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城》2018年第4期|張弛:鬼卡點
來原:《花城》2018年第4期 | 張弛  2018年08月01日07:26

1

賀崇武看到前方那個卡點,看到那個像鬼魅一般在暗藍夜色和濃重霧氣之中揮舞著“停”字牌的警察時,他的心一下抽緊了。一股冰涼絕望的感覺瞬間貫注全身,好像掉進了冰窟窿里。他本能地松開了油門,任車子憑著慣性慢慢向那個警察滑過去?;靵y的頭腦里浮起了一個念頭,事不過三,他的報應(yīng)日到了!

他是在車子過黑水河的時候第一次浮起這個念頭的。當(dāng)時他硬著頭皮,帶著一股咬牙搏命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勻速地把車開上冰面。車至河心時,他隱約聽見外面?zhèn)鱽磉青暌宦?,似乎是冰面開裂的聲響。那一瞬間他心一哆嗦,本能地點了一腳剎車。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如果驟然停車,整個車體的重量瞬間壓在一塊局部冰面,只能加大那開裂。他的腳顫顫地、懸浮著踏在油門上,使之保持適當(dāng)?shù)慕o油力度。車子略慢一瞬,又開始勻速前進。那是他第一次浮出這個念頭,報應(yīng)日到了!他在內(nèi)心盲目地祈禱著。兩手緊握著方向盤,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河岸,岸邊那鵝卵石密布的坡地和枯瑟瑟的樹木越來越近……

車子上岸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氣。他沒敢停車向來路看一看,看一看河心的冰面上到底起沒起裂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禱真的起了作用。他就這么駕著這輛破車,做著心驚膽戰(zhàn)的白日噩夢從冰河上蹚過來了。難道神靈真的在保佑著他?難道他捅那狗日的捅得沒錯?噩夢又開始在頭腦中翻涌,有幾刀是噗噗地捅進去,沒有什么阻力就沒到了刀把。但有一刀,也許捅在了肋骨上,他感到堅硬的一頂,刀尖就滑向一側(cè),又是噗地一下進去了。他想不明白,那一瞬間他咋就那么瘋狂,狗日的再壞,也不能下這么狠的手……現(xiàn)在全完了,時間是無法倒流的……他用力地晃著腦袋,把各種絕望恐怖的念頭像鴨子抖水似的從腦袋里抖出去,沒有意識到高度的神經(jīng)緊張已經(jīng)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他的腳板已經(jīng)不知不覺踩緊了油門。

突然,一個毛團從車前的雪地中一晃而過,他本能地一腳剎車。山嶺溝壑瞬間旋轉(zhuǎn)起來,車子劇烈地晃動著,等他醒過神來,車頭已經(jīng)調(diào)過180度,朝著來路了。車輪子就壓在崖邊上。他驚出一身冷汗,那個報應(yīng)日的念頭又一次浮上心頭,他眼神空茫地盯著蹲在樹林里的那個長耳毛團,半天才意識到那是只野兔。

此刻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又到命懸一線的關(guān)鍵時刻了。他眼睛朝遮陽板上骨碌了一下,就恐懼地轉(zhuǎn)去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警察。他盯著他的警察棉襖右胯側(cè)那個部位。盡管御冬棉襖鼓鼓囊囊,但那個部位細看仍凸起一物,這和他預(yù)料的一樣。他內(nèi)心不由一陣絕望。遮陽板后面的那把刀子,盡管有20厘米,也不是那個東西的對手。在車停下的一瞬間,他閉了一下眼睛,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篤篤篤”的敲玻璃聲迫使他睜開眼,他看到右側(cè)車窗玻璃上緊貼著的那張臉。那張臉完全裹在一頂棉帽里,兩片毛茸茸的大耳扇緊貼著臉頰一直裹到下巴,并用兩根細棉繩緊緊地捆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扇包裹之中,那張臉孔顯得異常狹小。但這一圈毛茸茸并不能帶來暖和的感覺,警察哈出的熱氣在一圈茸毛上結(jié)了一層疙疙瘩瘩的霜球,連他那幾天沒刮的胡子以及眉毛上,都掛滿了白霜。

開門!快開門!凍死我啦!警察在窗玻璃上篤篤地敲個不停。兩只眼睛活像黑人的白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著打量著駕駛室里的角角落落,閃動著亢奮的光芒。那種古怪的笑容,仿佛對他的到來既興奮又好奇,像個第一次見到汽車的原始人。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遮陽板那里,估了估距離,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放他進來。一旦有變,就撲過去把他抵死在右車門上,使他右胯側(cè)的槍拔不出來,而他的左手卻能摸著那把刀……

凍死我啦!他媽的零下35攝氏度,你知道嗎?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半個小時……

他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渾身肌肉繃緊,準(zhǔn)備好那致命一撲。同時眼睛緊盯著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的警察,看他有什么動作。

然而,警察的動作出人意料,十分松弛。只見他把兩只手伸到暖風(fēng)出口那里正面反面地來回烘烤著,烤熱了就伸到臉上干搓著,黑臉上眼睛半瞇著,顯然十分享受。

半天了才享受地長吐一口氣,道:你還在老鷹嘴爬坡時我就聽見了,就跑出來接了。我還以為是老李上來了,他媽的,咋連著三天不見一輛車上來?!

他盯著警察,對方絲毫沒有采取行動的征兆。對方不動,他更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敵強我弱,不逼到絕路上……但是,老李是誰?路都斷了他上來干什么?他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你在等誰?路都斷了……

路斷啦?咋斷的?警察停止搓臉,睜圓眼睛詫異地問道。

百尺崖雪崩,把路埋了。他弱弱地答道,內(nèi)心里期待著關(guān)于老李的下文。

那你咋上來的?警察笑臉沒了,兩個眼珠子略略鼓出來盯在他臉上,血絲像細小的網(wǎng)兜兜住那兩顆眼珠,卻兜不住從幽深處透射出的疑惑光芒。

他一下慌了,謊話沒顧上編,實話就哆嗦出來了:我是……我是走的……走的戰(zhàn)備公路。

戰(zhàn)備公路?黑水橋十年前就沖垮了,你咋過的河?

河上結(jié)冰了。

好家伙,你膽子不?。±咸煊醒蹧]把你沉到河底,讓嗍骨魚把你嗍干凈!警察臉上又浮起了笑意,捏出一支煙讓他,他慌忙擺手,堆出一臉受寵若驚的諂笑。

警察兀自點上煙,深吸一大口,問道:命都不要了,急著干啥去?

我爸病了。

你爸在哪?在德青鎮(zhèn)?

警察顯然已經(jīng)放松了懷疑,居然幫他打起草稿,他趕緊順桿爬:是的,在德青鎮(zhèn)做邊貿(mào)生意。

嗯。吁——警察又長長地吁出一口煙氣。接著長嘆一聲道:還是兒子親啊,提著腦袋來看爹。老李是絕對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來接我的。他媽的,只有等路通了。

他把煙蒂扔底板上抬腳狠狠地碾碎。

你沒帶違禁品吧?警察本來朝擋風(fēng)玻璃外凝望著,忽然想起什么,扭過臉問道。

他一愣,一時竟嚇蒙了,眼珠子管不住地朝遮陽板一瞟。

黃羊皮?獵隼?雪蓮?警察提醒著,略有些不耐煩。

他一下明白過來,松了口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

警察扭過身子朝后窗張望一番,皮卡車廂里空空蕩蕩。轉(zhuǎn)過身來道:下車吧。

下車?他又愣住了,心虛氣短地問了句:下車干嗎?

天黑了,你不住下你咋辦?

我跑長途的,常開夜車。

那是在別處,這條溝里你敢開夜車?你知道這叫啥溝嗎?

不是……不是叫怪石溝嗎?

那是三年前開發(fā)旅游時才改的。原來叫死人溝,叫幾百年了。

他腦子里迅速閃回了來時那條路,那條路像飄帶似的,在群山萬壑之間盤繞拂動……黑水河上來之后車子打的那個旋,更讓他心中一顫。

哪天雪化了你再來看,溝里的骨頭架子比公里樁還多,馬骨頭、駱駝骨頭、狼骨頭、人骨頭,要啥骨頭有啥骨頭!

警察兩眼緊緊盯著他,眼神里仿佛有所期待。

留不留下?他激烈地盤算了一番,覺得警察現(xiàn)在還沒懷疑到他,如果硬要走……再加上自從出事,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睡覺,這一路逃亡又太過兇險,他有種身心俱疲,再也爬不動一步的感覺。

他聽著警察的指揮,把車開向卡點的值班房。

2

賀崇武坐在行軍床上,捧著警察泡的一罐頭瓶熱茶,兩眼一直不敢離開警察。警察進來出去,不知在忙些什么。片刻外面就響起“吭哧、吭哧”的掘地聲。他的心又懸起來了。掘地聲一停,警察就從外面走進來。只見他走到擺著桌子,桌下堆著面口袋、油桶等一應(yīng)雜物的那個角落里摸索一陣,轉(zhuǎn)身朝他走來。他的右手里赫然握著一把匕首,匕首借著西窗進來的最后一抹天光,一晃一晃地閃動著寒冷油膩的光澤。他只覺腦中嗡地一響,就啥也聽不見了,眼前只見警察持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交接時,警察臉上綻開古怪一笑……那一刻如此漫長,無法用正常感覺度量,好在警察最后只笑望著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出門到院子里去了。

一身冷汗激出,瞬間遍體發(fā)涼。耳朵恢復(fù)了聽覺,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足蹄踏動聲。他放下杯子,輕步朝窗戶挨過去,心提到嗓子眼上。探頭一看,見警察剛把一只黃羊扳倒,單膝跪壓著,把羊頭壓到剛才掘的淺坑里。嘴里叼一捆細繩,兩手撈抓著,就把三條羊腿摟到一起,右手取繩幾個繞旋就把羊蹄捆成一束。接著,警察左手扳住羊角,把羊頭扭向一邊,脖子充分暴露出來。右手握刀,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翹起,去脖子毛下邊輕輕探摸了一下,然后“撲哧”一下,刀刃就滑進了羊脖子里。那三只捆起來的蹄子拼命要掙,卻又掙不動,只一個勁兒地微微顫動著。唯有那只放開的蹄子使勁痛快地蹬著,但也只是徒勞地在地上刨起一道蹄印……賀崇武再也看不下去,腦子里全是出事那天的場景,他踉蹌到床邊,頹然坐下,沉重的腦袋再也支撐不住,不得不兩手抱頭支在膝蓋上,混亂的念頭像一群馬蜂在腦袋里嗡嗡作響,此起彼伏。

把磨刀棍拿來!

外面?zhèn)鱽砭斓暮敖?。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在昏暗的屋子里轉(zhuǎn)著圈。腦子里還在響著磨刀棍這個詞,反應(yīng)不過來是什么東西。

就在墻角桌子上!

外面又傳來警察的喊叫。

他懵懵懂懂地到桌邊,拿起那根油膩膩的鐵棍走出門。

他把磨刀棍遞給警察的時候,頭腦漸漸清醒。他察覺到警察的笑容似乎并無惡意,不像剛才看到的那么詭異。難道他只是宰羊招待他嗎?

他看著警察單膝跪地,用刀尖在右后蹄上挑開一個小口,把磨刀棍伸進去攪動一番,待皮肉分離,把嘴對上去,腮幫子鼓圓猛往進吹。十幾個回合,苗條的黃羊頓時四蹄伸直渾身圓胖起來。警察刀尖從肛門處流利地一劃,唰地一下直劃到斷脖茬處,好像拉開外套拉鎖一般輕松流暢。然后肚腹處下刀,刀尖從皮肉之間劃開、擴大,待剝離的皮子足夠大,用手抓住十分得勁了,警察左手抓住皮往起揭,右手握拳從皮肉粘接處一下接一下用力往里搗……片刻工夫,一張羊皮就像脫毛衣似的脫了下來。

至此,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忽然意識到,要命的敵人正在熱情好客地宰羊招待自己呢!望著他那副不亦樂乎的架勢,一種熱乎乎的受寵若驚的感覺,從冰冷的敵意、緊張和恐懼的縫隙之間滲了出來,在心中混合成一種從未品嘗過的古怪、別扭的滋味,漸漸幻化為一片疑云,他為什么如此熱情?難道有什么針對他的陰謀詭計在里面?

他試探著道:高警官,您不必這么麻煩,我?guī)У挠谐缘?,夠咱們兩個。

警察奓著兩只血手,掉過臉看著他道:這只羊本來準(zhǔn)備宰給老李的。狗日的不來,你來了。那就宰給你!我發(fā)過誓,誰來了宰給誰!

見警察情緒頗佳,他得寸進尺冒險試探:老李,來干啥?

來替我呀!他來了,我就可以下山啦!

他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心情放松了許多。

……

作者簡介

張弛,多年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今已在《十月》《當(dāng)代》《花城》《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清明》《江南》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2001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中外書摘》等書刊雜志多次選載。

長篇小說《群氓》入選2016年度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發(fā)表于《百花洲》2018年2期。著有電影劇本《離海最遠的孩子》(已拍攝)、《勸君莫撒野》(尋求合作方)、《牧場新娘》(尋求合作方)。中短篇小說集《改造城市的一個女人》《沉重的肉身》。

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畢業(yè),新疆簽約作家,全國公安文聯(lián)首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