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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葉梅的根性寫作
來源:文藝報 | 李美皆  2018年06月05日10:02

葉梅是一位具有強烈民族自覺的作家。她的民族眼光和民族意識跟她土家族的民族身份有關,還跟她長期在第一線從事少數民族文學組織工作的使命有關。成長和閱歷使她貼近自己的民族,少數民族文學的組織工作又使她走近其他的民族。葉梅的散文寫作涉及30多個民族的人與事,簡直是一部民族文學的感性百科全書。

葉梅散文是一條五彩斑斕的多民族的河流,沿著這條河流,我們可以充分領略到各民族文學的美麗豐饒。她談論蒙古族詩人阿爾泰,就從其詩作《醒來吧,我的詩》入手,“醒來吧,我的詩/蘇醒的牛奶正愉快地滋入驚醒的奶桶/蘇醒的羊群正悠然漫向惺忪的牧場……”一個民族對于生活的熱情洋溢撲面而來。葉梅還通過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了蒙古族人民對于詩歌的熱愛。蒙古族是一個真正有詩性的民族,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在盛大的群眾詩會上朗誦自己的詩歌,一位老人竟因一個小伙子不知道詩歌節(jié)而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巴掌,“連詩歌節(jié)都不知道?你還是咱蒙古人嗎?”這一切,由一位熱愛民族文學的女性寫來,尤其散發(fā)著內心的溫度。葉梅對于各民族文學的關注當中有一種古道熱腸的東西,她生怕各民族文學的珍珠有遺落,所以,她要熱切地通過自己的筆墨,把它們展現給更多的讀者。

葉梅寫后工業(yè)時代人對于農業(yè)文明的眷顧,是有著自己的真實感受的。作為土家族的后裔,作為三峽的女兒,她去寫這些,與知識分子象牙塔里的寫作相比,情感上自是不同。她的寫作和行走是密切相關的,都是心之所系,足跡到處,心亦到了?!稙憸娼叺囊惶臁分袑懙溃屯閭兠坝昱懒藥讉€小時泥濘的山,遇見田房里的農民兄弟,主人愧疚除了煮大米招待客人,拿不出其他食物,不承想,一串準備拿來喂牛的手指大的芭蕉,卻成了肚餓的客人們的美味。客人欣喜著:“真甜,牛能吃我們也能吃?!比~梅還寫道,“不速之客的到來,讓這小小的田房里平添了許多熱鬧,他和牛都很高興。牛一直在樓下哞哞叫著,似乎也想參與樓上的談話?!边@種樸素可親的情感,仿佛就是對自家的兄弟、自家的田房、自家的牛。

葉梅曾經當過副縣長,毫無距離地貼近過基層的民情民生。這種貼近感,她終生保留了下來。曾經,我們一起去昭通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有一天,她單獨約我去了附近農村的一個農貿市場。那是一個完全露天的黃土漫漫的農貿市場,正值蘋果收獲的季節(jié),拖拉機和牛車滿載著蘋果,連綿成片。通紅的蘋果像小姑娘的臉蛋,她欣欣然拿在手上,湊近鼻子聞著,很陶醉,仿佛農民聞到了豐收的氣味。熱情的主人邀請我們品嘗,我還擔心沒洗,她說,“不臟,干凈的,放心吃”,就香甜地下口咬了起來。受感染之余,我不能不感慨:是什么使她無條件地相信,果農兄弟不會往這么美麗又美味的蘋果上噴灑農藥的呢?毫無疑問,是一種感情上的真正親近。

知識分子走出書齋,應當不僅指身體的走出去,只有打破知識分子的思維慣性,才能真正走得出去;不是形式上的在“田野”足矣,而是要靈魂頭腦都在。葉梅一向是身到了,心也到了,所以,采風文章她寫起來不“隔”,帶體溫,有實感。她的“有我”的采風,與知識分子型的“無我”的采風,收獲肯定是不同的。或許,那對她來說根本不是采風,不是體驗的生活,而就是生活本身。

在《昭通記》中,她寫道,三次去昭通,住的是同一家酒店,近旁的幾條街都走熟了。我跟她同去的那一次,也跟她同走了那些街。店前做十字繡的女子,像老友一樣地向她訴說著:有一件已經繡了三年,快繡好了,不知怎么被人拿走了!幾乎要心疼地掉下淚來。葉梅跟她一樣心疼唏噓,并像大姐一樣安慰著她。女人說,老公太喜歡了!這不,又買來重新繡??梢娺@夫妻感情很好,女人臉上幸福的光輝也說明著這一點。葉梅請她打開來看看,幾個女人就一起站起來,把足有兩米長的十字繡扯開,葉梅站在十字繡前歡喜地拍著照,那快要繡完的牡丹們映亮了她的臉,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一層光輝。我覺得,享受跟陌生女人們姐妹一般親切邂逅的葉梅,很美。

葉梅的散文《根河之戀》是寫鄂溫克族老奶奶瑪麗亞·索的,她把這位充滿母性、慈祥溫暖、柔和堅強、豐富傳奇的女獵手,視為根河的化身,禮贊“她就是一條生命之河”。同時她又自省:走馬觀花式的接觸是不是配不上瑪麗亞·索生命的豐盈深厚,反而打擾了她的平靜?“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根河,自己的瑪麗亞·索,但我們這樣匆匆地來去,怎么能有烏熱爾圖目光里的深沉呢?因為烏熱爾圖就是根河的兒子?!彼笞约阂愿优畠旱那楦?,去面對瑪麗亞·索,以及瑪麗亞·索所代表的鄂溫克民族。她對自己的民族情感,有著至真至純的要求。

葉梅在行走中一直保持一種深扎的狀態(tài),所以,她的行走是有根的行走,她的寫作也是有根的寫作。雖然行走了這么多民族地域,但葉梅對于各民族的文化,從來不會停留在獵奇的層面上,她一定要深入一個民族的內心,去了解文化背后的所以然。在《麗江》中,對于被充分八卦和獵奇并涂抹上某種色彩的瀘沽湖走婚傳統(tǒng),葉梅根據民俗學家白庚勝的介紹,給出了正本清源的文化闡釋:走婚的摩梭人其實有著嚴格完整的婚姻習俗,三代近親之內嚴禁走婚,走婚但不亂婚;男子可以選擇自己的“阿夏”——也就是情人,女子也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阿都”,但是不可以同時與幾個人相好,只能選取一個。一旦雙方感情破裂,斷了關系后才可以與另—個新的情人開始走婚。如果發(fā)現有近親走婚者,將被鄉(xiāng)親視為牲口,遭人恥笑。葉梅對于一個民族傳統(tǒng)習俗的這種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體現了一個民族作家的自覺和負責。

葉梅的散文還閃爍著表達的智慧。比如,她寫到,汶川地震后,汶川的羌族詩人羊子到海邊的《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基地去,坐在海邊沉思,“大家遠遠地看著,不敢去打擾,不敢去驚動他眼里常含的淚水,似乎一叫他的名字,那淚水就會奪眶而出”。她把一種纖細敏感的情感狀態(tài),準確唯美地表達了出來。她的《廬山撿石記》,既有著對于美的內在敏感,又有著浩蕩豐沛的時空感:“我載不動廬山的云,那是古來的云。走在牯嶺街上,那云突然不期而至,從遙遠的天邊翻卷逐浪而來,果然是在瞬息之間,彌漫四合。動或如煙,靜或如練,返照倒映,倏爾紫翠,倏爾青紅。那云長袖善舞,軟綿拂面,我抓拭一把,隨風倏然而去。再探頭向山下,只見云海滔滔滾滾,蓊蓊蓬蓬,紅墻藍瓦轉瞬被云遮蓋,幾只白鴿躍然飛起,其光如銀。但見三四老者于街頭圍石桌而坐,安心對弈,白云繚繞在他們的膝間,恍然片刻就如千年。”這樣的文字,承續(xù)著中國自古以來的美文傳統(tǒng),把人帶向悠遠。

葉梅很少寫個人感情,偶爾有之,則驚鴻一瞥,令人心動。《昔日重現》是葉梅懷念初戀——那個叫二子的男孩與男人的:“想到你就想到一條透明的小河,淙淙地流淌著不知疲倦,將一點點晶瑩的浪花高高地拋向蔚藍的天空。河水流過的地方,有碧綠的草地,開滿了紅、黃、紫各種顏色的小花兒,在輕柔的風兒里搖曳。我仍然是這樣切切地思念著你,二子。你就在一片無垠的天地里,微笑著向我走過來了……二十年后我們再見面時,世界在剎那間停止了所有的喧囂,你在燈光下站起來。你說蘭,我知道是你來了……我說我到處尋你,茫茫人海之中偶爾會覺得找見了你,但一看又不是,一看又不是。二子,你就是你,天底下只有一個你啊?!边@種惝恍迷離令人淚下的美好情愫,只屬于懂得愛的女人。能夠把曾經的愛這樣清風白日地說出來,也惟有敢愛敢恨的豁亮的女人。這讓我看到了另一個葉梅。惟有多面,才讓女人更加飽滿豐贍、魅力無限,如多籽多汁的石榴。

無論何時,我都愿意看見女性的美麗,并愿意與美麗的女性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