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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排行榜研究:上升的與下降的
來源:《西湖》 | 金理  2018年04月25日09:12

你想必熟悉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有一處地下洞穴,住著一群被縛的囚徒,他們把映射在墻上的影子當成真實,而其中一個囚徒終于掙脫枷鎖,上升到外面,雖然一開始覺得痛苦,但終于見到太陽以及陽光下一切美好的事物。枷鎖對應的是傳統(tǒng)、慣例、教條等,“打破這些束縛需要罕見的激情和勇敢”,“這個獲得了自由的人對洞穴及其陰影和居民,都持一種強烈的輕蔑態(tài)度”,“難以忍受生活在他們中間”(注釋[1])。上升意味著第一次解放,不過蘇格拉底似乎部分同意《高爾吉亞》中卡里克勒斯的調侃,如果沉迷于青年時代的哲學思辨,“即使他天性完美,但過了青年時代還玩哲學,他就必然變得沒有經驗。他們變得沒有經歷過遍布城邦的種種禮法,和只要在種種集會上結交人們,無論私人的還是公共的交往,就必須使用的種種說辭,以及屬人的種種快樂和欲望”(注釋[2])。如果停留在洞穴之外,將與城邦的禮法、修辭和人的種種性情有所隔膜,或者說還不具備成熟的靈魂。這才有了下降到洞穴的“第二次起航”,重返那個困境重重甚至危機四伏的洞穴……

將這個寓言比附為文學誠然粗暴,不過上升和下降確實讓我聯(lián)想起兩類小說。我無法表述自己矛盾的態(tài)度(兩類小說間似乎不存在厚此薄彼的評判,就像血氣和節(jié)制都是至為寶貴的品性;不過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雖說是“同一條路”,但向下的路或許更為漫長、艱難),趕緊打住直接談小說吧。

我參加了2017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短篇組的評選,整個過程中最想推薦的作家是胡遷。此前在不為人知的狀態(tài)里胡遷寫過、發(fā)表過一些作品,幸好有《西湖》雜志的慧眼,中國當代文壇的篩選機制才不至于又一次顏面掃地。我從《大裂》(《西湖》2017年第6期)開始對這位作家產生好感,所以當不幸的消息傳來時,真的無比震驚,寫出《大裂》的作家為什么會選擇這種生命終局的方式?當我讀完胡遷整本小說集之后,又產生第二個疑惑:胡遷的筆下,有兩類作品森然對峙,一邊是孤零零的《大裂》,一邊是除《大裂》之外的其他作品。說實話,如果我是從后者開始接近胡遷,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會錯過這位作家。此刻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去“湊熱鬧”(這點現在看來是杞人憂天了,今天這個時代熱點轉移飛快),不要把一個人生命的終局和他的作品建立起過于直接的聯(lián)系,否則很可能是對人性復雜性的某種簡化甚或不尊重。但無論如何,紀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認真對待他的作品吧。

《大裂》之外的其他作品中,都有一個“局外人”式的主人公,我覺得也可以命名為“沒有被時代所挑中的人”。這群青年人往往高考落榜,或者去了一所特別爛的學校。在今天這樣的時代里,能夠考取名牌學府,就是被時代選拔出來的重要機制,而胡遷作品中的青年人,大多就栽倒在了這道選拔機制面前?!熬滞馊恕边@樣的人物形象其實充斥在當下的青年寫作中,似乎特別容易架構起當下青年人和時代之間的關系,而文學創(chuàng)作也往往從這層關系的理解中去生發(fā)、復制,甚至成了一種塑造自我和世界兩者之間關系的穩(wěn)固的模式、結構。這種模式、結構,漸漸就會板結成一張面具。

現代心理學早就告訴我們,人對外界的觀察、反映是以預定的心理圖式為先決條件的,人們只能看見他所想要看的東西,而不是洛克所言的在白板上寫字。但是,當我們了解到這一點之后,難道不應該對面具(哪怕它們是預定的先決的條件)有所警惕,努力為自己爭取更為健全的視野嗎?“局外人”的面具穩(wěn)固了之后,往往把世界理解成黑暗的現實,這本身成為一種過于輕易達成的認識裝置而簡化了世界本身。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告訴我們,在“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之外,還有一個“地底下”的、由“筋骨和脊梁”組成的世界。掩藏在面具背后的人,容易夸張前者,而看不到后者,看不到黑暗中的光。魯迅是一位在暗夜中有豐富生存經驗的智者和勇士,他還昂然說過這樣的話:“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痹谂c黑暗搏戰(zhàn)的過程中,何必四處乞求呢?任何外在的光亮已不足恃,希望就收歸在“我”自己身上,收歸在內在生命的自我實現。

我希望上面這番話不是唐突亡者。幸好有《大裂》!因為有了《大裂》,胡遷從面具后掙脫起身,“我”曾經和這個世界肝膽相照……混跡在黑暗中逍遙自得的人不會有胡遷式的焦慮感;為了確保通體潔凈的人不敢舍身到黑暗中,他們自我禁錮在“內在城堡”——“我希望成為我自己的疆域的主人。但是我的疆界漫長而不安全,因此,我縮短這些界線以縮小或消除脆弱的部分”(以賽亞·伯林:《兩種自由概念》)——之中;而《大裂》告訴我們,這位真誠生活過的作家,曾經和復雜的現實有過纏斗。

胡遷的作品有著類同的人物形象和穩(wěn)固的取景器,比如局外人,比如暴力循環(huán),比如和周遭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這一切的中心是不可化解的生存痛苦。也正因為神經那么敏感,情緒那么熾烈,理想那么高遠,所以每遇挫折和壓力,格外引發(fā)劇烈的反彈。對于讀者來說,如何將胡遷小說中如寓言般靜默在永恒里的痛苦,置放到具體的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中進行辨析,這是個難題。

我毫不掩飾地表達過對胡遷作品的好感。不過,在對其創(chuàng)作整體有基本了解(春節(jié)期間有出版社的朋友給我提供了待出版的胡遷小說集清樣)之后,尤其是當他的自棄和電影作品獲獎一度成為朋友圈的焦點之后,心里總是有些不安。人們對于胡遷經歷的片段了解(比如其電影制作過程中的糾葛),通過喧囂的刷屏,不可避免地滲入到對胡遷文學世界的認知中,于是,他創(chuàng)作的某一面向會得到不加節(jié)制的夸張,由此掩蓋了其他面向。這其他面向,可能是胡遷作品中本已存在卻被我們忽視的,也有可能是天不假年未及發(fā)展出來的。我隱隱覺得,我們目前關注的,只是處于上升形態(tài)中的胡遷,如果他的文學能夠完成一次降落的位移,那將是讀者和中國文學的幸運。

王咸在《去海拉爾》(《思南文學選刊》2017年第2期)(注釋[3])中寫到詩人李朝。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當代小說尤其喜歡表現“詩人之死”的主題:詩人是敏感而驕傲的,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而周圍人群和社會是多么庸俗、物質和功利,總之,詩人孤身和整個世界對抗,最后心力憔悴而殞命。這也是一種上升的、青春形態(tài)的小說。然而王咸寫了一位不像詩人的詩人,或者說,李朝是一位非常健康的詩人。他寫玄奧的詩句,同時也認真地養(yǎng)豬,似乎這二者本沒什么形上、形下的區(qū)別。他經常云游比如去西藏,不過這不是逃避現實的“詩意遠方”,“他去西藏比我去鎮(zhèn)上的小公園還平?!?。他是隨遇而安的,暴雨也阻擋不了乘興去拜訪朋友,不免讓人想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一個獲得內心自由的人在“穿林打葉”的紛擾時代中也可緩步“徐行”。他曾被國安帶去看守所,也沒有定性什么罪名,待了五個月出來,這番經歷想必在其他詩人那里會成為炫耀的資本或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資源”,而在他看來這只是“打了個盹兒”……與我們印象中的詩人比起來,李朝是多么“平淡無味”(小說中“我”的一位同學,因襲著慣習的詩人印象去拜見偶像,結果“懷疑自己拜訪錯了人”),我想原因可能在這里:前者身上某一種才性不加節(jié)制地發(fā)展,而李朝沒有讓任何一種才性獨占整個性格。“凡人之質量,中和為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jié)?!保▌⑸邸度宋镏尽罚┡c其“拉緊某一種特殊張力而企圖使所有內在的能源涌現于眼前”以時時刻刻對抗世界,還不如讓那些能源解甲歸田,唯有“平淡無味”才能確保多面向的完整性格和全備性的選擇,使個人泰然自若地隨其所處的情境而應變(注釋[4]),“調成五材變化應節(jié)”。用李朝的話來總結——“反抗正好是被劫持的證明”。

王咸的小說大抵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者,這個“我”性格寡淡,從不占據舞臺中央,不以自身的活躍推動情節(jié)進展。這讓我想起小南一郎先生研討唐傳奇時引據的一個日語詞匯——“影薄”:“中國近世長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幾乎都給人留下一幅‘影薄’的印象”,“他們的行動促使故事得以大幅度發(fā)展的場面并不多”。小南一郎將原因之一歸結為作品傳達的“人們對于自己和社會的意識”。對比一下,古代長篇敘事詩中常常有個性強烈、性格鮮明的主人公登場,有點像我們上文提到的上升式、青春型小說?!皟烧咦畲蟛煌谟?,寄托于英雄的古代人的社會認識是將自己作為坐標中心,在這一中心周圍,配置著距離遠近不同的其他人;而近世的人們的社會認識,則失去了把自己置于事物中心的信念,……人們的主流認識是,并非那些擁有強烈個性的人物主導著社會,而是自己以及和自己具有同樣分量的其他人方才是大多數的存在,是后者構建起了這個社會。”(注釋[5])——這種社會意識,內在地契合著王咸的認識,他筆下的人物從不身居“坐標中心”、“主導社會”,而是冷靜、溫和地看時代的開闔與熱鬧,“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注釋[6])。

小說中的“我”住在市郊,王咸徑自稱其為村子,這里斷然見不到海派文學中慣常出現的情景與人事。天空下是黑瓦房頂,周圍有蔥蘢花木和苗圃,每晚九點左右,除了偶爾的犬吠之外,村子里就沒有聲息了——

有時候,我在房間里看書,看到深夜,然后關了燈,從房間里出來,突然看到月光越過窗戶,安謐地鋪展在寬闊的走廊上,心里就如同讀了經書一般的清涼。

這個憑窗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沈從文。1957年“五一節(jié)”前后,沈從文在上海,經常在所住的上海大廈十樓眺望——

帶霧的陽光照著一切,從窗口望出去,四月廿二日大清早上,還有萬千種聲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動、水在流,人坐在電車上計算自己事情,一切都在動,流動著船只的水,實在十分沉靜。

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

聲音太熱鬧,船上人居然醒了。一個人拿著個網兜撈魚蝦。網兜不過如草帽大小,除了蝦子誰也不會入網。奇怪的是他依舊撈著。

這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節(jié)日,外白渡橋上有喧囂的時潮與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沈從文的眼睛卻偏離開去,“發(fā)現一個小小的游離自在的生命存在”。張新穎進而認為,艒艒船里那個人其實不妨看作沈從文,在紅旗、歌聲、鑼鼓的海洋里“總而言之不醒”,即使醒來也并不加入到“一個群”的“動”中去,只是自顧自地撈著那小小的蝦子(注釋[7])。我借沈從文這個例子來形容王咸作品內的“我”、作品外的作家(文學常識告訴我們敘述者當然不同于作者,不過在王咸的情形里二者分享著很多共同經驗,我是這么認為的)與其置身的時代的關系。

那么,“我”從窗口到底看到些什么?那天大雨整整下了一下午,“我”在書房里看書,從后窗看到郭大哥夫婦坐在了二樓的走廊上,他們的走廊沒有圍欄,總給人一腳踏空的危險感——

他們坐在那里,面對著東北方向。郭大哥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大嫂坐在一只矮凳子上。大嫂微微地靠著郭大哥,郭大哥則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大嫂盯著眼前落在露臺上的雨,郭大哥則眼望前方,望著很遠的地方。他們一直靜靜地坐著,看不出他們的嘴唇在動。我看了一段時間的書,抬起頭來,他們還是那樣坐著。等我第三次看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在那里,好像雕像一樣。

我在一個很無聊的會上偷偷讀《鄰居》,讀到上面這段時簡直無法自抑,只能起身到會場外站一會兒平復心情。王咸的筆墨慣常是平淡的,也不表現戲劇性沖突,卻突然就將日常生活的內在風暴徑直推到你面前。中國古人說“樂之隆非極音也”(《禮記·樂記》),那些震耳欲聾的聲音可能強烈而飽脹地占據感官,然而真正打動人心的卻是漸行漸深、藏著隱秘的“遺音”。就像上面這個段落掀起內心深處的波瀾壯闊,里面有郭大哥夫婦執(zhí)子之手的愛情,有面對渺茫未來時的驚悚與自我寬慰,有底層化解苦難的方式,有普通人臨深淵時的莊重自持……但這說不盡的一切都在雨聲中,王咸還特為強調雨雖然下了一天卻很“平穩(wěn)”,不是要將這個瞬間停頓下來、升華為人生哲理,而依然是流動不息的日常生活的內在經驗。

 

注釋:

[1] 布魯姆:《人應該如何生活——柏拉圖<王制>釋義》,劉晨光譯,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148頁。

[2] 轉引自程志敏:《古典正義論:柏拉圖<王制>講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6頁。

[3] 本文討論的王咸作品包括《去海拉爾》、《鄰居》。后者原刊《野草》2015年第2期,收入小說集《去海拉爾》,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多従印冯m然不是2017年的作品,這里“打一個擦邊球”,是為了將王咸的小說作為一個藝術整體來展開。

[4] 朱利安:《淡之頌:論中國思想與美學》,卓立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頁。

[5] 小南一郎:《唐代傳奇小說論》,童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9—102頁。

[6]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3)》,時代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頁。

[7] 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