里,渾身的力氣使不上勁,蹬腿,抵角,用頭撞,都無濟于事。四周冰冷的井水浸濕了她的肌膚,寒徹她的骨骼,凍結(jié)了她的心肝,她仿佛被慢慢融化?;饕粸€泥,化作一泓污水,她絕望了。夜晚,她伏在常樹青的床沿飲泣休息,有時睡著了,在睡夢中嚎啕大哭。常樹青撫摸著她的頭,默默無語。她醒過來了,說,常老,我要離開您了。常樹青一把抓住她,久久不放。轉(zhuǎn)頭大聲對方小雅說,補發(fā)她工資!方小雅從床上坐起身說,你神經(jīng)病?。堪胍谷盐液靶选愕墓べY丟了,老干局會補發(fā)給你嗎?說完倒頭睡去,不再理他。常樹青的手慢慢松開了。

常樹青本來睡眠就不好,這一夜他徹底失眠了。他的思緒像天上的云絮一樣鋪天蓋地壓下來;他的情感像滂沱大雨匯進河流洶涌澎湃,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為了拯救苦難深重的中華民族,為了拯救水深火熱中的人民,他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新四軍,加入了共產(chǎn)黨,追隨葉挺將軍,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沒想到一場皖南事變,許多戰(zhàn)友犧牲了,部隊打散了,葉挺將軍被俘了。周恩來寫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悲憤詩篇。他感到痛心疾首。他和小曹在老百姓的幫助下,逃出虎口,找到了黨組織,找到了部隊。他決心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黨,獻給祖國,獻給人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病魔纏身,身體癱瘓,常年躺在病床上,黨和國家花費高額費用,動用大量的醫(yī)療資源,為他療養(yǎng)治病,他一具殘體對黨和國家毫無建樹,毫無用處,他感到愧對黨和國家,愧對人民。人民中的一些鰥寡孤獨,生活那么困難,有的連生存都成問題,他于心何忍,情何以堪?就拿毛介蘭來說吧,一個中年單身婦女,廢寢忘食晝夜服侍自己,不怕臟,不怕累,不嫌自己腌臜,多好的人啊,卻落得如此下場。他感到無比憤怒,無比痛心。他不覺憎恨厭惡起方小雅來,你一個文工團演員,自從嫁給我起,就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擺著官太太的架勢,你對黨和國家有多少貢獻?對人民有多少貢獻?人民供養(yǎng)你,讓你有名譽有地位有金錢??墒悄闶窃趺磳Υ嗣竦模磕銓θ嗣襁€有一點同情、憐憫、惻隱之心嗎?毛介蘭哪兒得罪你啦?你把發(fā)給她的工資又偷回去,你讓她怎么生活呀?他下意識地摸摸腰間,那里早已經(jīng)沒有手槍了。他想把她痛打一頓,可是他動不了,身體像石頭一般沉重。他知道跟她說也是白說,沒有證據(jù),她是不會承認的,甚至?xí)匆б豢冢f人陷害她。古人云“不可與之言而與之言,乃失言”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古今中外多少叱咤風云的戰(zhàn)將,在戰(zhàn)場上躍馬橫刀,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卻在家庭的牢籠中困獸猶斗一籌莫展。在女人的羈絆裙帶的糾纏中飲恨終生。他一夜無眠,思前想后,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到96歲高齡,應(yīng)該知足了。他不想再這樣毫無意義地耗下去了,他應(yīng)該結(jié)束生命,為國家節(jié)約一筆開支,節(jié)約一部分醫(yī)療資源,為其他人服務(wù)。他想到了自己的愛將小曹曹正義,曹正義就住在3號病房。

天亮了,火紅的太陽露出燦爛的笑臉,新的一天來到了。毛介蘭收拾好東西,抓住常樹青的手,含著眼淚說,常老,我走了,您多保重。常樹青反手抓住毛介蘭的手,把一張紙條塞給她,珍重地指著那張紙條說,去吧!毛介蘭打開紙條,上面寫著:命令:3號病房曹正義,接收毛介蘭做護工,要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她。常樹青。1998年8月8日。

曹正義接到命令,躺在病床上,兩腿一并,舉手敬禮,大聲說,遵命!把毛介蘭嚇了一跳。曹正義指示毛介蘭打開床頭柜,拿出提包,從提包里拿出病歷、醫(yī)???、錢包和工資存折,一并交到毛介蘭手里,認真地說,拜托啦!毛介蘭感到手足無措,這這這,還是您收著,要用時我從您跟前拿吧。曹正義說,那多麻煩,常老的命令我敢不服從?他介紹的人,我還信不過?你拿著,用時方便。毛介蘭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被信任的激動,第一次感受到常樹青和曹正義之間的戰(zhàn)友情深。

五天后,常樹青溘然長逝,方小雅追悔莫及,毛介蘭痛哭失聲,曹正義感嘆唏噓。

曹正義,新四軍離休老干部,享受地市級待遇,時年73歲。人高馬大,膀?qū)捬?,皮膚白凈,眉清目朗,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不少女戰(zhàn)友向他示愛、求愛、追愛,他都一口拒絕。他曾經(jīng)以詩明志:投筆從戎鬧革命

一腔熱血為人民

斷絕香火等閑事

甘做軍人和閹人

他怎么是閹人呢?難道他參軍前做過太監(jiān)?不不不,他原本是個很正常的青年,只因在戰(zhàn)爭中敵人的槍彈不長眼,正巧打在他那里,把他變成閹人了。他無怨無悔,矢志不渝干革命,由于他文化水平較高,后調(diào)任《海軍報》編輯部主任,后來,又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擔任領(lǐng)導(dǎo),兼任《光明》文學(xué)雜志主編,直到癱瘓離休。他的最大障礙和痛苦是經(jīng)常大便便結(jié),解一次大便像女人難產(chǎn)生一次孩子,苦不堪言。什么開塞露、利便寧、灌腸,都不見效。大便像核桃、板栗一樣堵住肛門,就是出不來,肚子脹得要爆炸,人難受得要命,他在戰(zhàn)場上視死如歸,卻為解不下大便想過自殺。毛介蘭一開始也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好辦法,最后從街頭剃頭匠為人掏耳屎得到啟發(fā),決定用勺子掏大便。現(xiàn)有的勺子太大,容易把肛門劃破,她就磨制成一把很小的勺子,替曹正義掏大便。曹正義開始不同意,理由很簡單,一是人體最丑陋的部位莫過于肛門,一個老男人把身體最丑陋的地方展現(xiàn)在一個中年女人面前,而且讓這個女人從最丑陋的地方,一勺一勺把又臟又臭的大便掏出來,自己是多么難為情??!對方該是多么難受和難堪?。〔恍?,堅決不行!他果斷拒絕了這一方案。毛介蘭卻溫柔耐心地勸導(dǎo)說,白求恩大夫說得好,在我眼里和心中,沒有將軍和士兵之分,沒有達官貴人和草芥平民之分,只有傷員和病人。我也是這樣想的,你在我眼里,不是師長、主任、高干,只是一位病人。為病人解除病痛,這是醫(yī)護人員的天職,你難道不讓我盡自己應(yīng)盡的職責嗎?再說了,我是靠做這個工作吃飯生存的,你難道要砸碎我的飯碗,不讓我生存嗎?曹正義無話可說了,只好把身體最丑陋的部位袒露在毛介蘭面前。毛介蘭像剃頭匠掏耳屎一般,瞪大雙眼,從黑洞般的肛門里一小勺一小勺往外掏大便。大便又硬又臟又臭,毛介蘭強忍著強烈的嘔吐感,小心翼翼地像剃頭匠掏耳屎一般,生怕碰傷耳膜一樣生怕碰傷肛門。掏出的大便,有的成塊,有的像粉末一樣,掉到床單上。毛介蘭掏完了大便,還要把弄臟的床單洗刷干凈,晾干或烘干,把老曹的身體擦洗干凈,經(jīng)常讓他翻身,避免生褥瘡。想盡辦法改善老曹的飲食,讓他多吃新鮮的有纖維的蔬菜,涼拌黃瓜、涼拌芹菜、涼拌芫荽,多放點麻油。在她的精心護理下,老曹漸漸大便暢通了,臉色紅潤了,精神也好了,心情也暢快了,覺得還應(yīng)該好好活下去。毛介蘭也很高興,她知道生命在于運動,怎樣讓老曹運動呢?她琢磨著自編了一套床上運動健身操,第一節(jié),頭部運動,頭前后左右轉(zhuǎn)動,手把著老曹的頭轉(zhuǎn)動,并且嘴里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第二節(jié),雙臂運動,兩臂抬高、舉起,曲臂,伸臂,照樣喊著一二三四幫助他做動作。第三節(jié),手指運動,攥拳,放開,屈指,伸直。第四節(jié),腿部運動,抬腿,屈膝,伸直,放平。第五節(jié)腳部運動,勾起,放平,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第六節(jié),捶打運動,半握拳,從上體到下體,依次挨排輕輕捶打。老曹不愿意做,毛介蘭就耐心勸導(dǎo),抓住他的手腿幫他做,常常累得汗流浹背。望著毛介蘭一招一式認真快樂地幫助自己做運動,她為了什么呢?還不是為自己的身體健康著想?曹正義這位鐵血男兒被深深地感動了,他不顧疲勞,隨著毛介蘭一二三四的口令,認真地做著床上運動健身操。毛介蘭開心地笑了,當即表揚鼓勵他,像體育老師表揚鼓勵自己的得意門生。做完操,毛介蘭給曹正義按摩,重點按摩頸椎、胸椎、腰椎、尾椎和關(guān)節(jié)。也不知她從哪兒學(xué)來的按摩技術(shù),推拿揉搓捏,捶打劈扣拍,節(jié)奏明快,力度適中。曹正義常常舒服得瞇著眼睛,很享受地安然睡著了。老曹睡眠不好,經(jīng)常失眠,嚴重影響他的健康,俗話說,一夜吃個豬,不如一覺呼。毛介蘭不僅用按摩催眠,還像母親哄孩子睡覺一樣唱搖籃曲催眠。她一邊為老曹按摩,一邊伴隨著捶打扣拍的節(jié)奏,輕輕地柔柔地唱著小學(xué)老師教過的《搖籃曲》:

月兒悄悄上樹梢啊哦,

風不吹來草不搖啊哦。

房前的小燕,

房后的小鳥,

都睡著了——

都睡著了——

我親愛的小寶寶幺,

我親愛的小寶寶幺,

媽媽拍你睡著了——

老曹在委婉溫存的歌聲中安然睡去,嘴角掛著微笑,像孩子似的睡得甜蜜溫馨。毛介蘭慈愛地望著這個老小孩,輕輕為他掖好被子,躡手躡腳慢慢地輕輕地離開床前,去為他洗刷換下來的骯臟衣褲,去燒煮他最喜歡吃的可口飯菜,她把全部母愛傾注在這個老小孩身上。夜晚,她守護在老曹的床邊,像守護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冬天為他掖被子,夏天為他打蚊子。天氣晴好,就把他抱到輪椅上,推出去曬曬太陽,兜兜風,呼吸新鮮空氣。老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可以在她的攙扶下,慢慢挪動腳步走步了。她買來雙拐,扶著他,讓他走步。皇天不負苦心人,在毛介蘭的精心照顧下,老曹漸漸康復(fù)了,只是還不能獨立行走。老曹要求出院回家,院長同意了。老干局派小陳開車來接,院長和醫(yī)護人員送到門口。望著老曹和毛介蘭的背影,院長感慨地說,奇跡,真是奇跡。他指著毛介蘭對醫(yī)護人員說,她是最了不起的護士。

毛介蘭扶著老曹坐在小車后面,心情很好,有一種游子歸家的感覺。小車駛上長江西路,到二里街轉(zhuǎn)彎進入文聯(lián)巷口,斗大的“文苑”二字赫然醒目在大鐵門上。門衛(wèi)張子榮趕緊打開鐵門,迎接他們。張子榮身材魁梧,腦袋很大,寬闊飽滿的前額,戴著一副黑邊框眼鏡,很像省委第一書記李葆華,因此得了兩個綽號:大頭老張、葆華書記。人們叫他大頭老張,他沒意見,誰叫自己頭大呢?叫他葆華書記,他很反感,自己一個看門的門衛(wèi),怎敢冒充省委書記?他越是反感,人們越是喜歡叫他葆華書記,連小孩子都喜歡叫他葆華書記。一次,外省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到文聯(lián)來看望朋友,車子停在大鐵門外,一個在門口玩耍的孩子,大聲喊,葆華書記,快開門,有人來啦!老張打開鐵門,那位領(lǐng)導(dǎo)趕忙趨前握住老張的手,很不好意思地說,哎呀呀,怎敢有勞李書記為我開門?失敬,失敬啊。周圍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弄得那位領(lǐng)導(dǎo)莫名其妙,弄得老張尷尬至極。他工作認真,樂于助人,忙前忙后,為老曹搬東西。毛介蘭扶著老曹走進文苑1棟101號,真有到家的感覺。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老曹和毛介蘭當然也不例外,他倆在房間里慢慢走著,體味著家的溫馨。房間的格局被戲稱為三叉戟:朝南并排三間房,像三叉戟飛機的機頭,中間進門就是客廳,兩邊兩室,一間是臥室,一間是書房。飛機機翼部位是一條通道,連接三間房,兩邊各有一個衛(wèi)生間。飛機機尾部位是廚房。這樣的格局很適宜文人的工作和休息,有客人來了,進門坐在客廳里,主人在書房寫作或在臥室休息,不愿會客的,就由家里其他人去應(yīng)付;必須見的客人,主人才從后面的通道走出來會客。主人工作或休息時,上衛(wèi)生間都很方便。廚房遠離前面三間房,烹飪的噪音影響不到主人的工作、休息或會客。老曹坐在書房寫字臺后的藤椅上,久久不愿離開。看著桌面上的筆墨紙硯和沒有完成的書稿,像一個戰(zhàn)士進入了前沿陣地,像一個主編在終審一部稿件,像一個作家在構(gòu)思自己的作品。他熱愛工作,無論是疆場拼殺還是文壇馳騁,他都很喜歡,很投入,他覺得都是為黨為人民做事,為國家做貢獻。他很喜歡女作家陳學(xué)昭所著的《工作著是美麗的》那本書,他深深地理解為什么工作著是美麗的,你看那對農(nóng)民夫婦,剛才還在摔碗摜盆吵嘴打架,一旦下到田間,便全身心地投入農(nóng)事耕作,忙得汗流浹背,歡歡實實;再看那對工人夫婦,剛才還在惡語相加勢不兩立,一旦走進車間,站到自己的崗位上,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工作,使人忘卻煩惱,工作使人化解矛盾,工作使人變得高尚而純潔。

第一撥來看望曹老的是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剛走,一批青年作家、畫家、詩人便蜂擁而來。毛介蘭忙著拿煙倒茶,這些客人嘴巴喝著茶、抽著煙,眼睛卻直勾勾瞅著毛介蘭,擠眉弄眼。老曹敏銳地感覺到這些小青年看望他是假,想刺探“老牛吃嫩草”的素材以便創(chuàng)作迎合大眾胃口的作品是真。他厲聲命令毛介蘭到后面去,毛介蘭張皇失措大惑不解地走進后面廚房去了。老曹示意小青年關(guān)上前后門,說:我知道你們的來意,想找點素材對吧?他脫掉褲子,露出了太監(jiān)似的下體,說:看到了沒有?啊?小青年們一下子驚呆了——他們想找點老牛吃嫩草的愿望落空了,一個個灰溜溜地奪門而走了。老曹家安靜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去。經(jīng)常三頓飯都是毛介蘭送到他的寫字臺上,他才想起應(yīng)該吃飯了。不到一年,他就完成了一百萬字的《中國戲劇研究》再有三十萬字,就完稿了。突然,他中風偏癱了。他拒絕進醫(yī)院,他要完成書稿。毛介蘭陪伴他,精心服侍他,無微不至照顧他,整整十五年,他終于完成了《中國戲劇研究》這部獨一無二的專著。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叫毛介蘭請來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拿出一式兩份遺囑,請領(lǐng)導(dǎo)簽字,把文苑1棟101號房產(chǎn)無償贈送給毛介蘭。沒過幾天,他就駕鶴西去撒手人寰了。

毛介蘭從一個中年婦女步入年逾花甲的暮年,她用18年的青春歲月,18年的愛心和汗水,送走了兩位新四軍老戰(zhàn)士,換來了兩位老將軍對她的尊敬愛護,換來了文苑1棟101號房產(chǎn),那過戶的房產(chǎn)證和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簽字的曹老遺囑無不證明她就是文苑1棟101號的主人。可是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既不心安,也不理得,總覺得誠惶誠恐,像寓居在外星球上似的人和心都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