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博弈與未來10年的中國文學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是民族復興大步向前的時代，也是諸多尖銳問題無從回避的時代，是中國更深地參與世界的時代，也是世界更多地寄望于中國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當代中國以其無比廣闊而豐富的現(xiàn)實，召喚著與之相稱的深廣文藝呈現(xiàn)。如何容許并鼓勵中國文學乃至文藝以充分的誠意、恰當?shù)男问剑倩R放，百家爭鳴，融文化自信于文化自省，則是中國文化在未來10年面臨的首要挑戰(zhàn)之一。
進入2018年，中國人清晰地感受到了國際形勢的變化。朝韓破冰，“金特會”提上日程，金正恩連續(xù)訪華，半島對峙局面在令人絕望的僵滯暗夜中透出了曙光。正當東北亞格局風向轉好卻仍變數(shù)叢生時，更大的沖擊撲面而來。中美在貿易問題上針鋒相對數(shù)個回合之后，美國終于以制裁中興的方式祭出了殺手锏，從而引發(fā)了中國社會對“芯”病的普遍擔憂，以及對于IT產業(yè)、科技研發(fā)乃至國家發(fā)展方向的全民熱議。
無論中美貿易爭端是加劇還是休戰(zhàn)，這一沖突都是表象。改革開放40年來，長期高速的經濟發(fā)展使中國的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大大提高，世界格局也為之逐漸改變。和歷史上所有的霸權國家一樣，冷戰(zhàn)之后獨步天下的美國對于挑戰(zhàn)者保持著猜忌、警惕和防范，最近終于將矛頭明確指向中國。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在首份國情咨文中，將中國明確地界定為美國的“對手”（rival），而不是此前政治辭令長期沿用的“競爭者”（competitor）?；蛟S我們傾向于對“大嘴”特朗普的修辭付之一哂，視之為討好選民的政治表態(tài)，但若對一段時間以來的美國輿論有持續(xù)的追蹤和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美國各界對華態(tài)度的整體性轉變。美國社會主流認為，中國既具備不斷接近美國的整體實力，又有不受后者控制的獨立主權品格，對美國主宰的單極世界體系構成了事實上的“威脅”。今年早些時候，美國出臺了《臺灣旅行法》，這是觸碰中美關系紅線的嚴重行為，但在美國國會通過時卻異常順利，由此亦可管窺美國對華戰(zhàn)略的動向。未來7到10年，既是中國切實提升核心競爭力的時期，也是美國多方發(fā)難以阻遏中國真正成為制造強國的時期，如何斗而不破，周旋應對之余步伐不亂，將是對中國戰(zhàn)略智慧和定力的重大考驗。
包括中美競逐在內的國際博弈日趨激烈，這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或者說中國文學能夠以怎樣的方式去回應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當代中國的文學書寫在探索人性與歷史深度方面的能力和成果，明顯超過了拓展世界視野的成就。走馬觀花的獵奇式游記散文，并不能帶來對于異域的真知灼見；除了張承志等極少數(shù)作家，我們很難在當代中國文學中看到對宏觀世界的敏銳感知和深刻認識。值得注意的例外是科幻作家，因為科幻文類的獨特屬性對作者的整體意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科幻作家陳楸帆談到，“科幻自身的類型特點，決定了它是從人類文明整體出發(fā)來思考問題、響應危機，比如《三體》作者劉慈欣的很多作品便是如此。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科幻寫作一直以來的立場，從這個角度看，科幻比純文學更具世界性?！痹诳苹米骷业娜蚧曇爸?，一個村莊不再是簡單地自成一體的鄉(xiāng)土社會，而是置身世界市場，受到林林總總諸如新技術應用、能源價格變化、國際沖突與妥協(xié)的影響，從而召喚著新的知識、修辭和想象。未來一段時間，我們可以期待在格局開闊的科幻文學以及網絡文學當中看到更多對于國際博弈的直接想象和思考。
當然，全球化時代的國際博弈并不僅僅是各國政要的折沖樽俎和戰(zhàn)亂之地的鮮血硝煙，而會在一個國家內部充分顯現(xiàn)其效應，這就使得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實觀察和書寫，也可以具備回應大時代的力量。為了提高技術水平和生產能力，改變中國制造業(yè)在國際分工中的不利地位，近年來中國一直在大力推動制造業(yè)的轉型升級。在這個過程中，勞動密集型產業(yè)的衰落是必然之事。中國勞動力成本的增長使得不少跨國公司產生了把生產基地轉移到東南亞國家的沖動，工業(yè)自動化程度的提升又會使多數(shù)企業(yè)打消這樣的念頭——畢竟，別的國家很難像中國一樣具備完整的產業(yè)鏈、高效的物流體系以及優(yōu)越的政策環(huán)境，更不用說世界第一的大市場。當企業(yè)越來越多地使用工業(yè)機器人來完成流水線工作，乃至更深入地利用人工智能來運作和管理，不僅藍領崗位會大大削減，白領的失業(yè)風險也會增加。制造業(yè)實力的提升，一般而論當然是強國利民的好事，是中國應當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實現(xiàn)的功業(yè)，但因此而產生的失業(yè)之類社會問題，也無法一笑了之。在當代中國，人工智能所代表的生產力進步，能否使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對社會變動最缺乏預見力和抵抗力的底層人民普遍獲益？“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鄉(xiāng)村”，這樣的困境會因為制造業(yè)勞動力需求的降低而加劇，還是會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過程中，因進一步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科技應用而緩解？這些饒具現(xiàn)實意義、關系著千千萬萬國人身心如何安頓的問題，很值得文學追問。
國際博弈以高科技競爭的形式對中國社會產生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層面。當代科技在日常生活中的顯現(xiàn)，莫過于智能手機。自從2007年iphone初代掀起智能手機風潮以來，短短10年間智能手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諸多革命性的變化，低頭族、移動互聯(lián)網、APP、搶紅包、群主、王者榮耀、語音輸入、主播……從2G到4G再到即將到來的5G，通訊技術及其載體的日新月異已經成為社會變遷的原動力之一。上至民族產業(yè)走向世界的象征，下至菜場飯館的移動支付，智能手機在中國人日常用品中的普及程度已經首屈一指。亦因此，我們需要思考，逐漸成為“中國驕傲”的華為等國產品牌手機，以及個人電腦、穿戴裝置、智能家居、智慧城市等等，能否在“萬物聯(lián)網”的5G時代擺脫國外廠商的技術鉗制，創(chuàng)造一種更能滿足廣大中國人民身心需求的生活樣態(tài)？物聯(lián)網在帶來更多便捷的同時，在個人隱私、家庭關系、社會交往、青少年成長等10年來變化與問題叢生的方面會帶來怎樣積極和消極的影響？一個性價比糟糕的外國品牌擁有足以營造虛榮乃至誘人的高附加值，這種情形會不會發(fā)生逆轉？盡管上文提到的智能手機等科技產品在當代中國文藝作品中舉目皆是，但劉震云的《手機》（2003年還是前智能手機時代）問世15年來，似乎并沒有真正有分量的文學作品對現(xiàn)實生活因科技應用發(fā)生的變化進行過深入的思考。事實上，在今天這樣一個高技術社會，尤其是多數(shù)作家生活其中的大城市，進行這類書寫并不需要太多未來學式的想象力，考驗的仍然是寫作者的觀察能力和知識儲備。
如果說扣住科技去書寫社會仍是一個較高的要求（其實對于有抱負和雄心的作家來說并不過分，馬克思所謂能從《人間喜劇》中的經濟細節(jié)方面學到比上學時從所有職業(yè)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東西更多，便是此意），未來10年間的社會情緒則是任何意義上的“文學者”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把握和呈現(xiàn)的東西。國際博弈從未停止，只是未來我們的感受可能更為切近和真實。這是一個新的時代，是民族復興大步向前的時代，也是諸多尖銳問題無從回避的時代，是中國更深地參與世界的時代，也是世界更多地寄望于中國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當代中國以其無比廣闊而豐富的現(xiàn)實，召喚著與之相稱的深廣文藝呈現(xiàn)。如何容許并鼓勵中國文學乃至文藝以充分的誠意、恰當?shù)男问剑倩R放，百家爭鳴，融文化自信于文化自省，則是中國文化在未來10 年面臨的首要挑戰(zhàn)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