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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孫琴安:語言的重要性
來源:上海作家(微信公眾號) | 孫琴安  2018年07月11日08:56

李天靖在12年之內,一連編著了九本中外現(xiàn)代派詩選,在《渴望的杯子》出版之后,我本以為他會金盆洗手,暫時擱筆,沒想到最近他與詩人山剛又編選了一本。以往他們編選的現(xiàn)代派詩,多側重于表現(xiàn)技法和禪意內蘊,后注意到修辭或形式,這次書名則題為《走進語言內部》,把詩的語言問題凸顯了出來,這很重要,也很有意思。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詩的語言要求又高于其他文體。杜甫說:“新詩改罷自長吟,語不驚人死不休?!边@里所說的“吟”也好,“語”也罷,都是指對詩歌語言的打磨。賈島所謂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币彩侵笇υ姼枵Z言的刻苦推敲。宋人戴復古所說的“句要豐腴字要安”,也是他對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作體驗和感受。

不僅古人寫舊體格律詩如此,今人寫白話新詩也是如此,也有著對語言的刻苦推敲和打磨。都說徐志摩的詩流麗漂亮、節(jié)奏明快,他本人也是浪漫瀟灑、一時風流,但寫起詩來卻相當刻苦,他曾說:“我是天生不長髭須的,但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經(jīng)拈斷了多少根想象的長須!”可見寫新詩與舊體詩一樣,都有一個語言上的琢磨和修煉問題。

不僅是舊詩與新詩有語言修煉的不同要求,就連舊體詩中的詩、詞、曲也有語言上的差別。都說唐詩、宋詞、元曲是中國古典詩苑里的三朵奇葩,三者之間不僅形式不同,語言上的要求也截然不同。古人所謂的詩是詩語,詞是詞語,曲是曲語,便是說三者的語言表述各有特色,各有要求,是三套不同的語言體系。若以詩語入詞,在李清照看來便是“犯規(guī)”。因為她在《詞論》中所說的“詞別是一家”,很大程度上便是指“詞”的語言與“詩”的語言應有區(qū)別,否則便不是“當行本色”。后人據(jù)此又提出填“詞”要“上不類詩,下不類曲”,很大程度上也主要是就“詞”的語言要求而言的。

古人評詩,有時會說“此詩意勝于詞者”,用現(xiàn)在的話來解釋,就是這首詩的意味、意境很好,勝過語言上的表達,而語言上的修飾還不夠,跟不上;如果說“辭勝于意者”,便是說這首詩的語言很完美,可惜意思和意味平庸了一些,詩語超過詩意;如果說“辭意并茂”,便是說這首詩的語言和意味都很好,結合得比較完美。

由此可見,中國人無論寫詩、評詩,哪怕是填詞、作曲、寫新詩,都很重視語言表述的修煉與完美,其實西方國家也一樣。

西方的浪漫主義詩歌比較注重感情的噴涌與宣泄,也曾風行一時,到了法國波德萊爾象征主義的出現(xiàn),就要節(jié)制多了,他在語言上句斟字酌,反復推敲,嘔心瀝血,自他的《感應》一詩發(fā)表后,從蘭波、馬拉美到瓦雷里等象征派大師,都非常重視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造和內部結構,蘭波甚至聲稱:“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語言?!?/span>

在20世紀的大門開啟不久,有兩大文學思潮特別注意到語言的重要性,這就是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早期的形式主義又是以象征主義為基礎的,它們都注意到詩歌語言的結構和內在聯(lián)系。羅曼·雅各布森是形式主義的重要代表,他研究詩歌的方法基本上是語言學的,在他看來,詩人用語言寫詩,就像畫家用顏料繪畫一樣。語言由一系列語詞構成,他看到了由語詞構成語言的詩句在詩中的重要性,他說:“詩歌的顯著特征在于,語詞是作為語詞被感知的,而不只是作為所指對象的代表或感情的發(fā)泄,詞和詞的排列、詞的意義、詞的外部和內部形式具有自身的分量和價值?!?/p>

我們過去對一首詩的分析和理解,往往多關注于語言中的語詞所指對象,或者便是語詞所欲表達的意義,而很少關心這種“語詞”本身的“分量和價值”,以及為何要用這些語詞?這些語詞為何要這樣排列和組合?有何美學意義?

流行于20世紀的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雖然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一種新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方法出現(xiàn)的,但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乃至欣賞都帶來了許多新的觀念和啟示。特別是引導詩人寫詩時如何運用和駕馭語言,如何走進語言的內部,打開了無數(shù)門窗。

過去許多人都盛贊戴望舒的《雨巷》,他也因此詩而獲得“雨巷詩人”的稱號。其實他寫此詩時正受魏爾倫“音樂就是一切”的影響,所以他寫此詩時側重于音節(jié)的推敲,又押韻,除了一種鏗鏘的旋律,并沒有太多的好處,也沒有走進語言的內部。直到他《望舒草》的問世,他才開始走進了語言的內部。雖然收在這本詩集里的41首詩都不押韻,卻有著一種內在的節(jié)奏。他在《論詩零札》中曾說:“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边@不僅是對聞一多所提倡的詩的“音樂美”的反叛,也是對自己以往所寫詩強調音樂與節(jié)奏的否定。他還說:“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盡管此時的戴望舒仍把語言看作為“詩情”表達服務的,但他已比當時光注意押韻和表面的“字的抑揚頓挫上”的詩人要超前許多。

中國歷來就有“詩言志”的說法,又有著寫詩押韻的傳統(tǒng),所以對于語言的凸顯和如何走進語言的內部,在理論上的探討仍感不足。實際上,在大量的新詩廢棄了押韻的傳統(tǒng)之后,已迫使許多詩人注意到詩句的內奏,并促使一些詩人深入到語言的內部。

可以說,現(xiàn)在每個寫詩的人,即使在生活中捕捉到了詩意,獲得了靈感,有了激情或感觸,都會面臨一個語言表現(xiàn)的問題。而對于一個成熟的詩人來說,他會自覺地尋找一種語言,來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和表達,這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語言上的創(chuàng)造性”(verbally in-ventive)。

當然,如何才能進入語言內部?怎樣才算進入了語言內部?語言內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個什么概念或模樣?每個詩人寫詩時的體會和經(jīng)驗都是不同的。好在李天靖與山剛于此書精選了一些中外現(xiàn)代詩的名家之作或優(yōu)秀作品,詩后附有“品鑒”和“鏈接”,長短不一,卻足以答疑解惑,只要你細心品讀,并加對照,引發(fā)思考,勤于寫作,敏于感悟,遲早會進入到語言的內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