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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6期|阿袁:浮花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6期 | 阿袁  2018年06月14日08:45

自在說:

阿袁筆下的女主角都保持著一種與現(xiàn)代生活隔膜的原生狀態(tài),《浮花》中的朱箔更是將這種原生狀態(tài)呈現(xiàn)到了極致,然而這種原生狀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一不處處碰壁,而她們也在疼痛中獲得精神性的成長。

朱箔周末喜歡去歐洲谷的Auchan購物。

他們住在巴黎東部大學(xué)公寓,去歐洲谷有幾站路,需要坐地鐵去,地鐵單程票價是三歐多,來回就六七歐了,七歐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五十多了,孫安福不高興,就買個菜,到附近的super U就可以了,走著去也就十幾分鐘的事兒,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朱箔沉了臉。他們來這兒已經(jīng)半年了,半年多他還是有換算的習(xí)慣。一棵花椰菜兩歐多,折合人民幣二十了;一盒金針菇,一百克,也就二兩,卻要兩歐,折合人民幣十幾塊了。如果在國內(nèi),這錢都可以買一斤金針菇了,他這么嘀咕。她不理會他,還是把那一小盒金針菇放進了購物籃。

她在國內(nèi)時其實從來不買金針菇的,總是買杏鮑菇。而到了法國,她又喜歡買金針菇了,從來不買杏鮑菇。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這兒金針菇比杏鮑菇貴唄,你不就喜歡挑貴的東西買!聽孫安福這么一說,她自己也嚇一跳,她似乎真有這個毛病的,菜一賤,她就不想吃,也不想做;菜一貴,她就想吃了,也想做了。她在這邊做金針菇或藕的態(tài)度真是一絲不茍的(這邊的藕更是貴得不可思議),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不像對待蔬菜,而像對待一個不能慢待的有身份的人。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勢利。

以前在國內(nèi)時孫安福最喜歡吃她做的杏鮑菇,加幾片臘肉,幾根韭黃,用大火爆炒,香得很。每次桌上有這菜時,孫安福就要喝酒。他用枸杞熟地和冰糖泡了一大玻璃缸冬酒,菜好時或心情好時就會喝上兩三小盅,他也就兩三盅的酒量,只要兩三盅一入肚,他兩頰和耳朵就變成了酡紅色,然后就會側(cè)了腦袋帶著略微的笑意看她。這表示他想行房事了。

她一般都會依他。他們房事的頻率其實不勤的,不知是因為上了年紀(jì),過了那種情欲蓬勃的階段;還是因為他們倆的感情沒好到那程度——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認(rèn)識了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

結(jié)婚初那段時間他表現(xiàn)還差強人意,雖然算不得多熱烈,但偶爾也會多貪戀一會兒床笫。尤其早上。每當(dāng)早上有課時,他總流露出那么一點兒春宵苦短的懊惱。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懊惱只是曇花一現(xiàn),應(yīng)該珍惜的,還頗不耐煩他的這種磨嘰。她早上是習(xí)慣睡個回籠覺的,其實也睡不著,不過一個人攏了被,側(cè)躺著,流水般想些亂七八糟的心事,慢慢等窗外的天光明亮起來。但孫安福不一樣,他不喜歡醒了還躺著——除非有其他事可做,要不然,就干脆起床。如果要思考,還是在書房更合適些,他說。孫安福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對于在什么地方才能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在什么地方不能做什么事情,他是有許多講究的。有一回,那還是在他會懊惱的階段,他們的關(guān)系還有一點點男女初在一起時的熱度,她當(dāng)時在讀一本小說,應(yīng)該是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里面有男女主人公在公寓偷情的描寫,讓她想起以前了,想起和杜頡頏的相好之事,一時間她有些情不自禁,就想坐到他腿上去。讓她沒料到的是,他卻不讓,他溫和卻很堅決地把她推了下去?!靶≈欤≈?,這不好?!彼恢苯兴靶≈臁钡模瑥牡谝淮我娒娴交楹?,他都這么叫她,像她那些同事一樣。她覺得別扭。但也不能想象他像杜頡頏那樣叫她“寶貝”?!皩氊?,寶貝”,每回兩人纏綿時杜頡頏就會在她耳邊這么叫她,那聲音現(xiàn)在想起來還讓她身心微顫。他們分手都好幾年了,但她還是會時時想起他,她自己對此也沒有辦法了?!靶≈?,小朱,這不好?!睂O安福說。為什么不好呢?她不明白,他們已經(jīng)是天經(jīng)地義的夫妻了,還有什么是不好的呢?但他有他的理由,書房里放滿了書,這些書都是有作者的,而且都是他很尊敬的作者,所以在書房親熱,就感覺當(dāng)了那些他尊敬的作者面親熱,他不喜歡這樣,太褻瀆了。不,“褻瀆”不是他的原話,他說的好像是“不敬”,對,是“不敬”,“太不敬了”,他皺了眉說,牙疼似的。她覺得這實在荒謬,如果這理由成立的話,那在臥室不也一樣?臥室還有家具呢,那些家具也有作者的,木匠、油漆匠、鐵匠,那不是更加人頭簇簇?但這個孫安福就不管了,他好像只想對那些寫書的人表示敬意,而對那些木匠油漆匠鐵匠就無所謂失敬不失敬了。朱箔說他這是階級歧視,和她區(qū)別對待蔬菜性質(zhì)一樣,他也是個勢利眼——她那時在他面前還有一點兒女人的嬌嗔和任性的,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男人嘛!還是孫安福這樣的男人——打一開始,朱箔對孫安福就有點兒藐視的,許是因為孫安福的長相和性格,孫安福長得極樸實,沒有哪個地方?jīng)]長好,但也沒有哪個地方長好了,四平八穩(wěn),無棱無角。性格也是這樣,至少看起來有任人拿捏的老實,這也是朱箔會嫁給孫安福的原因之一,朱箔因為經(jīng)歷過杜頡頏那樣凌厲的男人,把心氣和膽量弄小了,所以對孫安福這樣的男人,雖然一面會藐視,一面又覺得可以托付終身。但后來知道,孫安福也并非是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他也有他的剛愎。比如怎么也不肯和朱箔在書房親熱。她其實試過不止一次的,抱著惡作劇般的心態(tài),想破壞他那可笑的堅持,但他卻以更徹底的方式向那些書房作者致敬了——他竟然不舉。事實上,除了在臥室,孫安福在其他地方經(jīng)常不舉的。不止地方,還有時間,如果時間不合適,孫安福也一樣不行。比如在大白天,朱箔有時故意逗他,孫安福也會說“小朱,小朱,這不好”。為什么又不好呢?因為孫安福有“晝不寢”的習(xí)慣。孫安福雖然是個理工男,卻也讀過《論語》的,十分同意孔子對學(xué)生宰予晝寢的批評,“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為了不做“朽木”和“糞土之墻”,孫安福白天幾乎不進臥室的,即使疲倦了,也不過在書房支頤而坐打個盹,幾分鐘或十幾分鐘之后,又接著看他的書,備他的課了。

朱箔對此也不怎么介意。本來她和孫安福的房事,也味同雞肋。之所以偶爾主動,有作弄老實人孫安福的意思——像以前杜頡頏作弄她一樣;也有努力過婚姻生活的意思。對于婚姻,她倒是沒有懷疑過孫安福的,但她有些信不過自己,她從來不相信自己的,所以才會這么矯枉過正地對孫安福好。到時候萬一她的婚姻出了什么問題,她也可以交代了——無論如何,她是努力過的。

可既然孫安福不領(lǐng)情,她也就意興闌珊了。

孫安福不知道,朱箔每次去歐洲谷,都是和何寅約好的。

這公寓也就住了幾個中國人,除了孫安福和朱箔,另外還有三樓的一對夫婦,還有何寅。

那對夫婦和孫安福一樣,也是來巴黎東部大學(xué)訪學(xué)的,已經(jīng)來了近一年了,他們是為期兩年的訪學(xué);何寅呢,在這邊讀博士。

按說朱箔應(yīng)該和那對夫婦走得更近,至少應(yīng)該和那個叫蘇的婦走得更近,第一次見面他們互相介紹時,那個婦說,我姓蘇,叫我蘇就行了。朱箔以為這是法國風(fēng)尚呢,后來還在語言班上鸚鵡學(xué)舌般地這么介紹自己,“我姓朱,大家叫我朱就行了?!薄皕u,zu”,那些外國人,總發(fā)不出“朱”這個翹舌音,一直用第四聲的“zu,zu”叫她,有個叫胡安的西班牙男人,學(xué)過一年漢語的,課間最喜歡找朱箔練習(xí)說中文,zu,你叫豬?他不但歪歪扭扭地寫出了豬這個字,還在紙上畫了一個咧著大嘴的豬頭,朱箔哭笑不得,只好寫給他看,我是這個“朱”,不是這個“豬”。朱,是紅色的意思,在中國古代文化里,“朱”代表高貴。胡安請朱箔喝了一杯咖啡,因為朱箔教了他“中國文化”。教室外的走廊上,有個紅色自動售貨機的,課間時,有的同學(xué)會在那兒買杯咖啡喝。這已經(jīng)算不錯了,后來朱箔知道。他們這些西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就算相談甚歡,一到花錢的時候,也是各付各的。

要不要到“朱色”那兒喝杯咖啡?胡安后來把所有紅色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稱作“朱色”了。

你姓朱,那是不是說,你爺爺,或者爺爺?shù)臓敔斒侵袊F族?胡安很認(rèn)真地問。

朱箔不置可否,她喜歡外國男人這種天真爛漫的無知。

其實,朱箔一開始倒是很想和蘇做朋友的,她們都是女人,又年齡相當(dāng),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沒有理由不成為朋友的。

卻沒有。不知為什么,在公寓里他們這幾個中國人第一次聚餐的時候,朱箔就感覺到了蘇對她的不喜歡。好幾次當(dāng)朱箔抬手做什么的時候,她都有掩鼻的動作?!疤K,你來巴黎這么久了,還不習(xí)慣聞香水味么?”朱箔隱藏起自己的不悅,問。

不是。你的香水味太濃烈了!在巴黎,一般只有黑人才會搽這么濃烈的香水。蘇說。

朱箔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或許沒有惡意的吧?一個研究拓?fù)鋵W(xué)的女人說不定就是這么說話的——當(dāng)蘇告訴朱箔她研究拓?fù)鋵W(xué)時,朱箔聽了真是有些嚇著了的,一個女人,研究拓?fù)鋵W(xué)?朱箔甚至不知道“拓?fù)洹笔鞘裁礀|西呢。

想想還真是。他們公寓里就住了不少黑人,每回在樓道里和他們擦身而過時,確實會聞到更濃烈的香味。要不是蘇這么說,朱箔都沒留意到這個。

良藥苦口利于病,朱箔這么理解研究拓?fù)鋵W(xué)的蘇對她言語上的無禮了。

蘇住在這棟公寓的A區(qū)。這棟公寓分A、B、C三個區(qū),A區(qū)在三樓,面積最大,有四十多平米——這在巴黎的大學(xué)公寓,已經(jīng)是很闊綽的面積了;而C區(qū)在一樓,不到二十平米。朱箔和何寅都住在C區(qū)。

當(dāng)初在國內(nèi)時,房間就租好了的,C12,孫安福告訴她這個時,她幾乎有些心旌搖蕩,想到在夢幻般的巴黎,竟然有一個房間在等著她入住,她實在無法抑制住那種從內(nèi)心升騰而起的幸福感和暈眩感?!笆茄剑R上就要走了,巴黎的房間都租好了,要六百歐呢,真是沒辦法。”出國前,一向不怎么說話的她,竟然很饒舌地和很多人這么抱怨。

這么多年,在親戚和同事的眼里,她一直活得很失敗的。也就那段時間,她揚眉吐氣了。

在去上海簽證的時候,朱箔第一次覺得自己說不定真可以和孫安福白頭偕老的——她的表格上,按要求填的是“科學(xué)家配偶”。也就是說,孫安福在法國使館那兒,是科學(xué)家的身份呢。她盯著那白紙黑字,怔然良久。

雖然只是一個簽證身份,依然讓朱箔對孫安福刮目相看。

那些日子,她對孫安福的態(tài)度里,有著從沒有過的柔情蜜意。

直到住進這公寓,不,應(yīng)該說,直到在蘇的房間聚餐后,朱箔的心情才惡劣起來。

蘇夫婦的房間,在三樓最東邊,是“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窗外就是一大片夾雜了黃花紫花白花的綠茵茵的草地,以及好幾棵開了粉紅粉白花朵的橡樹——是何寅告訴她這是橡樹的,她以前一直把這種樹叫作“伍迪的樹”,因為在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里看過這種美得無與倫比的樹,她喜歡伍迪的電影,不是一般的喜歡,也喜歡伍迪,不是一般的喜歡。這后一種喜歡讓孫安福覺得不可理喻,在孫安福看來,這個禿頭又神經(jīng)質(zhì)的老男人——與其說他是老男人,不如說他是老女人,因為他不但長了張老女人的臉,還長了一張老女人的嘴,總是在絮絮叨叨——有什么好喜歡的呢?朱箔懶得和孫安福理論,也理論不過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和孫安福,真是事事抵牾的兩個男女,沒有一件事能琴瑟和鳴。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婦都這樣?她倒是和杜頡頏合得來,可那又怎樣?偏偏他們成不了夫妻。

后來朱箔在巴黎的許多街道兩邊都見過橡樹的,原來橡樹是巴黎的街樹。

坐在這樣的房間,看著這樣的窗外風(fēng)景,才是在巴黎呢。

不像他們的房間。他們房間左邊住的是一對從尼日利亞來的黑人夫婦,那個穿著金黃色袍子涂著紫色指甲的黑人婦似乎總在訓(xùn)斥小孩,他們家有好幾個黑乎乎的小孩呢,都擠在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整日嘰里哇啦地鬧個不停;而右邊房間的一對印度夫婦,倒是安靜,卻總在煮咖喱。朱箔都不能開門,只要一開門,就有一股濃濃的咖喱味兒撲鼻而來,夾雜其中的,還有其他奇怪的香料味。朱箔感覺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印度。真是受不了。

窗外就更別提,別說那么詩意的開了粉紅粉白花朵的橡樹了,什么樹都沒有,一眼看過去,只有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和幾個深灰色的大垃圾桶。

巴黎的垃圾桶倒是清潔,可再清潔,也不能當(dāng)風(fēng)景看。

想到自己在國內(nèi)時對C12的心旌搖蕩,朱箔覺得好笑。

然而,這是她的老毛病——她總是向往遠(yuǎn)處的事物。等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其丑陋。

她也知道這不能怪孫安福的,他們C區(qū)房間的房租是六百歐,而蘇的A區(qū)房,要八百呢。孫安福從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拿的訪學(xué)生活費一個月不過一千三,這一千三,要解決他們在巴黎的衣食住行所有開銷,如果租八百多的房間,就太捉襟見肘了。

蘇的情況卻不同,她不是作為“科學(xué)家配偶”的身份來的,而是作為“科學(xué)家”過來的,所以他們夫婦兩個的生活費加在一起,有二千六了,當(dāng)然可以住“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

在朱箔他們剛住進公寓的時候,他們這幾個中國人,聚餐還是頗頻繁的,隔上一兩周,就會聚上一次。

聚餐的方式,和在國內(nèi)不同,國內(nèi)總有人大包大攬搶著做東的,那是中國的社交方式和禮節(jié),但到了這邊,大家就入鄉(xiāng)隨俗地AA了,一個人帶一個菜,拼在一起,就可以了。

這樣簡單,老蠹說——老蠹是蘇的老公。

也果真簡單,對老蠹和蘇而言。每回就是兩個菜,蟹棒炒青椒和紫菜蛋湯,或者土豆燒牛腩和西紅柿蛋湯——這邊的牛肉便宜,特別是牛腩,幾歐一大盒的。

何寅呢,每次帶可樂雞翅,或土豆燒牛腩。

他們之前也不會通氣,有時菜就撞了,桌上會出現(xiàn)兩個土豆燒牛腩。一個黑,一個紅,黑的是蘇做的,蘇的土豆燒牛腩,總是會放上許多匙陳氏老抽;而何寅的,總是紅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他喜歡放意大利番茄醬,不論做什么菜都放。這樣好看,何寅說。

要不是還有朱箔的菜,這樣的聚餐,真是讓人有些倒胃口的。

朱箔每回都十分賣力地準(zhǔn)備。她庖廚的手藝本來就好,加上成了心要露一手——她雖然不會研究拓?fù)鋵W(xué),但善庖呢,對婚姻生活而言,善庖不比拓?fù)鋵W(xué)更重要?朱箔是暗暗抱了這樣的想法來精心準(zhǔn)備聚餐的菜肴的。

豉汁多寶魚、鹽煎鱈魚、蒜蓉牡蠣,朱箔一樣一樣做過去。這些菜,她在國內(nèi)其實也沒做過,都是在網(wǎng)上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她這方面真是有天分的,每次一做出來,無不是國色天香。

孫安福一開始還十分支持,畢竟初來,有很多事情要麻煩他們:去銀行辦卡,去警察局辦居留,去移民局體檢,都是老蠹和何寅陪了去的。沒辦法,很多法國人不說英語的,只說法語,而孫安福會說的法語,只有三句,Bonjour(你好),merci(謝謝),aurevoir(再見)。

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懂,反正每回他只是張飛三板斧似的三句,Bonjour,merci,au revoir。

這樣的法語水平,也就夠逛個超市——其實逛超市都有些勉強:有一回,他們把下水道的疏通劑當(dāng)洗潔精買了回來;還有一回,把羊排當(dāng)牛排買了回來,因為那上面的羊畫得真是像?!麄兎底姘愕赜只氐搅丝磮D識物的時代。

這些事情孫安福都在他們聚餐時當(dāng)作笑話講了,老蠹和何寅開懷大笑,但蘇卻是半笑不笑的,朱箔總覺得她的笑里有揶揄之意——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這沒什么的,我當(dāng)初還把類似于樟腦丸的泰國香料當(dāng)糖塊買了呢,一吃,才覺出不對,何寅說。他或許看出了朱箔的尷尬和不悅,于是用自己的糗事來安慰她了。

也就因為這些細(xì)節(jié)上的體恤吧,朱箔后來和何寅走近了。

我一般是周六去Auchan,何寅說。

何寅說這個的時候,孫安福沒聽見,他正和老蠹在聊前不久發(fā)生在布魯塞爾的恐襲事件。

聽說ISIS已經(jīng)訓(xùn)練了至少四百名會制作炸彈和精通戰(zhàn)術(shù)的恐怖分子呢,專門針對歐洲的。

可以的話,還是少出門吧?,F(xiàn)在不僅戴高樂機場,就連圣心大教堂和盧浮宮,都是荷槍實彈的警察了。

朱箔那個周六就和何寅去Auchan了。早上孫安福問她,今天要不要去超市?因為房間小,兩個人待著實在逼仄,而且,孫安福覺得在辦公室更有工作的狀態(tài)。所以只要朱箔不出門,他一般就去辦公室待著的,他的辦公室離公寓也不遠(yuǎn),走過去,不過十幾分鐘。但朱箔躺在床上閉了眼沒做聲,孫安福就走了,他以為朱箔還在睡呢。

后來就成慣例了,每個周六,朱箔就和何寅一起去Auchan。

Auchan的東西和SuperU比起來,更華麗,有法國人的氣質(zhì),海鮮也好,水果也好,還有五顏六色的被法國人稱為“少女的酥胸”、被意大利人稱為“淑女的吻”的馬卡龍也好——孫安福說那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朱箔不信,因為孫安福說過很多東西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在香榭麗舍街吃的芝士焗藍(lán)貝青口,在阿維尼翁吃的蘸淡綠色芥末的蝸牛(孫安福當(dāng)時甚至說那綠色芥末像嬰兒消化不好時拉的大便)、在巴士底集市吃的滴了檸檬汁的生蠔,每回孫安福都皺了眉頭說那是“世上最難吃的東西”,朱箔知道,對孫安福來說,與其說那些食物難吃,不如說它們太貴了!東西一貴,孫安福就沒法心平氣和地吃,也沒法實事求是地評價。這和朱箔正好相反,朱箔是東西一貴,就覺得好吃。他們兩夫婦,這一點又抵牾了。只不過朱箔是“非汝之為美”,而孫安福是“非汝之不美”——也算殊途同歸了!

所以,對孫安福的意見,朱箔雖不至于反其道而行之,至少是忽略不計的。

而何寅不論熱情地推薦什么——“朱老師,這個這個”“朱老師,那個那個”,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這個”“那個”都買了——買了一大堆。。

孫安福不知道朱箔是和何寅去的,“買這么多,你是怎么拿回來的?”朱箔的胳膊比其他女人細(xì),平時提個稍微重點的東西,就要喊半天酸痛的。

“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她說,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孫安福于是就不問了。她知道如何對付他的,她對付杜頡頏那樣的男人不行,但對付孫安福,還是綽綽有余的。

她沒說出是何寅幫她拿回來的。其實就是說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那時還是彬彬有禮的正常關(guān)系,他客氣地叫她“朱老師”,她叫他“何寅”。她本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的。

但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沒說,似乎一開始就打算和他發(fā)生那種關(guān)系似的。

可天地良心,她那時真沒有那種想法。

他比她小九歲呢,她已經(jīng)三十九了,而他才三十。怎么可能一開始會有這種想法?

何寅竟然也沒說——當(dāng)孫安福在桌上對老蠹和蘇表揚朱箔一個人買菜多么多么不辭辛苦時,何寅只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并沒有戳破她。

你是不是那時就對我心懷不軌?

后來何寅問朱箔。那時他們已經(jīng)睡過好幾次了。

哪有?朱箔惱羞成怒——明明是他先開始的。

他讓她去他房間教他做水煮肉。熗花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沒系圍裙,她手上沾了蛋清和生粉,于是他站在身后幫她系——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系著系著,突然從后面抱住了她。

這不怪我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有多美——美得如橡樹花。

昆德拉說,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有時愛情就源于一個比喻。她不知道何寅的這個比喻有沒有導(dǎo)致愛情,但至少導(dǎo)致了她久違了的蓬勃情欲,她真是喜歡橡樹花這個比喻的。

她后來爭辯說,她其實不是迷失在他的擁抱里,而是迷失在橡樹花里。

這有區(qū)別?何寅問。

當(dāng)然有區(qū)別。

怎么個區(qū)別法呢?

不說——說了你也不懂。

有些事情男人真是不懂的,就如孫安福永遠(yuǎn)也搞不懂朱箔為什么非要去圣日耳曼大街喝花神咖啡館的咖啡一樣。

那兒的咖啡比別的地方咖啡好喝?

不是。

那為什么非要在那兒喝呢?

你不懂。

這都是后來的話。當(dāng)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癡傻了般,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傻鳥一樣好笑地支棱著那沾滿了蛋清和生粉的雙翼。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幾分鐘,也可能一小時,反正那時她時間的鐘擺是停了的,完全處于飄浮的狀態(tài),只是閉了眼,任由何寅的那雙手,從她的兩腋下包抄過來,隔了衣裳揉捏她,像揉捏面粉團一樣。等到他的手戛然而止,要把她往床上挪時,她才猛然驚醒般,倉皇而逃。

也就逃了十二個小時,算是一個年長女人的自尊和理性。第二天上午九點鐘,當(dāng)孫安福一走,何寅就過來敲門了。

他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外面的路,只要斜斜地開一點百葉窗,就能看見孫安福什么時候離開公寓、什么時候回公寓的。

有事?

去我房間。

干什么?

昨天的水煮肉片你還沒做完呢。

她竟然真乖乖地去了。

進房間后她還相當(dāng)認(rèn)真地抵抗了幾個回合的,可她的胳膊實在太細(xì),提個菜籃子都吃力呢,怎么抵抗得住年輕有力的何寅那狼奔豕突的進攻?

不管如何,我是努力過了的,她對自己說。

“你就不能和蘇一樣,也簡簡單單地做一次蟹棒炒青椒,或蟹棒炒洋蔥?”

大約兩個月后,孫安福終于忍無可忍地對朱箔發(fā)出了抱怨。

記賬時,他發(fā)現(xiàn)在吃這一項上,他們的開支委實太大了。

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但孫安福的人情世故,是有自己分寸的,不是朱箔這種“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方式,那過了。孫安福的人情世故是要剛剛好的投桃報李。他是本分人,某種混合了小市民的精明和讀書人的清高的本分,不能虧欠別人,也不能虧欠自己。太用力的報答,不但不劃算,而且有點兒傷自尊。像朱箔這樣每次都像準(zhǔn)備宴席似的準(zhǔn)備周末聚餐,好像在巴結(jié)誰似的。

而且,老蠹和蘇,也有點兒吃定了他們,每回都積極地張羅“聚一聚”,每回又很敷衍地做上那“老二篇”。

“蘇不會做菜的,”老蠹說,似乎是抱歉的意思,但語氣里卻有一種奇怪的驕傲,好像他夫人不會做菜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老蠹和別人介紹蘇時,從來不稱“我老婆”什么的,而是稱“我夫人”的。

“我哪有時間?”蘇反駁老蠹。

“是是是,蘇最近正在趕一篇會議論文呢,她下個月要和導(dǎo)師去挪威開年會?!崩象嫉恼Z氣更驕傲了。

老蠹的重點其實在這里,他夫人雖然不會做菜,但會寫論文。

孫安福覺得老蠹在這個事情上有點不地道了,不是中國男人的謙虛做派。中國男人就算自己的夫人再好,好成一朵花,在別人面前,也是“拙荊拙荊”的。哪好意思說什么“蘇最近正在趕一篇會議論文呢”?你們既然沒有時間,就不要張羅聚餐嘛,就一心一意寫你們的論文嘛。

而且,孫安福覺得老蠹的邏輯也有問題。“不會做菜”和“哪有時間”,導(dǎo)致的后果應(yīng)該是菜的味道不好,和食材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吧?也不必每次都買那種幾歐一大盒的冷凍蟹棒和幾歐一大袋子的土豆。

那種東西,誰也做不好吧?

說白了,他們其實是在占便宜。

也有怠慢孫安福夫婦的意思——這一點,尤其讓孫安福不悅。

不過,這些話都是孫安福的意誹,沒有說出口的,即使是對朱箔,孫安福也是秉著有所言有所不言的原則,所以他只是說“你就不能和蘇一樣,也簡簡單單地做一次蟹棒炒青椒,或蟹棒炒洋蔥?”

其實朱箔也不高興。

當(dāng)聽到蘇說“哪有時間”之類的話,朱箔就覺得蘇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可不像你那么閑”。

蘇不止一次對朱箔說,“我哪有時間?”

之前朱箔約過蘇去逛圣圖安跳蚤市場,她知道圣圖安是歐洲最大的古董集市,張曼玉都經(jīng)常去那兒呢,運氣好的話,在那兒能淘到不錯的舊物件。

朱箔是很喜歡戴手鐲之類首飾的女人。

但圣圖安在巴黎北郊,是貧民區(qū),有許多黑人阿人羅姆人在那一帶活動,不安全。

朱箔是被嚇過的。有一回,她在蒙馬特高地的小丘廣場那兒看街頭畫家?guī)腿水嬵^像,正看得聚精會神呢,手腕上突然有動靜,原來一個黑人在往她腕子上系紅繩子,“free,free,”那個黑人一邊系一邊張了一大口白花花的牙說,朱箔一時被那白花花的牙晃蒙了,還真以為是“free”呢,結(jié)果人家卻是要“five”,孫安福因為這個還嘲笑她,可還沒嘲笑上幾天,他自己就在盧浮宮門口被一個羅姆女人訛了。那個羅姆女人先問他會不會英語,他還用中國人的謙虛語氣說,會一點點,會一點點。那個羅姆女人又讓他在一個臟乎乎的小本子上簽字,說是什么什么請愿書,他都沒聽清,就被拉扯著稀里糊涂簽了,結(jié)果,他比朱箔要悲慘上十倍,人家要五十歐,孫安福自然不肯,想走,哪走得了!一群羅姆女人圍了過來,最后還是被訛去了十歐。打那之后,孫安福一看見包著頭巾的羅姆女人,就嚇得繞著走,但哪繞得過來?巴黎到處都是包頭巾穿長裙、大冬天還趿拉著拖鞋的羅姆女人。

于是孫安福再也不肯陪朱箔去小巴黎瞎逛了。

老蠹后來告訴他們,出門身上千萬別帶超過一百歐的現(xiàn)金,那些羅姆人阿裔人黑人專門喜歡欺凌中國人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國人喜歡帶現(xiàn)金,體格又弱,性情又溫順,是羔羊般的種族。

朱箔在國內(nèi)時,是經(jīng)常一個人出門的,她幾乎沒有女性朋友,也不知為什么,她和女人從來都處不好,包括自己的姆媽和妹妹朱玉,也一直是互諑的關(guān)系。她私底下認(rèn)為,是“眾女嫉余之蛾眉”,因為這么想,所以她對此會有一種洋洋自得的心理。一個人逛街,一個人散步,一個人東走西走,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反有一種孤芳自賞的得意。

但在巴黎,一個人出門,她還是有些怯。

人在異鄉(xiāng),膽子就小了。

她只能約蘇,除了蘇,她沒其他人好約。

一開始蘇也和她出去過幾次的,她們一起去公寓北邊的湖邊散步,看見一棵樹,蘇對朱箔說,這是椴樹;看見一只鳥,蘇又說,這是鳶喜鵲——好像她在帶一個小學(xué)生逛博物館似的,朱箔不喜歡她的說教態(tài)度。散個步而已,用不著把它變成“多識草木蟲魚之名”的學(xué)習(xí)。管它是什么樹呢?又管它是什么鳥?太認(rèn)真的女人,真是很乏味的。她們一起去附近的尚敘爾馬恩城堡,“這是路易十五蓬帕杜夫人的城堡”,蘇說到“情婦”兩個字時,聲音有些黏稠,唇齒間帶著唾沫似的,聽來有一種正派女人對情婦這種身份的女人的不屑。朱箔更不喜歡蘇語氣里的道德說教了,看個舊城堡而已,管城堡的主人是不是情婦呢?又管她是誰的情婦?太道德的女人,更是很乏味的。朱箔一邊微微地笑著,一邊在心里這么一再地哂蘇。

也不知是不是蘇看出了朱箔笑里的哂意,還是蘇真忙,后來朱箔再約,蘇就再也沒答應(yīng)過朱箔了,總是皺了眉說,“我哪有時間?”

而朱箔的時間,從來都多得很。

朱箔在中文系湯顯祖戲劇研究中心上班,說是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其實不過是個資料員,基本是閑職,所以她可以請假來法國陪孫安福訪學(xué)。

朱箔在這邊也沒正經(jīng)事做,除了一周兩次的法語課——那也是可上可不上的。孫安福就不去,他說,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做些研究。他在這邊跟的是一個華裔導(dǎo)師,兩人平時的學(xué)術(shù)交流也是用漢語,所以他就沒有學(xué)習(xí)法語的必要。朱箔更沒必要,她一個訪學(xué)家屬而已,學(xué)也罷,不學(xué)也罷,沒有誰管她。雖然他們?nèi)ヒ泼窬洲k居留時,那個長了“淡米色蛾翅”般睫毛的移民官建議她上法語課,“為了讓你們更好地融入法國文化”,那個法國老男人又親切又傲慢地說。孫安福嗤之以鼻,“我們?yōu)槭裁匆谌胨麄兊奈幕??”他也是個文化自大狂,一直持的是“我們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燦爛的文化”的論調(diào)。尤其來法國后,更是如此。為了表示自己對祖國燦爛文化的忠貞不貳,他甚至在看盧浮宮和凡爾賽宮時,也是菲薄的態(tài)度,“你覺得它們比我們的故宮美?”看凱旋門,“你覺得它比我們的大前門美?”看埃菲爾鐵塔,他更不屑了,“這個鐵疙瘩也是法國文化?”朱箔白他一眼。她的眼珠子黑多白少,即使白起人來,也像撒嬌似的——以前杜頡頏這么說過,杜頡頏說朱箔白人時“別有風(fēng)情”。這也是朱箔后來動不動就喜歡白人的原因,雖然她并沒有要在孫安福面前賣弄風(fēng)情的意思,但那已經(jīng)是她一個不自覺的表情了。

孫安福知道朱箔喜歡法國,所以才故意用這種反諷的語氣對朱箔說話,好像朱箔是法國人一樣,真是可笑。男人有時是很可笑的,特別是孫安福這樣老實的男人,一旦偏執(zhí)起來,幾乎就是和風(fēng)車打架的堂·吉訶德了,有著勇往直前不依不饒的勁頭。朱箔看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說,“這個有我們的《牡丹亭》好看?”朱箔吃法棍,他說,“這個有我們的小籠包子好吃?”

但他對朱箔上法語課倒是不反對。反正這種語言課是免費的,不上白不上;而且,朱箔在這邊沒什么事,去上課還省得出去瞎逛。出去瞎逛很不好,因為總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消費——就算可以不吃不喝,總不能不拉不撒吧?在法國,上一趟廁所,也要小一歐呢。朱箔又不像他,愿意憋,實在憋不住,還可以在某棵大樹下解決。反正法國的樹多,到處都是,特別是凡爾賽那樣的地方。朱箔覺得奇怪,問他,你不是對“在什么地方不能做什么事”有講究的嗎?怎么一到法國,就不講究起來了?但孫安福說這是古風(fēng),是返璞歸真,不傷大雅的。朱箔無語。她不是不能接受男人在野外撒尿,以前和杜頡頏去公園或郊外,他偶爾也會這樣的,一內(nèi)急就會找棵大樹或灌木叢解決。但不知為什么,杜頡頏做這種事朱箔就覺得自然而然。而孫安福做這種事,朱箔就覺得別扭。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就像李白可以“長安市上酒家眠”而杜甫就不可以,史湘云可以醉眠芍藥而薛寶釵就不可以。有些事情只適合有些人做,另外的人做了,就奇怪得很。而且,孫安福還狗尾續(xù)貂般地說,這是在凡爾賽,不是在故宮。

這也是朱箔會小看孫安福的原因之一。孫安福的禮義廉恥里,總有一種“made in china”的近乎狹隘的本分。

“我哪有時間?”蘇這么說,公寓里的其他人,雖然不這么說,但樣子也是“我哪有時間”的匆忙樣子,閑的只有朱箔。

有時間竟然也成為令人羞恥的事情。

而如何度過時間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春夏的法國,天光真的很長,比國內(nèi)長出很多,早上五點天就透亮了,晚上十點天才黑下去,中間有整整十七個小時,十七個小時,就是沒完沒了。朱箔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原來也這么讓人難以消受,像又干又硬的冷饅頭。

以前在國內(nèi),在她和杜頡頏相好的那幾年,她經(jīng)常要在自己的房間里等杜頡頏,那樣的時間也是長的,長到有時生出《十分鐘年華老去》那樣的文藝情感,但因為是有指望的等待,那感覺就像重看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遍的《西廂記》,不論中間如何牽腸掛肚如何橫生枝節(jié),反正結(jié)局知道是會花好月圓的。所以在焦灼中就有一種篤定的甜蜜——不像在法國,有種不知所終的空虛和縹緲。

所以朱箔去上法語課,一方面是為了打發(fā)這種讓人不知所終的空虛縹緲,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抵抗蘇的“我哪有時間”——好歹坐在課堂上,是名正言順的消磨。“你的法語老師真帥呀!”國內(nèi)的同事和同學(xué)在微信里艷羨地說。她發(fā)了法語老師上課時的照片在朋友圈呢。杜頡頏也這么問過。他們分手后他已經(jīng)好久不說話了,好像怕她會纏他似的,一直噤若寒蟬著。怎么會呢?他到底還是不了解她。就如她也不了解他一樣——她一直愚蠢地以為他是離不開她的,他當(dāng)初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完全是一副離開了她就沒法活下去的樣子。所以她才心甘情愿地和他姘了七八年呢,那是她怎樣珍貴的七八年?從二十九,到三十六,差不多把她最好的年華都消耗了。但那時的她一點也不怕,很可笑地相信他最后一定會離開他的老婆的,那個“一個失敗的留白”?!耙粋€失敗的留白”是杜頡頏自己的話,他在批評他們學(xué)院一個老師作品時說的,那個老師是專畫牡丹的,且以畫半株牡丹而著名。偌大的一張絹上,只在左下角的四分之一處畫上半株牡丹,其他四分之三,就讓它空白著?!耙粋€失敗的留白”,杜頡頏有一次當(dāng)了系里其他老師的面這么說。那個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藝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哪有省油的燈呢?有一次也當(dāng)了系里其他老師的面,完璧歸趙般把那句話還給了杜頡頏,他說,杜頡頏老婆的額頭,才是“一個失敗的留白”。杜頡頏老婆有一個十分寬廣的額頭,寬廣到把大半張臉都占了,以至于眉眼嘴鼻這四官,只能十分局促地擠在剩下的小半張臉下方,和那位老師的半株牡丹畫,在結(jié)構(gòu)上倒是異曲同工。這個比喻真是刻毒,可又精妙無比,馬上就在藝術(shù)學(xué)院傳開了。“一個失敗的留白”從此成了大家對杜頡頏老婆的私下稱謂——也只能是私下稱謂,杜頡頏那時已經(jīng)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副院長,后來又成院長了,大家對院長夫人,總不好公然造次的。朱箔是見過“一個失敗的留白”的,見過后就更淡定了。每回經(jīng)過藝術(shù)學(xué)院那悉尼歌劇院般雄偉華麗的大樓時,她都暗暗生出一種喜悅,一種類似于微服私訪的驕傲——總有一天她會取代“一個失敗的留白”而成為院長夫人的吧?說起來,朱箔看男人,還是頗有眼力的。當(dāng)初和杜頡頏好上時,杜頡頏副院長什么都還不是呢,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系主任而已,她就看出了他的遠(yuǎn)大前程。這是她的能力,她總是能看出好東西。逛服裝店,一長排衣裳掛那兒,都沒看標(biāo)價呢,她拎出的,總是最貴的那件;逛植物園,那些植物花草她都不認(rèn)識呢,她看上的,也總是最好的品種。不像朱玉,眼神不好,不論是物,還是人,每回看上的,都上不了臺面。但朱玉自己一點也不嫌棄,東西或人一旦成了她的,就敝帚自珍得很。不但自珍,還要求朱箔也珍,朱箔只要對她老公說話的聲氣有一點不對,她立刻就興師問罪了。搞得朱箔都不敢和那個長得像鵪鶉一樣的妹夫說話了,可不說也不行,朱玉又怪她瞧不起他——“連話也不和他說”。

可朱箔能看出好又有什么用?她買不起。這世間就這樣,不成全珠聯(lián)璧合之美。杜頡頏當(dāng)上院長還不到一年,就對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蹦腥说降缀荩f不要就不要了。她自然是恨的,但恨歸恨,從此卻繞著藝術(shù)學(xué)院走了。這是她的好——再貪戀,在被別人棄若敝屣后,也不會死纏爛打。兩人分手后,她一次也沒有找過他,他也一次沒找過她,就是校園里偶爾碰見,也形同陌路。但打她來法國后,他們又開始三言兩語地搭訕了。是因為隔得遠(yuǎn),他不怕她了?還是在法國之美映照下,他對她又重新發(fā)生了興趣?“還好嗎?”“還好?!薄澳悻F(xiàn)在是不是把巴黎的每個犄角旮旯都看遍了?”他看了她發(fā)在空間的那些照片。“哪有?還要上法語課呢!”——差不多也是蘇“我哪有時間”的不耐煩語氣。她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提氣。難怪蘇常說呢。但法語課堂上的時間其實并不好過,她跟不上,那個老師語速太快,又喜歡提問,幾乎每一個句子都是問句。班上十幾個學(xué)生,一個一個地輪著來,朱箔總是回答不上來。有時胡安會幫她,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漢語翻譯了老師的問題,但她也不能用漢語回答,所以還是尷尬得要命。那個老師倒是體恤,有著外國老師特有的對學(xué)生的尊重,一輪到朱箔,他就會眉毛一挑,微笑了看著朱箔征詢朱箔的意見,朱箔就紅了臉低下頭翻書。一邊的胡安高興得什么似的,“你朱臉了,你朱臉了”,老師也開玩笑地說朱箔有著“東方的表情”。后來就直接跳過她,問下一個同學(xué)了。每次都這樣。朱箔覺得沒意思。班上也就她和另外一個越南女人是不用回答問題的。那個越南女人和朱箔一樣,也是家屬,總是帶著更“東方的表情”一個人在教室進進出出,和誰也不說一句話。

和何寅好上了之后,她干脆就不去上課了。

每天等孫安福離開,朱箔就去何寅的房間。

開始的兩周,何寅都會在房間里急不可耐地等朱箔,兩人干柴烈火地做上一回之后,他才心滿意足地去辦公室。有兩次沒去,和導(dǎo)師說胃病犯了。何寅有胃炎,導(dǎo)師知道的。當(dāng)然“胃病犯了”的事情不能總發(fā)生,因為何寅的導(dǎo)師是一個德國人,十分嚴(yán)厲。他對何寅說過,身體也是科學(xué)的條件之一,如果沒有一個強健的身體,是當(dāng)不了科學(xué)家的。他自己就健壯得很,肩膀?qū)掗?,四肢粗大,被系里其他教授稱為“非洲象”呢。如果不是鼻梁上那一副金邊眼鏡還有點斯文,他看著簡直沒有一點兒教授的樣子。在何寅之前,他從來沒招過中國學(xué)生的。他說,中國人的身體,不適合科學(xué)。

何寅對德國導(dǎo)師的這套“科學(xué)身體論”是頗不以為然的。如果這邏輯成立,那霍金呢?人家坐在輪椅上就靠三根手指兩只眼睛也提出了“黑洞蒸發(fā)理論”和“霍金宇宙模型”,也在科學(xué)史上做出了不亞于愛因斯坦的貢獻(xiàn)。而導(dǎo)師這個“非洲象”的身體倒是好,又為人類作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科學(xué)貢獻(xiàn)?

但何寅也就和朱箔這么說說,還是不會多生病。這是對科學(xué)的敬意,他說?!澳阄改懿荒茉偻匆淮??”有時朱箔不想何寅離開自己,就這么說。朱箔就這樣,一旦和男人親近之后,就沒有分寸了。

“不能,”何寅說。還是十分堅決地起身去辦公室。

到后來,他甚至不會在房間等她了。

只要她略微晚去了一點,他就已經(jīng)走了,桌上會有一個紙條,“等我回來”,他一般中途騎自行車回來一趟,兩人衣裳也不脫,只半褪了褲子趴在地板上,或沙發(fā)床上,很倉促地做,一做完他就走,沒有半點耽擱。“沒辦法,我要趕在非洲象的咖啡喝完之前回去?!焙我f。他是趁導(dǎo)師喝咖啡的間隙溜回來的。

(中篇節(jié)選)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