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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經(jīng)典重讀:《毒藥》(魯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魯彥  2018年06月22日20:34

一天下午,光榮而偉大的作家馮介先生正在寫一篇故事的時候,門忽然開開了,走進來的是一個十七歲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兒子。問了幾句關(guān)于學(xué)校生活的話,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書給他的侄兒看。書名叫做《天鵝》,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馮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動全國。讀了他的文章,沒有一個不感動,驚異,贊嘆,認為是中國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發(fā)行著作的書店,只要在報紙上登一個預(yù)告,說馮介先生有一本書在印刷,預(yù)約的人便紛至沓來,到出書的那一天,拿了現(xiàn)錢來購買的人往往已買不到了。即如《天鵝》這本書,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須趕緊再版五千。許多雜志的編輯先生時常到他家里來談天,若是發(fā)見了他在寫小說,無論只寫了一半或才開始,便先懇求他在那一個雜志上發(fā)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費,免得后來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別的地方去發(fā)表??釔鬯淖髌返淖x者屢次寫信給他,懇求見他一面,從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禮,換了一個靈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馮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寶一般,覺得無上的光榮。

“小說應(yīng)怎樣著手寫呢,叔叔?”沉沒在驚羨里的他的侄兒敬謹而歡樂地接受了《天鵝》,這樣的問。

這在馮介先生,已經(jīng)聽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進的作家,常對他發(fā)這樣的問話,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點啟發(fā)和指示。他的侄兒也已不止一次的這樣問他。

聽了這話,馮介先生常感覺一種苦惱,皺著眉頭,冷冷的回答說,“隨你自己的意思,喜歡怎樣,就怎樣著手?!?/p>

但這話顯然是空泛的,不能滿足問者的希冀。于是這一天他的侄兒又問了:

“先想好了寫,還是隨寫隨想呢,叔叔?”

“整個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寫?!?/p>

“我有時愈寫愈多,結(jié)果不能一貫,非常的散漫,這是什么原因呢?”

“阿,作文法書上不是常常說,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刪削,要像裁縫拿著剪刀似的,把無用的零碎邊角剪去嗎?”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兒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悅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馮介先生煩惱了。他感覺到一種不堪言說的悲哀。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已把這個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離開了美麗的安樂的世界;他覺得自己既用毒藥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無數(shù)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愛的侄兒,且把這毒藥授給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這時,一幅險惡的悲哀的圖畫便突然高高地掛在光榮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靈魂……

二十歲的時候,他在北京的一個大學(xué)校里讀書。那時顯現(xiàn)在他眼前的正是美麗的將來,繞圍著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對于一切都模糊,朦朧。煩惱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時他偶然的遇著,不久也就不留痕跡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種夢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夢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為愛好文藝,多讀了一點文學(xué)書,他有一天忽然興致來了,提起筆寫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們看了都說是很好的作品,可以發(fā)表出去,于是他便高興地寄給了一家報館。三天后,這篇故事發(fā)表了。相熟的人都對他說,他如果努力的寫下去是極有希望的。過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種報紙而且將他的故事轉(zhuǎn)載了出來。這使他非常的高興,又信筆作了一篇寄去發(fā)表。這樣的接連發(fā)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許多朋友的驚異,贊賞。從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確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麗的花草有萎謝的時候,光輝的太陽有陰暗的時候,他的命運不能無外來的打擊:為了不愿回家和一個不相愛不相熟的女子結(jié)婚,激起了父母極大的憤怒,立刻把他的經(jīng)濟的供給停止了。這使他不能再繼續(xù)地安心讀書,不得不跑到一個遠的地方去教書。工作和煩惱占據(jù)著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創(chuàng)作。

生活逼迫著他,常使他如游絲似的東飄西蕩。一次,他窮得不堪時,忽然想起寄作品給某雜志是有稿費可得的,便寫了幾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幾元錢。這樣的三次五次,覺得也是一種于己于人兩無損害的事情,又常常創(chuàng)作了。

有時,他覺得為了稿費而創(chuàng)作是不對的。好的文學(xué)作品應(yīng)該是自然流露出來的產(chǎn)物。為了稿費而創(chuàng)作,有點近于榨取。但有時他又覺得這話不完全合于事實。有好幾篇小說,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樣的開始,怎樣的描寫,用什么格調(diào),什么樣的情節(jié),什么樣的人物,怎樣的結(jié)束,以及其他等等。動筆寫,本是要有一貫的精神,特別的興致的?,F(xiàn)在把這種精神和興致統(tǒng)轄在稿費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說寫出來的一定不如因別的動機寫出來的那么好?;蛘?,他常常這樣想,榨出來的作品比別的更好一點也說不定,因為那時有一種特別的環(huán)境,特別的壓迫,特別的刺激和感觸,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動有力。

但這種解釋在一般人看起來似乎是一種強辯。編輯先生自從知道他創(chuàng)作是因了稿費,便對他冷淡了。讀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說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壓著壓著遲緩的發(fā)表,隨后便老實退還了給他。

“這篇稿子太長了,我們登不下,”編輯先生常常這樣的對他說,把稿子退還了給他。有時又這樣說,“這篇太短了,過于簡略?!?/p>

在讀者的中間常常這樣說,“馮介的小說受了S作者的影響,但又不是正統(tǒng)的傳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個朋友以玩笑而帶譏刺的寫信給他說,“你的作品好極了,但翻了一萬八千里路的筋頭終于還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評家在報紙上批評說,“馮介的小說是在模仿N君!”

這種種的刺激使他感覺到一種恥辱,于是他擱筆不寫了,雖然他覺得編輯先生的可笑,讀者的淺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無意中遇見了一個久不相見的朋友。那個朋友到這里還只兩月。他問了問馮介近來的生活之后,便請馮介給他自己主編的將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馮介告訴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執(zhí)筆。

“讀者的批評常是不對的,可以不必管他!至于文章的長短,我都發(fā)表,你盡管拿來。稿費從豐!”那個朋友說。

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感激從他的心底里涌了出來,他覺得這個朋友對于讀者有特殊的眼光,對于他有熱心扶助的誠意。這時他的生活正艱苦得厲害,便決計又開始創(chuàng)作了。

“別個的稿費須等登出來了以后才算給,但你,”那個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說,“我知道很窮,今天便先給你帶了回去?!?/p>

“多謝你的幫助!”他接了稿費,屢屢這樣的說。

但是編輯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著人,把稿子交給門房,空手回來的次數(shù)較多。回來后,他常寫這樣的信去:

“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來窘迫萬狀,懇你先把我的稿費算給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幾次,不知是郵差送錯了,還是那里的門房沒有交進去,他等了好久終于沒有接到回信。連連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沒有消息。

“來信讀悉,因忙,未能早復(fù),請恕。弟與兄友誼至厚,今兄在患難中需弟幫助,弟安得不盡綿力。稿費容囑會計課早日送奉可也。”有時編輯先生似乎特別閑空而且高興,回信來了。

但會計課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們一時還無暇算他的稿費。稿費雖然只有十幾元,然而除去標點符號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數(shù)字數(shù),卻是一件艱苦的工作,等待了幾天,常使他又不得不親自跑到會計課去查問。

“昨日已經(jīng)叫收發(fā)課送去了?!睍嬒壬卮鹫f。

收發(fā)課同樣是忙碌得非常。他們不管他正餓著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須遲緩幾天。

這種情形使他感覺得煩惱,羞恥,侮辱。費盡了自己的腦和力及時間,寫出來的東西,得到一點酬資,原是分內(nèi)的事。但他卻須對人家表示感激,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懇求,顯出自己是一個窮迫可憐的動物。時時只聽見人家恩惠的說,“你窮,你可憐,我救你!……”同時又仿佛聽見人家威嚇似的說,“你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活下去就活下去,要你死就死!……”即使是會計先生,收發(fā)課的人,或一個不重要的送信者,都可以昂然的對他表示這種驕傲,這種侮辱。他覺得賣稿子遠不如在馬路上的肩販,客人要買什么貨時,須得問問他的價錢,合便賣,不合便不賣,當場拿出現(xiàn)錢來,一面交出貨去,各無恩怨的走散。只有稿子寄了去不能說一聲要多少稿費,編輯先生收受了,還須對他表示感激。不收受,就把它捻做一團丟入字紙簏,不能說一句話,還須怪自己獻丑。僥幸的給了稿費,無論一元錢一千字或五角錢一千字,隨他們自己的意思,你都須感激。如果人家說,“你窮,我?guī)椭悖帐苣愕母遄?,給你稿費?!蹦憔晚毟屑?,感激,而又感激!像被鞭韃的牛馬對于寬恕它的主人一般,像他救了你一條命,恩誼如山一般……

想著想著,他幾乎又不愿再寫小說了。然而,生活的壓迫也正是一個重大的難題。如其他的平凡的人一般,他只得先來解決物質(zhì)上的問題,忍垢含辱的依舊寫些小說。

三年過去,他的小說集合起來竟有了厚厚的三本。他便決計去找書店印單行本。嚴密的重新檢閱了幾遍,他覺得也還不十分粗糙。在這些小說里面,他看見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樂的痛苦,淚和血,人格與靈魂。

“無論人家怎樣批評,只要我自己滿意就是了?!彼胫烷_始去尋覓出版的書店。

S城的商業(yè)雖然繁盛,書店雖然多至數(shù)十家,但愿意給他印書的卻不容易找到。書店的經(jīng)理不是說資本缺乏,便是說經(jīng)費支絀。其實無非因為他是一個不出名的作家。怕出版后銷路不好罷了。

找了許多書店,稿子經(jīng)過了許多商人的審查,擱了許多時日,他的第一部小說集才被一家以提倡新文化為目的的書店留住。

“這部書銷路好壞尚難預(yù)測,我們且印六百本看看再說?!边@家書店的經(jīng)理這樣說。于是他才歡喜地滿足的走了。

六個月后,這部書出版了。他所聽見的批評倒也還好,這叫他很喜歡。

三個月后,忽然想到這部小說集的銷路,便寫信去問書店的經(jīng)理。

“銷路很壞,不知何日方能售完?!被匦胚@樣說。

這使他非常的憤怒,對于讀者,他眼看著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謂淫書,或一些無聊的言情小說之類的書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對于他這部并不算過壞的文藝作品竟冷落到如此。

“沒有眼睛的讀者!”他常常氣憤地說。

年節(jié)將近的一天,他正為著節(jié)關(guān)經(jīng)費的問題向一個朋友借錢去回來,順路走過這一家書店,便信步走了進去。

“啊,先生,你這部書銷路非常之壞!”書店的經(jīng)理先生劈頭就是這一句話。

他闌珊地和經(jīng)理先生談了一些閑話,正想起身走時,忽然走進來一個提著黑色皮包的人。寒暄了幾句,那個人便開開皮包,取出一大疊的揭單。一張一張的提給經(jīng)理先生說,“這是《戀愛問題研究》的賬,五千部,計……這是《性生活》的賬計,……《戀愛信札》……《微風》……《萍蹤》……《夜的》……”

正在呆坐著想些別的事情的他,忽然模糊地聽見“夜的”兩字,他知道是算到自己的《夜的悲鳴》了,便不知不覺的抬起頭來。同時,他看見經(jīng)理先生伸出一只大的手,把賬單很快的搶過去,匆促而不自然的截斷印刷店里的收賬員的話,說:

“不必多說了!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罷!我明天仔細查對?!?/p>

在經(jīng)理先生大的手指縫里,他明白地看見賬單上這樣的寫著:

“一千五百本……”

“哦!”他幾乎驚異地叫了出來。

“年底各處的賬款多嗎?”經(jīng)理先生一面問,一面很快的開開抽展,把賬單往里面一塞,便得的又鎖上了。

他回來后憤怒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氣。這明明是書店作了弊,在那里哄騙他。本來印六百部就不近人情:排字好不容易,上版好不容易,印刷費愈印多愈上算,他印六百部價錢貴了許多,賺什么錢,開什么書店?

他氣憤憤地在家里坐了一會,又走了出去,想去質(zhì)問書店。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了。他覺得商人是不易惹的。他存心偷印,你怎樣也弄不過他。他可以把賬單改換,可以另造一本假的賬簿給你看,可以買通印刷所。你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錢!著作家,是一個窮光蛋!

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委屈地把這怒氣按捺下去,轉(zhuǎn)一個方向,向他要版稅。于是他就很和氣地寫了一封信去。

“《夜的悲鳴》銷路不好,到現(xiàn)在只賣去了一百多本,還都不是現(xiàn)款。年內(nèi)和各店結(jié)清了賬目,收到書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稅?!被匦胚@樣說。

“照本店的定例!”他覺得捧出這種法律似的定例來又是沒有辦法的了,雖然在事實或理論上講不通,著作家也要過年節(jié),也要付欠賬,也要吃飯!于是他又只好轉(zhuǎn)一個方向,寫一封信向經(jīng)理先生講人情了:

“年關(guān)緊迫,我窮得不得了,務(wù)請?zhí)貏e幫我一個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書的版稅算給我,作為借款,年外揭賬時扣下。拜懇拜懇!……”

這樣的信寫了去,等了四五天終于沒有回信。于是他覺得只有親自去找經(jīng)理先生。但年關(guān)在即,經(jīng)理先生顯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幾次,店里的伙計都回說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個條子:

“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數(shù)目不大……如蒙幫忙,真比什么還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來了。那是別一個人所寫的,經(jīng)理先生只親筆簽了一個名字。然而他說得比誰還慷慨,比誰還窮:

“可以幫忙的時候,我沒有不盡力幫忙。如在平時,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點也可以。但現(xiàn)在過年節(jié)的時候,我們各處的賬款都收不攏來,各處的欠款又必須去付清。照現(xiàn)在的預(yù)算,我們年內(nèi)還缺少約近一萬元之譜。先生之款實難如命……”

這有什么辦法呢?即使你對他再說得懇切一點,或甚至磕幾十個響頭,眼見得也是沒有效力的了!

艱苦地捱過了年關(guān),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稅總算到了手。精明的會計先生開了一張單子,連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冊定價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計版稅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還不曾抹去。

對著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會發(fā)氣。版稅抽得這樣的少,他連聽也不曾聽見過!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來他們的滋養(yǎng)品就是用欺詐,掠奪而來的他人的生命!在編輯先生和書店經(jīng)理先生的重重壓迫之下,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條蠕蟲或比蠕蟲還可憐的動物。無論受著如何的打擊,他至多只能縮一縮身子。有時這打擊重一點,連縮一縮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結(jié)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經(jīng)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強強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說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風雨過去了。在他命運的路上漸漸開了一些美麗的花:有幾種刊物上,常有稱贊他的小說的文章,有幾個編輯先生漸漸來請他做文章,書店的經(jīng)理也問他要書稿了。

在狂熱的稱贊和驚異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變成了一個人人欽仰的作家。好幾篇文章,在他覺得是沒有什么精采的,編輯先生卻把它們登在第一篇,用極大的字印了出來。甚至一點無聊的隨感,筆記,都成了編輯先生的寶貴的材料,讀者的貴重的讀物。無論何種刊物上,只要有“馮介”兩個字出現(xiàn),它的銷路便變成驚人的大。有許多預(yù)備捻做一團,塞入字紙簏的稿子,經(jīng)理先生把它從滿被著灰塵的舊稿中找了出來,要拿去出版。五六萬字的稿子,二個禮拜后就變成了一部美麗的精致的書。版稅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雜志或報紙上發(fā)表的稿費,每千字總在五元以上,編輯先生親自送了來,還說太微薄,對不起。

這在有些人確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說的光榮的事情。但在他,卻愈覺得無味,恥辱,下賤。作品還未曾為人所歡迎的時候,一腳把你踢開,如踢街上顛蹶地徘徊著的癩狗一般。這時,你出了名,便都露著謙恭,欽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賣淫一般的言笑著,竭力拉你過去。利用純潔的青年的心的弱點,把你裝飾成一個偶像,做刊物或書店的招牌,好從中取利……

“這篇文章須得給五十元稿費!”一次,他對一個編輯先生說。這是他在憤怒中一個復(fù)仇的計策。這篇稿子連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

“哦哦!不多,不多!”編輯先生居然拿著稿子走了,一面還露出歡喜與感激。

當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費,一頁信,表示感激與光榮。

“茲有新著小說稿一部,約計七萬字,招書店承印發(fā)行。誰出得版稅最多的,給誰出版?!庇幸惶煊窒氲搅艘粋€復(fù)仇的計策,在報紙上登了一個投標的廣告。

三天內(nèi)果然來了一百多名經(jīng)理先生,他們的標價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陣,他又覺得索然無味了。商人終于是商人。欺騙,無恥,卑賤,原是他們的護身法寶。怎樣的作弄他們,也是無用的。而這樣一來,也徒然表現(xiàn)自己和他們一樣的卑賤而已。過去的委屈,羞恥,羞辱,盡可以釋然。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隨處可以遇著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這些過去的痕跡?他沉思起來,感覺到非常的苦惱。

自從開始著作以來,他幾乎整個的沉埋在沉思和觀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銼刀不斷地銼著一般,一天比一天敏銳起來。人事的平常的變動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誠的背后,他常??匆娏颂搨?;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見了狡詐;在謙恭的背后,他看見了狠毒;在歡樂的背后,他發(fā)現(xiàn)了苦惱;在憂郁的背后,他發(fā)現(xiàn)了悲哀。這種種在平常的時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跡地過去,像無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間的歡惱,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現(xiàn)在他都敏銳地深刻地看見了隱藏在深的內(nèi)部的秘密。從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時的憧憬與夢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團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義?什么是偉大的自我?他終于尋不出來。他雖活著,已等于自殺。像這樣的思想,遠不如一個愚蒙的村夫,無知無識的做著發(fā)財?shù)膲?,名譽的夢,信托著泥塑木雕的神像,掙扎著謀現(xiàn)在或未來的幸福?!?/p>

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種不測的災(zāi)禍而死,如為水災(zāi),火災(zāi),兵災(zāi),或平白地在馬路上被汽車撞倒。然而,作品于讀者有什么益處呢?給了他們一點什么?安慰嗎?他們自己盡有安慰的朋友,東西!希望嗎?騙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沒有給他們希望時還痛苦!指示他們?nèi)松穆穯幔窟@樣渺茫,紛歧的前途,誰也不知道那里是幸福,那里是不幸,你自己覺得是幸福的,在別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訴他們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嗎?這該詛咒的世界,還是讓他們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諷刺一些壞的人,希望他們轉(zhuǎn)變過來嗎?癡想!他們即使看了,也是一陣微風似的過去了!想對讀者訴說一點人間的憂抑,苦惱,悲哀嗎?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藥送給別人!……

偉大而光榮的作家馮介先生想到這里,翻開幾本自己的著作來看,只看見字里行間充滿著自己的點點的淚和血;無邊的苦惱與悲哀:罪惡的結(jié)晶,戕害青年的毒藥……

點起火柴,他燒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選自短篇小說集《黃金》,1928年5月,上海人間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