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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呼喚新創(chuàng)造
來源:人民日報 | 杜書瀛  2018年06月15日05:11

文學的根本特性就是不斷發(fā)現、不斷創(chuàng)造、不斷探索、不斷創(chuàng)新,一句話就是不斷開拓未知。世界上永遠存在大量未知,人的生存需求之一、文學的生存需求之一,就是永不止息地探索和開拓未知

人為什么需要寫詩?因為詩是用感性形式對未知的開拓。人為什么需要理論?因為理論是用理性形式對未知的開拓。探索未知、發(fā)現未知、開拓未知,人就會獲得美和美感,獲得真正的欣喜、快樂和幸福

前幾天在《開講啦》節(jié)目中,年屆八旬的遙感測繪專家劉先林院士講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智慧城市”。他滿頭銀發(fā),思維卻新鮮活潑、巧智靈敏,講話速度如機關槍掃射,年輕人也難趕上。一時間,全場被創(chuàng)新的智慧所籠罩,被青春的氣息所充溢。他哪像八十,倒像十八!

有青年代表問:“您的生命如何保持得如此年輕?”

答曰:“不斷創(chuàng)新。”

其實,“不斷創(chuàng)新”不但道出了劉院士永葆青春的秘密,而且揭示了人類生命運行的根本機制乃至宇宙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或者說,創(chuàng)新乃生命存活和不斷進化之原動力。創(chuàng)新不但使人類活著,而且使人類永不止息地更新生命,永葆旺盛的青春活力。

“不斷創(chuàng)新”尤其是文學藝術的生存之道,是文學生命的動力之源。

“文藝消亡論”被事實擊潰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 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王子曾經為此苦惱難耐。前些年的中國,文學藝術的“存活”和“消亡”(即西方人所謂“藝術終結”問題),也曾讓許多學人苦苦思索,并為此辯論不休?!按婊睢闭摵汀跋觥闭?,針尖對麥芒,唇槍舌劍,激烈交鋒。在某些人看來,好像文學藝術快到“末日”了,就要“消亡”了。我是站在“文學不死”這邊的,還寫了一本書《文學會消亡嗎》,為文學的生存權利辯護。其實,今天看來當時許多人(當然包括我自己)為文學的生存吶喊,熱情可嘉,卻沒有完全說到點子上,沒有戳到要害處。失誤在哪里?失誤在于缺乏對“不斷創(chuàng)新”這個文學生命運行機制的把握——這才是關鍵,才是根本。

我們不妨作些歷史回顧。

“藝術終結”(被有些人簡單化或誤讀為“藝術消亡”)是黑格爾的美學命題。在黑格爾構想得非常精致的理念(宇宙精神)運行體系里,藝術以感性形式“顯現”理念。藝術向前發(fā)展,物質(感性)因素漸漸下降而精神(理性)因素漸漸上升,由此形成“象征藝術”“古典藝術”“浪漫藝術”。黑格爾認為,理念(宇宙精神)往前發(fā)展,理想藝術之感性與理性的均衡被打破,理性漸強而感性漸弱,最后,抽象的理性的東西作為表現形式取代感性的東西,于是藝術走向“終結”。他認為藝術的最后形態(tài)是詩:“到了詩,藝術本身就開始解體?!币驗樵姟安鹕⒘司駜热莺同F實客觀存在的統一,以至于開始違反藝術的本來原則,走到脫離感性事物的領域,而完全迷失在精神領域的這種危險境地”。由詩,藝術走向宗教和哲學,也消失于宗教和哲學。在黑格爾那里,詩是向藝術告別的一種形式,是藝術終結的形式。

以上是黑格爾體系中的“邏輯”運行圖。但是“歷史”與他的“邏輯”發(fā)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黑格爾眼看著歷史現實中藝術不但沒有終結,反而活靈活現地存在著——它就是黑格爾所謂“新近時期”的藝術。在黑格爾看來,過去藝術表現絕對、表現原則,被理念(宇宙精神)支配,是表現理念、表現宇宙精神的藝術,是作為“理念的感性顯現”的藝術。而黑格爾所謂“新近時期”的藝術(即黑格爾那個時代的近代藝術),則“由藝術家的主體性來選擇和控制”,它不是表現理念,而是表現“藝術家的主體性”,表現主體的個性、性格、感情和生活,是表現人和人性的藝術。它不從理念(宇宙精神)出發(fā),而是直接從人出發(fā)、從“藝術家的主體性”出發(fā),因此它越出黑格爾的理念運行體系。這種以人為對象又回到人本身的藝術,不是黑格爾體系內(即“顯現理念”)的藝術,而是黑格爾體系外(即表現人的“主體性”)的藝術。就是說,黑格爾體系內的藝術“終結”之后,其體系外的藝術(如荷蘭風景畫和小說等)照樣存在。從骨子里說,黑格爾并不待見這種藝術。無奈,歷史事實鐵證如山,黑格爾不得不承認這種體系外藝術的存在。這是“歷史”對“邏輯”的勝利,卻是黑格爾的悲哀。

其實,從根本上說,近代藝術之所以能夠越出黑格爾體系存活,對黑格爾所謂“顯現理念”的藝術而言,就是對舊藝術的否定,是一種創(chuàng)新,因而獲得藝術的新生命。這不但是“歷史”對“邏輯”的勝利,也是藝術創(chuàng)新的勝利。

100多年之后,美國藝術學家阿瑟·克萊蒙·丹托重提“終結”之論,21世紀最初幾年,解構主義者J·希利斯·米勒也鼓吹“文學的時代將不復存在”,但他們也同黑格爾一樣,在歷史事實面前不能不承認藝術沒有終結,文學沒有消亡。丹托說“藝術會有未來,只是我們的藝術沒有未來。我們的藝術是已經衰老的生命形式”;米勒也說“我認為它不是走向死亡,而是處于一種變化當中,所以是走向一種新的方向,一種新的形態(tài)”。這里同樣是新藝術戰(zhàn)勝舊藝術,是藝術創(chuàng)新的勝利。

以文學探索未知是人類本能

當年的辯論很激烈。我和許多同道使出渾身解數從邏輯方面為“文學不死”辯護,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只要語言存在,文學就不會消亡”,說“文學特點在于‘內視性’,此特點乃無可替代,故文學必然存在”云云,卻顯得蒼白無力。為什么?因為我們沒有抓住關鍵,上述所謂文學不死的原因,只可算次因,不能作主因。它們不是根本。

那么,關鍵何在?根本何在?我認為文學存活的根本理由乃是文學作為人類最重要的本體活動形式之一,作為人不能不如此的生活形式、生存形式之一,它的生命與人類生存的根本發(fā)展機制和普遍規(guī)律——創(chuàng)新——聯系在一起。文學的根本特性就是不斷發(fā)現、不斷創(chuàng)造、不斷探索、不斷創(chuàng)新,一句話就是不斷開拓未知。世界上永遠存在大量未知,人的生存需求之一、文學的生存需求之一,就是永不止息地探索和開拓未知。這是人的本性使然,也是文學的本性使然。人為什么需要寫詩?因為詩是用感性形式對未知的開拓。人為什么需要理論?因為理論是用理性形式對未知的開拓。探索未知、發(fā)現未知、開拓未知,人就會獲得美和美感,獲得真正的欣喜、快樂和幸福。近日,82歲的海洋地質學家汪品先院士,欣喜若狂地講述他乘坐4500米載人潛水器“深海勇士”號下潛,在南海首次發(fā)現“深水珊瑚林”和新的冷泉活動噴口,開拓了未知。他說:“我獲得了愛麗絲夢游仙境般的快樂?!彼龅氖情_拓未知的科學活動,同時也是開拓未知的審美活動。

開拓未知,就是創(chuàng)新——這是社會的生存命脈,也是文學的生存命脈。倘不創(chuàng)新,社會歷史即停滯、即倒退、即消失,人類即萎縮、即退化、即走向滅亡。不斷創(chuàng)新使人類永生,使人類永葆青春。文學作為人類的本體活動形式,受人類生存根本規(guī)律制約,當然不能不以創(chuàng)新為生存的根本機制。沒有創(chuàng)新就沒有文學的生命,創(chuàng)新是文學生命的源頭活水。

有了創(chuàng)新機制,文學不斷在歷史發(fā)展中獲得新題材、新主題、新樣態(tài)、新形式、新風格。從中國文學史看,詩經之后有楚辭,楚辭之后有漢賦,之后又有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乃至現代文學……細細考察,哪一種樣態(tài)不是通過創(chuàng)新具有新內容、新形式,從而具有新的生命力?哪一種樣態(tài)不是通過創(chuàng)新具有自己繁花似錦的面貌和令世界驚異的成就?如此,一代一代的文學,繁衍生息,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新時代提供文藝創(chuàng)新沃土

文學歷史如此,文學現實亦如此。

改革開放40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美學理論的實際情況,同樣給我們重要啟示:文學在實踐中不斷通過創(chuàng)新機制尋求文學創(chuàng)作新題材、新精神、新方法、新途徑,尋求解決問題的契機,探索新理論、建立新美學。

改革開放不久,作家藝術家開始探索新題材、新寫法。王蒙的意識流小說(特別是他自己非常欣賞的《夜的眼》),從《黃土地》開始第五代導演的一系列電影,莫言透著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紅高粱系列”和其他小說……一批新銳作家藝術家及其作品,成為中國當代文學藝術領域一道道獨特風景。他們?yōu)橹袊敶膲鎏砹诵聝热?、新質素、新風格、新手法。

許多有才能的作家藝術家也在繼承傳統中有了新創(chuàng)造。蘇童《黃雀記》是對魯迅小說一脈的發(fā)展,李佩甫《羊的門》和《生命冊》觀察生活細致入微,刻畫人物入木三分,把中國傳統小說的寫實方法提高到一個新層次。金宇澄《繁花》的“中國式敘事”,發(fā)展了《紅樓夢》等偉大作品的中國現實主義。格非《江南》三部曲“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敘事呈現了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的衍變軌跡”。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驚艷文壇,是中國作家在新的歷史階段的全新創(chuàng)造。

當下,隨著電腦、互聯網、電子媒介、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新生產和傳播工具的大規(guī)模運用,悄悄地產生和發(fā)展起來若干新的文學藝術品種。比如網絡文學,這是文學這個行當數千年歷史上亙古未有、破天荒的新鮮事物。網絡文學生長非常迅速,具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你還沒回過神兒來,它已經如洶涌澎湃之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滿世界水光天色,迷得你睜不開眼。

新歷史實踐為文學創(chuàng)造提供新契機。當今時代,人們的感受、情緒,家庭關系、社會關系,生活方式、情感方式、思維方式都在無形中發(fā)生變化。現在人們還打電報嗎?多數人還寫信嗎?通過可視電話聯絡情感、抒發(fā)愛意不是比書信往來更方便、更直接、更迅速嗎?作家們,你們該如何創(chuàng)新機制,適應新現實,寫新人物,寫新人物的思想感情,寫人物面貌變化,寫這個偉大深刻的變化過程?

新時代呼喚新創(chuàng)造,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文學理論家應當投入新生活、感受新氣象、醞釀新創(chuàng)意、實現新創(chuàng)造,推動人類文學不斷更新、筑就高峰。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