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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二十五床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齊七郎  2018年04月25日11:29

晚上來接班的時候,沒見二十五床病人,床也是干干凈凈的啥都沒鋪,小聲問了老李,老李說“走了”,我又問,走哪兒了?出院了?轉(zhuǎn)院了?老李沉重的重復(fù)了一聲“走了!”就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后來,鄰床的那人的家屬說:“很突然,夜里睡覺的時候,突然倒氣,按呼叫鈴聲護士來的時候,緊急搶救也沒能過來,就走了?!边€說:“頭天晚上臨睡的時候把剩下的半瓶“牛二”都喝了?!?/p>

二十五床的人走了,那床空空的連單子都沒有鋪,后來,等大家都睡了以后,老齊把自己帶的睡袋鋪到那床上也躺下了,躺那床上老齊睡不著,睡不著就想睡這床的前任。

老齊值夜班,在醫(yī)院看護酒友兼發(fā)小兒老李。

第一天來值班的時候,就看到這二十五床的人了,走路奓著腿,大冬天的光著膀子在有些熱的病房房間里,脖子上挎著個收音機,聲音很大的在聽首鋼籃球隊與浙江廣廈的比賽直播,邊聽邊往嘴里一口一口的灌“綠牛二”,左手攥一把花生米,喝一口酒,右手把花生米往嘴里扔進一個。

老齊現(xiàn)在養(yǎng)成隨時搜集素材的習(xí)慣,那天,覺得這二十五床在住院的病人里是個素材人物。

第二天早上,醫(yī)生來查房的時候老齊還沒有下班,醫(yī)生指著地上的花生仁兒皮和煙灰叨嘮:“說多少次不許吸煙怎么就不聽呢,病房里影響其他人多不好,還有花生是油脂食品也不要吃,你現(xiàn)在驗血都是乳糜血,怎么說什么都不聽呢?”醫(yī)生沒有看到那酒瓶子,一早醒來,二十五床就給空瓶子扔垃圾桶了。

后來,每次來值班都見他喝酒,不是明目張膽的喝了,抽煙也到樓道去了,可有的時候夜里醒來還是偷偷的點上一根,能聽到他偷偷地打火機的點火聲,能聞到他那偷偷地?zé)煵萑紵奈兜?,老齊不吸煙,對煙草的味道特敏感。

鄰床新來了病號,總是咳嗽,睡姿只能坐式,躺臥就不停的咳,為這在急診重癥病房耗了三天,剛剛好些就轉(zhuǎn)到了這里。

鄰床來的時候他正在喝酒,他總掛在嘴頭的是——“能吃的時候就吃想吃的……”,看到鄰床咳嗽,他說:“治咳嗽的偏方,大蘿卜掏空了放進個家雀兒蒸著吃,我母親就是這么治好的?!痹卺t(yī)院里,這種病人是最讓醫(yī)護人員討厭的。他似乎并不怕別人討厭。

他愛喝酒,即使是在病房里,即使醫(yī)生護士苦口婆心的說不能喝酒吸煙,他也不管不顧的喝和吸,喝綠瓶“牛二”,吸“紅梅”。每天測血糖都是18、19,他還喝,他說喝酒能降血糖,醫(yī)生說不成。

……

特想再看一眼二十五床,老齊對那“我行我素”的人一般都是另眼相看。

想到這兒不再躺,穿鞋下地,披上羽絨服外罩走出了病房。

夜深人靜,病房外走廊燈也都是關(guān)閉著,只有遠處護士臺那里有白熾燈暗光,路過這里,值班護士抬頭看一眼老齊問:“什么事?”

“我想問問二十五床?”

“您不是二十九床陪住嗎?問他干啥?”因為老齊相貌特別,門牙上下各掉一顆又沒補上,護士都能記著。

“想他了,想問問!”老齊說。

“太平間冷凍著呢,明天一早家屬告別以后,就去火葬場了。”

“……,太平間在哪兒?”老齊問。

護士不自覺的回頭看了眼身后的樓下,然后聲音有些發(fā)顫的說:“幾個意思?您想去太平間看他?別胡鬧?。 ?/p>

看護士沒有給指路太平間的意思,老齊轉(zhuǎn)身就往樓梯間走去。

下樓出了住院處的大門,在樓下,老齊想了想護士臺后面窗子的方向,然后就按照想的方向走,右拐,再右拐,路過一個黑著燈的小超市,傍晚的時候老齊曾經(jīng)到這個超市來過,給老李買屁股下面的墊子,離超市不遠就是醫(yī)院的外墻了,外墻內(nèi)側(cè)有幾間平房,老齊推斷那平房處就是太平間了。

順著這個方向走,來到平房處,有些陰森的感覺,一道鐵柵欄門上有一把鎖著的大號鐵鎖,鐵柵欄門上掛著個牌子,上面有字“有事打電話13#41241414”,鐵柵欄門里有一個房間亮著燈,老齊推了幾下那鐵門,深夜,雖然推的力度不是很大,那“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還是很大,鐵柵欄門里面沒有一絲的動靜。正扒著鐵柵欄往里遠望,身后走過來一個穿灰色制服帶大蓋帽的保安。

“你在干啥?”保安說話是河南口音。

“我,我想進去……”

“這是太平間,你進去干啥?”

“我知道是太平間,我想進去看個人?”

“看誰?”

“二十五床?!?/p>

“二十五床是誰?”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他是二十五床,白天的時候去世了,護士說他在這里?”

“你是他啥人?”

“什么人都不是,我只想看看他……”

“太平間怎么可能半夜三更的隨便讓你進?神經(jīng)吧?趕快走,不走報警了!”說完話,他自己先轉(zhuǎn)身走了。

……

鐵柵欄門里面還是沒有動靜,看了看那門上的大鎖,老齊沒再撼那鐵門,上樓回到住院處五層,出了電梯間,發(fā)現(xiàn)通往病房走廊的門是鎖著的,推不動敲無應(yīng),在門的四周找了一會兒,尷尬中才發(fā)現(xiàn)有個電門鈴的按鍵,一會兒,門開了。

走過護士臺的時候,女護士有些驚訝。

“您不會真的是去太平間了吧?”

老齊沖她擠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

“看到二十五床了?”

“看到了,躺在冰柜里,頭發(fā)上凍得都是白霜。”

“別瞎說了,我給太平間打電話了,都沒人接。蒙人吧您……”說完話,回身到洗手池洗手了。

回到病房,脫鞋、脫外罩,又躺到了二十五床的故床上,老齊想死去的人住過的地方叫故居,死去人睡過的床應(yīng)該叫故床了。

還是睡不著,又想白天還在這床上倒氣的那個人了。他現(xiàn)在在冰柜里,真的應(yīng)該是頭發(fā)都凍成白霜了,老齊真的在太平間見過剛剛從冰柜里拉出來的遺體,頭發(fā)上、胡子茬都是白霜。不像電視劇演的那樣,死了以后尸體還在動彈呢。

二十五床啊,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怎么說死就到另外一個世界了呢?

他愛喝酒,即使是在病房里,即使醫(yī)生護士苦口婆心的說不能喝酒吸煙,他也不管不顧的喝和吸,喝綠瓶“牛二”,吸“紅梅”。每天測血糖都是18、19,他還喝,他說喝酒能降血糖,醫(yī)生說不成。測過血糖,護士就要給他打胰島素的針,打完針,他都會自己念叨一句:“長效的,大容量的!”

他似乎對死不在乎,可這人真的就這么的死了。

睡不著,老齊從背包里掏出一聽啤酒,兩次揚脖喝干,過一會兒,困勁就來了,這個時候,護士進病房按例給病人測血糖,走到二十五床,老齊把手伸了過去,剛剛摸到護士軟乎乎的手,那護士看出了是老齊,身子顫了一下說:“你還敢躺這床上……”扭頭走到二十六床去了。

……

迷迷糊糊地在二十五床睡了四個小時,陪住的病人老李人特好,躺在病床上很少麻煩人,插著導(dǎo)尿管也不用扶著下床撒尿,夜里也沒啥事,只是每個整點護士都要按例到病房轉(zhuǎn)一圈,看看這個的輸液管,看看那個的睡姿,老齊睡眠輕,每次護士進病房都能醒,然后再迷迷糊糊地睡。

六點,要給老李沏藥,一袋長相和“板藍根”似的“尿毒清”,老李說比“板藍根”苦得多,晚十點兩袋,早六點一袋,這是老齊陪住需要做的。

收起了睡袋,把二十五床恢復(fù)得跟沒睡一樣,老齊就坐在老李身邊看書,看的是一本《北京作家》雜志,這雜志是夾著文友一沓散頁的書稿來的,本來是想借著夜靜的時候幫文友修改文稿的,看了幾頁實在是不忍看,就翻這雜志了,看祝勇的《最好時代、最壞時代》。

老李是老齊的酒友,沒兒沒女又不愛去醫(yī)院,那天老齊約他喝酒,看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吃飯不能喝酒了,老兩口都有病,后來,老齊叫出租車就給送到了醫(yī)院,到了就讓醫(yī)生給留下了,而且要求陪住,想著他老伴兒有病,老齊主動擔(dān)負了夜間陪住這個事,反正是閑,帶著筆記本電腦,帶著書,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也不耽誤玩。就這樣,暫時的沒讓他們雇護工。

在本子上寫了900毫升。醫(yī)院的護士讓每天老李的尿量記錄在冊。

八點半,老李的老伴兒到了,說好九點換班的,她總是提前到。

走出了病房,在走廊護士臺處,夜班那個護士看到了老齊,一臉壞笑的說:“還去太平間嗎?一會兒就該遺體告別了?!?/p>

“真的啊……”老齊下樓了。

……

鐵柵欄門依然是鎖著,問在一旁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他說太平間的遺體告別活動要走墻外的門。從醫(yī)院大門出來走到旁邊一條胡同里,太平間在這里還有個門,一輛車的前臉兒掛著黑色的綬帶和白色的花,殯儀館的車停在門口,門口還有零零散散地幾個人,一個都不認識。

走進大門里的告別室,我問一個年輕姑娘:“二十五床是在這里遺體告別嗎?”姑娘反問我:“您是?”我想了想說:“一個病房的,想送送他!”姑娘給我的胸前別了個小白花,又把一個黑紗遞給我,我戴在了袖子上。

“那是我母親,我是他女兒?!惫媚镏钢粋€女人說,然后又做了自我介紹。

“幫我買個花圈吧,我身上的現(xiàn)金不夠,能微信給您轉(zhuǎn)些錢嗎?”姑娘死活不接受,在老齊的一再要求下,姑娘掃了老齊的手機加了微信好友。發(fā)了個200元的紅包給姑娘,發(fā)過之后老齊有些后悔,這種事情發(fā)紅包覺得似乎有些不妥。

對著二十五床的遺體三鞠躬,看著靈車駛出了胡同口,老齊才騎著自行車離去。

騎自行車的時候容易思考,老齊騎車的時候想?yún)⒓舆z體告別的這幾個人,姑娘說單位沒來得及通知,親友只有母女兩個和姑娘的姑姑、舅舅、舅媽。另外參加告別的還有二十五床的兩個朋友,都是和二十五床年紀相仿的人,說話嘴都漏風(fēng),沒深接觸老齊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酒糟味道,這兩個一定是二十五床的酒友。

幾天以后,老齊接到二十五床閨女微信的聊天信息,說她媽媽挺感謝老齊的,問能不能抽時間和她媽媽見個面。老齊特想知道二十五床的過去,欣然接受了,約在星巴克,在一個下午的時候,那天老齊特意穿得自以為得體,不是平常的戶外裝束樣兒。

……

星巴克崇文門店。比約定的時間早半個小時,老齊找地方坐下了,喝咖啡老齊不在行,只聽人說過,星巴克是聊天約會的最佳去處,比這更好的地方老齊也不知道。

打開電腦,老齊隨身攜帶筆記本電腦,等人的時候?qū)扅c東西最出活。沒啥思路,老齊又想起了二十五床。

“那天,聽走廊里亂哄哄的,走出病房看,是幾個病號在閑聊天,啥都聊,上天的,入地的等等許多,二十五床也在其中,臉紅紅的一定是已經(jīng)喝過酒了,當(dāng)聊到一些敏感話題的時候,二十五床大聲的說,“莫談國事!話剛說完,那邊護士就沖這邊喊:“幾點了?還占樓道里喊,影響別人了,關(guān)燈睡覺!”一幫病友戀戀不舍的散了。二十五床又到公共衛(wèi)生間抽了根煙才回病房?!?/p>

老齊把這段落敲進電腦,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女走到桌旁問:“您是老齊?”不等回答,就坐在了對面的座位上。抹了紫色的嘴唇,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了頂紅色的貝雷帽,脖子上也有一條紅紅的紗巾。怎么看都不像是新喪。

“謝謝啊,老齊,老唐的事情還讓您破費。”

“您故去的那位二十五床姓唐???我一直沒注意他貴姓。”

“是,叫唐正興。禍害了我這一輩子?!?/p>

“別這么說了,人終歸都已經(jīng)去世了。我看他酒喝得特沖?!?/p>

“是啊,每天都是醉著,什么時候見,什么時候都這樣,就沒有清醒的時候。護士說,他在病房里還喝,一定是自己偷著到小超市買的,不能勸,勸就罵人。”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最早是城管,后來因為打人讓人家給開了,再后來自己就瞎折騰。開飯館、倒騰服裝,開汽車修理廠,干啥都干不好,喝酒倒是一直堅持下來了?!?/p>

“節(jié)哀順變吧!”老齊說完這句話,覺得有些多余,看這女人眉飛色舞的樣子,沒覺得有多哀。

“多虧我背著他給他上了很多種保險,不然,這看病、住院的真是花不起,您也知道現(xiàn)在這老百姓看病有多困難?!?/p>

不等老齊回話,這女人就開始給老齊說保險,說給二十五床都上了啥險種。聽得老齊腦袋有些暈乎乎的。

……

生存險、死亡險、生死合險、健康險、傷害險……

“星巴克”喝著咖啡,當(dāng)老齊問喝什么的時候,那女人點了“卡布奇諾”,一種杯口帶個心型的咖啡,然后就給老齊講二十五床都上了多少種保險。后來,等到二十五床死了以后,她和女兒從二十五床那里得到了很多的保險收益。

能和那女人見面,老齊是想從她那里了解些二十五床的情況,積累些素材,現(xiàn)在,這見面倒是成了一場保險宣講了,雖然說的是二十五床的事情,可老齊不想了解這些。

在星巴克坐了一個小時,因為還要去醫(yī)院值夜班看護,談話不得不結(jié)束了。臨走,那女人奉上了一張名片,名字叫董珍珠,是平安保險的客戶經(jīng)理。老齊有些明白了。

雖然是多數(shù)時間聽保險解說,老齊也從一堆的解說中多多少少的對二十五床有了個粗略的了解。比如,他有個能干的老婆,巧嘴如簧;他有個漂亮閨女是單身還沒有對象;他家有輛車是本田雅閣,他家有房兩居室在阜成門內(nèi),他老婆家在東四有間平房每月1200出租了,等等。

周末,醫(yī)院很少再收住院病人,二十五床還是空,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齊還是把睡袋鋪開在二十五床。

“你睡那床,不覺得瘆得慌?咳……咳……”因為咳嗽不能躺臥的二十六床那個,坐在床上問。

“還好,比睡地上要好,這終歸是個床,我,唯物主義者?!崩淆R回他。

“咳……咳……”二十六床只顧咳不再回話了。

在二十六床有節(jié)奏的咳聲中,老齊在二十五床睡著了。

又見到二十五床了,光著個膀子,手里拎著“牛二”的綠瓶,滿臉紅紅的,大著舌頭在說話:“國安真臭……革命烈士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我生的偉大就是傻吃悶睡,我死的光榮就是一個酒囊飯袋,怎么著吧?”

做夢的老齊,被二十五床給質(zhì)問醒了,醒的時候看手機,有個未閱讀微信信息,是二十五床的姑娘發(fā)來的,信息說:“明天中午老齊能給幫個忙嗎?就是到鮮魚口的便宜坊簽個到吃個飯,不用帶錢的,最多兩個小時時間,公司讓拉幾個人充場面?!?/p>

老齊回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