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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8期|簡默:一棵桑樹的生長史(外一篇)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18年第8期 | 簡默  2018年08月22日04:49

簡默,本名王忠,祖籍山東費縣,生于長于黔南山區(qū)小鎮(zhèn),“70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F(xiàn)為山東棗莊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棗莊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棗莊市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副主任。200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寫詩,也寫小說等,已發(fā)表400多萬字。近年側(cè)重于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等報刊,被廣泛收入《新華文摘》《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和200余種選本與年度精選,曾獲第四、第五、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山東省第十一屆“文藝精品工程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十一屆全國孫犁散文獎單篇散文類一等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山東省新時期優(yōu)秀工業(yè)題材文學(xué)作品獎等省級以上文學(xué)獎項20多次。入選過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和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身上有銹》(山東省作協(xié)《文學(xué)魯軍新銳文叢》)《一棵樹的私語》,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六部。

一棵桑樹不翼而飛了。

一棵桑樹下落不明了。

我說的是同一棵桑樹。

這棵桑樹,栽在了花盆里,搬到了樓下的花圃中。

花盆也是個容器,用于種花,不是用來栽樹的。

樹應(yīng)該栽在大地上,長成挺拔的風(fēng)景,筆直的詩行。

桑樹開花,躲在綠葉的手掌之下,被我們忽略和遺忘;結(jié)出色彩不同的桑葚,在不同的生長階段,由青澀漸入紅紫。

但一棵桑樹不是一株花。

我猜想,是院子里有人需要這個花盆,連盆帶樹一起端走了。

這其實是一個陶盆,極普通的那種,同樣經(jīng)歷了火焰的洗禮。

這其實是一個懶人,懶得拔了桑樹拎走盆,干脆一股腦地端走了。

一個花盆和一棵桑樹,都不會長腿走路,自己移走自己,除了有人端走它們,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還有一棵樹,也是桑樹。

也栽在了花盆里,搬到了樓下的花圃中。

兩棵桑樹,一樣身高,葉子不多不少,都是十一片,栽在同樣的陶盆里,像一對孿生兄弟,沒有人分得清它們中誰大誰小,也許它們自己知道。

鳥有鳥的語言,樹也有樹的語言,它們都是一棵真正的樹,暫時委屈在一個花盆中,但這不妨礙它們操著自己的語言,從蠶寶寶似的細(xì)節(jié)出發(fā),分辨出誰大誰小。

此時,一棵桑樹沒生翅膀,卻騎上花盆飛走了,撇下另一棵桑樹待在原地不動,沒有一絲風(fēng),桑葉也不會相互撓癢癢,發(fā)出沙沙的笑聲。

這兩棵桑樹,是春天我們領(lǐng)著兒子到鰲山游玩,在水庫邊的荒地上拔的。

鰲山扎根在大地上,像一只匍匐的巨鰲,鰲頭對著水庫,仿佛在飲著水。我頭腦中突然蹦出了滄海桑田之類的聯(lián)想,我甚至覺得這座形似巨鰲的山,曾經(jīng)沉入水底,是水的一部分,但水庫不是大海,它只是人掘地數(shù)尺制造的容器,蓄著地下涌上和從天降臨的水,卻無力探出柔軟的手臂,像藤一樣纏住山。

水庫水漲水落,一不小心就溢上了岸,淹了長滿雜草的荒地,沖來泥土,也帶走泥土,不多不少,留下肥沃,草生得更歡了,更亂了。

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瘦身,水無奈地讓出它的部分領(lǐng)地,退水還岸了。野草的春天如約來了,它們枯了一冬,寄身于像龜甲一樣破綻百出的地上,一場雨水滋潤了它們,挽救了它們,破綻被細(xì)如花針的雨絲縫合上了,它們扶起自己,渴望著重新容光煥發(fā),如花似玉。

這兩棵桑樹自然是野桑樹。它們從一粒桑葚或種子開始,落腳這兒,入土為安,發(fā)芽生長。我說不清它們從哪兒來,我隨便猜測著它們是一陣風(fēng)吹來的,是一只鳥銜來的,從空中落到地上,滾入草叢中,就扎下了根。

漸漸的,它們越長越挺拔,高過了所有的草;葉子從第一片開始,越生越多,明顯區(qū)別于周圍的草。它們學(xué)會了辨識風(fēng)的形狀,柔韌地隨風(fēng)塑造著自己,俯仰搖擺保護(hù)著自己;也學(xué)會了葉子與葉子相互撓癢癢,發(fā)出沙沙的笑聲,像最細(xì)的那種砂紙反復(fù)打磨著空氣。但它們依然瘦弱,依然單薄,伶仃骨架挑著十一片葉子,僅僅托得住一只螞蚱的重量,搖曳在風(fēng)中雨中。

直到被我們連根拔回了家。

我曾經(jīng)不認(rèn)為將它們拔回家是錯誤的,相反,我覺得是我們救了它們。你想想看,假如我們不拔它們回家,任由它們在那兒自由生長,到了夏天,天像被捅漏似的下雨如注,水庫的水溢上了岸,淹了它們,它們不是水草,不會游泳,也不會拔起自己逃跑,因此它們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

脫離泥土的它們?nèi)~子蔫了,樹梢耷拉下頭,像兩個戰(zhàn)敗的士兵,我有點兒懷疑它們是否還能緩過勁來。終于回到家了,一路催促我們的兒子開始忙活了,他從陽臺上找出兩個模樣相同的陶盆,將兩棵蔫頭耷腦的桑樹分別栽進(jìn)盆里,抓過花壺澆上水。他做這些時十分專注,非常認(rèn)真,隔著紗門,他在外面,我在里頭,我看了心生感動,仿佛花壺里的水傾斜著倒入了我心田,浸潤得我堅硬的心柔軟了起來。

兩盆桑樹被放在了陽臺上,這兒吹得到風(fēng),偶爾曬得到陽光?;ㄅ璩?,上寬下窄,有一根筷子深,像那種紳士戴的高筒禮帽。桑樹們習(xí)慣了蒼茫大地,乍被移進(jìn)花盆里,覺得有些委屈,但眼下顧不上抱怨了,它們需要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來。

經(jīng)過一夜和一個上午,疲憊的桑樹們緩過勁了,從頭到腳挺立在花盆中,葉子也翠綠地舒展開了。

兒子提起的心放下了……

我,兒子,還有許許多多的小伙伴,誰在童年沒養(yǎng)過蠶?養(yǎng)蠶是我們整個童年記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蠶與我們朝夕相處,是離我們最近、體量最小的昆蟲,也是我們一天一天地盯著長大的掌上孩子。從一粒小如芝麻的蠶卵開始,我們目睹了一條蠶成長的每個階段,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喂大了它。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養(yǎng)蠶也離不開桑葉。桑葉是一幅卵形地圖,脈絡(luò)清晰地向兩邊延伸,走出了一條絲綢之路。最初孵化的蠶像螞蟻,呈黑色,身上密生細(xì)毛,趴在這幅綠油油的地圖上,它不懂得如何下口,解決自己初到塵世的饑餓,是一根潔白的鵝毛,被一只手捏著,它乘著鵝毛,輕輕地降落到桑葉鋸齒狀的邊緣,桑葉散發(fā)著薄荷的氣息,強烈地吸引著它,它在細(xì)嚼慢咽中開始了自己的跋涉之旅。這幅地圖對它是如此遼闊,仿佛無窮無盡,從白天到黑夜,它一邊咀嚼一邊跋涉,聽不見任何聲音,一天下來,似乎沒咀嚼多少,也沒跋涉多遠(yuǎn)。它漸漸地長大了,頭如老虎頭,可以輕而易舉地咀嚼盡一片桑葉,跋涉完一幅地圖,伴隨著沙沙聲,像下著小雨,在寂靜的時光里,聽起來驚心動魄。待到跋涉完九九八十一幅地圖,它躲在紙盒子的一個角落,吐出一根長長的絲,束縛起自己,晝夜不息,直到死。

我最犯愁的是如何采到桑葉。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條白花花的蠶,昂起頭四下尋覓著桑葉,卻不會喊餓,我的心像被貓抓貓撓似的,說不出的難受。原野上生長著樹,卻是桃樹李子樹枇杷樹柚子樹之類的果樹,很難覓見桑樹的蹤影;滿山都是樹,有槐樹茶樹楓樹青岡樹,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卻不見桑樹濃蔭掩隱。我發(fā)瘋似的到處找尋著桑葉,終于,在郊外的一座高岡上,在灌木叢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桑樹。它是山野中的孩子,身子還沒完全長開,披掛著并不稠密的葉子。我真的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站在原地歡呼雀躍,我的蠶得救了,它們有桑葉吃了,我恨不得張開雙臂,將這棵桑樹緊緊地抱入我懷中,仿佛只有這樣做它才是我一個人的,但四周的荊棘尖銳而冷漠地?fù)踝×宋?。我踮起腳尖,上身前傾,探出右臂,躲開荊棘,摘著桑葉。我養(yǎng)的蠶不多,就四五條,它們是一次一次地淘汰后的幸存者,卻都大了,食量也大,一頓要吃掉三四片桑葉。而且,隨著它們個頭越長越大,體形越來越胖,它們吃得更多了。世間萬物它們獨愛桑葉,它們保有著對這種植物狂熱的饕餮之欲,它們從它單薄的身體間品出了生活的意義。我還要背著土黃色的小書包去上學(xué),不可能每天都按時去摘桑葉,為了確保我的蠶在這中間不挨餓,我必須摘下足夠的桑葉,數(shù)量大約是整棵樹上葉子的三分之一。我不摘那些羞澀地卷起自己的嫩芽,它們需要生長和綻放,是我下一次來的首選。我只摘那些大方地長大的葉子,它們每一條葉脈,都清晰地通往遼闊和遙遠(yuǎn)。但它們的生命力是如此短暫,脫離枝頭,也就告別了泥土,在與時光的對抗中,曾經(jīng)充盈的水分悄悄地流失了,變得枯萎了。那時我們家沒有冰箱,我唯一能做的是將它們放進(jìn)塑料袋中,再擱入一塊有些濕潤的手絹,扎緊口,這緩解了它們水分流失的速度,能夠保證我在下一次采摘前蠶都有桑葉吃。有些桑葉在里頭漚爛了,化作了青苔,彌漫著酸腐的氣息,像瘟疫迅速波及了其他桑葉,我來不及掩鼻,救火似的挑揀著那些尚未被傳染的桑葉,蠶們緊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這秘密太大了,我的心容納不下它了,它像一只健碩的兔子,就要躍出我的嗓子眼了。我一次次地來往于我家和那座高岡之間,天上的麻雀仿佛窺破了我的秘密,嘰嘰喳喳地到處傳播著,慶幸的是人聽不懂鳥語,也就無從知道我的秘密。我背著那個土黃色的小書包,里頭裝了一書包的桑葉,但我仍怕別人(這當(dāng)中有大人,也有孩子)像我一樣發(fā)現(xiàn)這棵桑樹,我拔來一捧捧野草,精心地偽裝著它,就像我以柳樹枝編一頂帽子偽裝起自己一樣。有一天,天空飄著蒙蒙細(xì)雨,我又一次踏上了通往那座高岡之路。我一眼看見這棵桑樹沒了,被人連根拔走了,它走得如此干凈,如此徹底,仿佛它從來沒在這兒扎過根。我真是個傻孩子,它長在荊棘中間,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本來是安全的,是我偏偏每一次畫蛇添足地拔來野草偽裝它,被太陽曬干的野草枯黃凌亂,暴露在青枝綠葉中間,自然而然地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號啕大哭起來,雨頃刻間下大了,霸道地淹沒了我的哭聲,透徹地淋濕了我。沒有桑葉的日子,我的蠶重返饑餓狀態(tài),我六神無主,如坐針氈,便尋了萵苣葉和蒲公英葉等來喂它們,它們吃了會拉肚子,好像是我在拉肚子,我暗暗地在心里詛咒起那個拔走桑樹的人。

到兒子時,他不用像我一樣為采到桑葉犯愁了,他的蠶卵是妻子的學(xué)生送給他的。春天來臨,天氣暖和了,蠶卵紛紛孵化了,桑葉也從各個角落陸續(xù)送到了,依然是妻子的那些學(xué)生送來的。他們大多來自鄉(xiāng)村,在這些與城市保持謹(jǐn)慎距離的地方,桑樹像被遺忘的野孩子,正在寂寞地舒展著枝葉??粗鴥鹤拥芍`靈的眼睛,手里拿著一塊干凈柔軟的布,一片一片地擦拭著桑葉,擦了正面擦背面,我從他的專注與認(rèn)真中,瞧見了我過去的影子,猛地覺得時光重現(xiàn)了。

而現(xiàn)在,這兩棵桑樹已與養(yǎng)蠶無關(guān)。在桑葉變得唾手可摘的今天,蠶卻離兒子越來越遠(yuǎn),他甚至忽略了桑是為蠶而生的。他有了新的興趣,隨地拔了各種植物,栽到花盆里,一盆挨著一盆,擺了一陽臺。

這兩棵桑樹繼續(xù)枝葉向上生長,根系向下深扎,越長越枝繁葉茂了。大人的想法永遠(yuǎn)不同于孩子,他們從經(jīng)驗和功利出發(fā),為家人也為自己考慮。母親由天天看見的桑樹想到了“喪”,陽臺也是家的一部分,在陽臺上種桑等于在家里種桑,在她看來總不是件吉利的事情,她執(zhí)意將它們搬下樓,丟在了花圃里……

一棵桑樹不翼而飛了。

一棵桑樹連盆帶樹下落不明了。

兒子不愿意了,他猴子似的潑性被激發(fā)了出來,抹著眼睛哭成了淚人,鬧騰得像一條黏糊糊的鲇魚,哽咽著沖我說:“壞爸爸,你賠我一百棵?!泵髅魇悄赣H嫌不吉利搬到了樓下,他倒賴上了我,“壞爸爸”第一次脫口而出,居然要我賠他一百棵桑樹。我順勢答應(yīng)了,他才止住了哭聲,臉蛋兒已抹花了。

另一棵桑樹還在,沒了同伴,它看上去孤孤單單的,在陽光下拖著冷冷清清的影子。

我們吸取了教訓(xùn),移出它,栽到了地里。它擺脫了花盆的束縛,重新回歸土地,接上了地氣。這叫它沒了委屈,心情舒暢,身子醞釀著要長開了。它原本就是一棵野桑樹啊,大地才是它的家,花盆里那點土只是模擬得有些蹩腳的故鄉(xiāng),讓它身心不得安寧。兒子放學(xué)后第一件事便是拎著母親給他買的綠色噴水壺,一路小跑著去給它澆水,澆完一壺,又澆一壺,再澆一壺,它真的挺能喝啊。兒子攥著噴水壺的把手,壺身傾斜地澆向它的根部,清亮的水細(xì)密如雨絲,灑在干涸的泥土上,泥土濕潤了,由淺黃變深黃了。兒子一板一眼地做著這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細(xì)細(xì)的水浸入泥土,就像他當(dāng)初一片一片地擦拭著桑葉。

這棵桑樹本是個野孩子,屬于大地、原野和寂寞,它甘于這樣,也樂于這樣,從花盆移栽到地里正遂了它的心愿。除了兒子每天雷打不動地給它澆水,我們誰都不管它,它也不需要我們管,它想要的就是這種生活。我覺得敏感善良的兒子每天親近它,是在尋找一個伙伴,它陪伴著他一天一天地成長。一棵樹叫生長,換作一個人是成長,樹和人都在努力拔起自己,向上,也向四下里,延伸擴展,走向各自的成年。我甚至懷疑兒子在周圍沒人時,會對它沒完沒了地說著自己的心里話,說自己暗戀的女生,說對老師偏向其他同學(xué)的不滿,抱怨作業(yè)太多玩的時間太少了,等等,它靜悄悄地在傾聽,當(dāng)然全聽懂了,有時它會與風(fēng)耳鬢廝磨,葉子與葉子親吻,發(fā)出快樂的沙沙聲,這是它贊成兒子的想法和做法;更多的時候,它一動不動,只是豎起耳朵在聽,但它不像那些愛打小報告的同學(xué),經(jīng)過他們擅長添油加醋的嘴,一件事情像長了翅膀,滿世界都知道了。它有自己的語言,就叫桑語,比如葉子與葉子親吻是其中的一種,別人聽不懂,兒子卻懂得,他通曉桑語,也信任它,所有對大人不能說的話,他都毫無保留地對它說了。在他眼里,它的沉默也是一種語言,是更溫柔更體貼的語言,因為有時他只需要傾訴和傾聽,這與孤獨和寂寞無關(guān)。

僅僅幾年,它的身子長開了,地下數(shù)不清的根系向著深邃的黑暗突擊,牢牢地抓住了巖石和泥土,地上枝葉婆娑招展,漸漸攏成了一把大傘,有鳥飛來落在上頭唱著好聽的歌,院子里的老人在它的蔭庇下鋪張桌子,搬條馬扎,喝茶談天打牌。兒子也長大了,個頭兒高了,身子骨結(jié)實了,嘴唇上和下巴間拱出了淡淡的茸毛,不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呢。

大人們總有相同的認(rèn)識與想法。這不,住在一樓西戶的老楊頭上門找到母親,埋怨她種的這棵桑樹正對著他臥室的窗戶。我明白他和母親一樣,都是因為“?!迸c“喪”同音,嫌不吉利。鄰居上門說到這份上了,置之不理說不過去了,現(xiàn)在已不能輕而易舉地將它拔出來了,恐怕只能借助鋤頭刨它出來了,刨后又將它移栽到哪兒去呢?院子里是不行了,出門到處都是柏油路和水泥地,也沒有它的立足之地。母親想了半天,翻出早年那把漆黑的砍柴刀,蘸著清水在磨刀石上反復(fù)磨了一會,刀刃重新煥發(fā)出了雪亮的光芒。她握著砍柴刀下樓砍倒了這棵桑樹,這時它已長得有小腿粗,金黃的外皮,雪白的木屑追隨著砍柴刀的起落,向四處迸濺,空氣中飄散開清苦的味道,它轟然倒地的響聲,整個院子都聽見了,每一顆心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這一天,兒子去上學(xué)了,母親瞅這空兒將樹砍了。堆成小山的枝葉被人拖去曬干燒火了,樹干被母親砍成了幾截,堆靠在墻角,起初還有人打著它們的主意,做著有關(guān)冬天的夢,后來就被人遺忘了。

兒子第一次忽略了它。明天就要考試了,他要爭分奪秒地看書,哪里還顧得上它呀。考完試后,兒子終于發(fā)現(xiàn)了露在地面的食指長的桑樹樁,問我們桑樹去哪兒了?我們難得一致地都說不知道,還表情相同地故作驚詫狀,仿佛我們是剛剛知道似的。兒子沒哭,也沒鬧,表情略顯冷漠地說:“我長大了,不會再哭再鬧了。”這話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海里,不時地會伸出它的觸須碰我一下,我很難說清兒子說這話時的真實心情,我真的不知道該為他高興還是擔(dān)憂。

口無遮攔的母親偶爾說漏了嘴,兒子在一旁裝作沒聽見,其實他心如明鏡,照出了我們這些所謂大人的愚蠢、虛偽與殘忍。

仿佛是一夜之間,院子里要鏟了所有的草坪,將所有的空地都鋪上瓷磚,這個眼皮底下的世界似乎很滿,又似乎很空。

那個桑樹樁孤零零地戳在那兒,像一個碗大的傷疤,又像一枚揳入地下的釘子,不知礙事不礙事?

蟈蟈紀(jì)事

那只蟈蟈,在第一百零八天后,停止了歌唱,風(fēng)起,天涼,秋天來了。

十天前,它吃了兒子喂的胡蘿卜。兒子將切成圓片的胡蘿卜送到它嘴前,它像是餓壞了,貪婪地咀嚼著,細(xì)聽能夠聽見“咔嚓咔嚓”聲,假如借助擴音機將這聲音擴大了,那一定驚天動地,就像大風(fēng)刮折樹枝發(fā)出的聲音。吃盡一片,又吃一片,一連吃了五片。兒子再遞給它時,它將頭扭到一邊,我猜測它是吃飽了。它不會喊餓,也不會說飽,它只會鳴叫,也許在它的歌聲里,包含著這樣的訴求和表達(dá),但我們都不是通曉蟲語的人,也就無從知道。這是它在塵世的最后一餐,耐餓的它在自己身體內(nèi)儲存了足夠的物質(zhì)和能量,又在與時間的混戰(zhàn)中一點一點地耗盡了它們,直至腹中空空,油枯燈滅。

吃飽了,感覺舒坦了,它拉開架子開始鳴叫了。它曾經(jīng)是曠野里的歌者,在大地的襁褓里,在陽光和星空下,從一株植物的根部開始,歌聲像藤蔓向上攀緣,四下漫流如水。如今它被關(guān)在了拳頭大小的籠子里,四周竹扦圍起柵欄,圈住了它飛翔的欲望,卻隔不斷它隨處安放的歌聲。我很快聽出,它一直清脆響亮的歌聲,此刻變得嘈雜急促了,批批拉拉中掩飾不住憂傷,仿佛將赴一場在劫難逃之約。這是它發(fā)聲傳遞的信息,也是它預(yù)先露出的征兆,一切都表明,它的生命到頭了。

這是兒子養(yǎng)的第一只蟈蟈。

從外婆的口中,我第一次聽說蟈蟈也喚作叫乖子。我喜歡這個名字,繚繞著煙火氣,飄散著平民味,就像它的小名,叫上一聲便覺得伶俐和聽話。伶俐是自然的,它一心可以二用,鳴叫得正歡實時,也不忘留意周圍,稍有動靜,叫聲便戛然而止;聽話倒不一定,比如天氣越熱它叫得越帶勁,此時人像一枚炮仗,就要被烈日哧哧點燃了,聽見它的叫聲愈加煩躁了,跺了跺腳,它嗅到了不友善的空氣,暫時中斷了摩擦發(fā)聲,僅僅片刻,又高調(diào)鳴叫起來,逗得人像泄氣的皮球,只好聽任它鳴叫下去,好像一盤反復(fù)倒帶播放的錄音帶。

我們家自黔南群山里的沙包堡鎮(zhèn),搬遷到魯南平原上的這座城市,已經(jīng)二十六年了,在第十個年頭的深秋,父親撒手走了,這期間外婆從未來過。這一次,外婆在小姨夫的陪同下,走出被重重大山包裹的黔南那座縣城,坐火車到上海,又輾轉(zhuǎn)至我們這兒。她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到她的二女兒、我的母親這兒來看看,住上些日子;二是叫母親陪她去東阿探望她的妹妹,她們倆已經(jīng)好幾十年沒見過面了。同為親情,我一下子說不清哪一個目的對她更為重要,但她現(xiàn)在母親家,當(dāng)然對與她妹妹的見面充滿了期待,妹妹是活在人世的唯一與她平輩的直系親人,由于天各一方,妹妹在她心目中仍停留在幾十年前的模樣。人老了又重新活成了小孩,在母親家,她喜歡每天早晨對著母親的梳妝臺梳妝打扮,左照照,右瞧瞧,一坐就是好半天,母親開玩笑地叫她“老妖精”,她聽后也不惱,只是抿著嘴笑,她大概是怕露出了自己的豁牙;她還愛一個人下樓去,玩樓前站立的各種健身器械,其中有一種我叫不上它的準(zhǔn)確名字,她矮小的身軀挺立在它上頭,雙手抓著橫杠,雙腳踩著腳鐙,雙腿一前一后有節(jié)奏地來回擺動,她玩得高興了,越擺動越快,右腳踩空了,腳鐙剎那間彈了回來,狠狠地?fù)糁辛怂挠夷_踝骨,她感到一陣鉆心似的疼,幸好她一把抱住了橫杠,才沒有跌倒。這次意外雖未傷及她的骨頭,但卻叫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許多天都出不了院子了。

這只大肚子綠蟈蟈,是我和兒子在沿河市場買的。沿河市場設(shè)在防洪大堤下的一條路上,東西走向,有一里路長,最初是自發(fā)的,幾個農(nóng)民在柏油路邊鋪張塑料布,賣些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蔬菜瓜果,后來商販們來了,人越聚越多,形成了市場,城管開始向商戶們收取費用了,市場的身份也就合法了。我們倆是在市場東頭發(fā)現(xiàn)那個賣蟈蟈的老頭兒的,他的賣法有點兒別致,他懷里抱著根竹竿,竹竿上掛著高粱稈編的小籠子,拳頭大小的籠子串成串、扎成堆,盡管市場上腳步紛沓,人聲鼎沸,但仍有形形色色的蟈蟈叫聲流瀉出來,在喧騰中飄入行人的耳朵,有的人便站在一邊凝神靜聽。兒子自然聽見了,小家伙的一對小耳朵有這個敏銳,他仰頭癡迷地盯著聽著,央求我買,他倒不貪心,僅僅要一只就夠了,我滿足了他,老頭兒順手從竹竿上摘了一只遞給他,他大概怕蟈蟈自籠中探出嘴來咬他,不敢捧在手心里,拎著歡天喜地地回到了母親家。外婆看見了,欣喜地說:“喲,叫乖子?!敝钡竭@時,我才知道蟈蟈原來也叫叫乖子。

只此一句,如嘩嘩扯開的拉鏈,那些夏夜似水紛紛涌至。有一段時間,父母親工作忙,無暇同時顧及我和弟弟,就將我送到了縣城的外婆家。那時外公外婆一家住在縣糧食局下的平房里,房子前頭是一條窄窄的路,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上幾級水泥臺階,是外婆天天精心侍弄的小菜園,豇豆、黃瓜、辣椒、西紅柿等正長勢良好;后面是長方形的院子,出院子往下看,是一面陡坡,坡上雜草叢生,野花閃爍其間??h城的蚊子雖個小,卻摳(厲害),認(rèn)生,攻擊性強,專挑了生人來咬,我被它咬得無處藏身,想打卻尋不到它的蹤影,只有不停地?fù)习?,哪兒癢手就伸到哪兒,不分部位地?fù)?,皮膚被撓破了,化膿了。外婆端出大鐵盆,冷水和熱水交替摻和著,她反復(fù)地探手試著水溫,眼看漲至半盆了,終于點了點頭。然后,她取來一個小紙包,里面是一種亮晶晶的紫色小顆粒,她捏上幾撮,撒入水中,小顆粒遇水即溶,與水親密地交融在一起,清亮的水漸漸地變成了紫紅色。我躺在水中,紫紅色浸沒了我,一小波一小波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漫過我身體,我低頭就能看見紫紅色的水,我有點兒害怕,仿佛它是從我身體內(nèi)流出的血,我甚至想要是這個流法,我體內(nèi)的血不是很快就流盡了?我有些絕望,手足無措。但我很快覺得好受了,那些被我撓破的地方不再疼,沒撓到的部位也不再癢,紫紅色的水清涼熨帖,澆滅了游走在我身體的一股股火焰。我披著一身水跳出大盆,潦草地擦了擦身子,外婆已在院子中央鋪開竹席,旁邊燃起野艾葉,艾的清香四下氤氳,熏走了嗡嗡轟炸的蚊子。我仰面躺在竹席上,頭頂夜空群星密布,秩序井然,咋看都像一張蠶紙,我擔(dān)心它們被太陽公公孵化了,一條一條地往下掉,像下蠶寶寶雨。有蟲鳴起伏,我細(xì)細(xì)辨認(rèn),它們來自前頭外婆的小菜園,還有后面的陡坡,我被夾在了中間。遠(yuǎn)近村莊里人家的土狗偶爾昂頭叫囂,一狗叫十狗、百狗呼應(yīng),黑夜更加沉寂深廣了,像挖了道壕溝,所有的喧囂都被埋在了地下,夜空也愈加龐大明亮了,一輪滿月像一枚被擦拭得锃亮的徽章,遠(yuǎn)處傳來鳥兒被月光擊中驚飛振翅的聲音。外公和外婆忙活了一天,呵欠連聲地進(jìn)屋睡了,躺倒便鼾聲大作。我毫無睡意,胡亂想著一些渺小的心事,就在這時,從南墻根那棵黃皮果樹上瀉下一陣叫聲,細(xì)聽叫的是“啯啯,啯啯……”,這聲音響亮好聽,有如天籟。我站在黃皮果樹下,我的個子不夠高,僅到它的下半截樹干,而那叫聲卻來自最下頭的那根枝杈上。借著月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個竹篾編的小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綠色蟈蟈,面朝月亮,不知疲倦地鳴叫,好像一個單相思,在一廂情愿地對著月亮唱著情歌。這情歌餐清風(fēng),飲甘露,離玉米、黃豆和紅薯最近,拔節(jié)自它們或粗壯或纖細(xì)的血管,是蟈蟈中的男高音,聽起來清脆激越,很有穿透力,忽而天地悠悠,它在中央,是唯一的精靈。聽著它的歌聲,像在聽母親的搖籃曲,我不知不覺地在月光下在歌聲里睡著了,是外婆半夜起來,喚起了我,迷迷糊糊地進(jìn)屋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眼看見它仍掛在那棵黃皮果樹最下頭的那根枝杈上,在它的頭頂,一枚碩大的露珠凝聚在葉尖上,搖搖欲墜,終于落下了,被它張口含住,它又開始歌唱了。聽外婆說,是二舅和他的朋友小安踏遍了好大一片黃豆地才捉了它來。二舅是個玩家,他的身邊總是眾星捧月地環(huán)繞著一些比他小的玩伴,小安是他最鐵桿的玩伴。

幾年前的夏日,我有機會重返那座縣城,到后我跟至今仍生活在那兒的二舅說,咱們?nèi)ゼ罀咭幌峦夤屯馄虐桑覀兙唾I了香燭紙箔水果點心上山了。外公和外婆合穴葬在了一座叫馬鞍山的山上,這座山在目前尚是荒山,但來勢洶洶的房地產(chǎn)已開發(fā)到了它腳下,聽說紅了眼的開發(fā)商早瞄上了這座山,打算炸掉推平了它,種上一幢幢努力向上生長的樓房,到那時他們倆將被遷走,像活著時一樣,只是不知下一個埋骨地能否叫他們倆共同安居到永遠(yuǎn),誰能說得清又敢保證呢?這座山像一個發(fā)育成熟的小伙子,雖不高,但站立起來,每一塊肌肉都是陡峭的,充滿了挑戰(zhàn)。他們倆在半山腰間,我們趟著荊棘和芭茅草交織的地雷陣,趔著身子向上攀爬,荊棘尖銳地拽住我們的褲腳,芭茅草鋒利地劃破了我們裸露的胳膊,長腿花蚊子久違了人的氣息,不失時機地享受著嗜血的快感。終于爬到墓前了,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兒,他們倆一前一后,最終都隱身在這個四周石頭圈起的土堆里,模仿某座山而弓起脊背。二舅一字?jǐn)[開水果和點心,一陣風(fēng)席卷吹過,滿山松樹波濤洶涌,我聽見有蟈蟈藏在草間葉里歌唱,這歌聲是如此熟悉,就像在對著月亮唱著情歌,猛地觸動了我的記憶,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一只蟈蟈,四十年前,在外婆家的院子中,那棵黃皮果樹下,最下頭的那根枝杈上。所不同的是,荒山野嶺是它的演奏大廳,它正對著熾烈的太陽歌唱,翅膀攪起颶風(fēng),響徹天地。那些夏夜像一個輕盈的皮球,骨碌骨碌地滾到了我眼前,所有一切都像河流一樣散發(fā)出迷人的光芒。我禁不住熱淚滿面,二舅詫異地看著我,有意無意地說:“紅薯地里的蟈蟈是褐色的,黃豆地里的是綠色的,這只是從下頭的黃豆地里跑上來的。”我不知道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他和小安踏遍好大一片黃豆地才捉住的那一只蟈蟈,那只綠意瑩瑩如翡翠的蟈蟈,曾經(jīng)陪伴了一個孩子孤獨而冷清的夏夜,唱起歌謠催送他進(jìn)入夢鄉(xiāng)沉睡不醒。

按照二舅的說法,我和兒子買的這只大肚子綠蟈蟈,自然是來自黃豆地。這是春天的顏色,看見它我就錯覺是它將整個春天背在了身上,就想起綠透山坡的青草,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蘆葦,隨風(fēng)輕拂過水面的垂柳。它是兒子一個人的掌上嬌寵,他隨時逗它表演,引它歌唱。他將它放在了陽臺上,他正在拔節(jié)的身體恰好與陽臺的護(hù)欄等高,這叫他以一種平等的目光與它互相打量,看著看著它忍不住叫了,看著看著兒子興奮地對我說:“爸爸,蟈蟈不是用嘴叫的,是用翅膀叫的?!蔽覟樗@個發(fā)現(xiàn)而感到高興,我像他這么大時,一直認(rèn)為蟈蟈是用嘴叫的。接著他又說:“爸爸,蟈蟈叫好像拉小提琴?!边@簡直是在寫詩了,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說蟈蟈通過左右前翅摩擦而發(fā)音,就像小提琴的弓拉過弦,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成人與孩子在思維上的區(qū)別是成人會將簡單的東西復(fù)雜化,而孩子恰恰相反。

兒子喂它吃黃瓜、白菜、胡蘿卜,尤愛喂它辣椒,而且是那種辣到心尖和耳朵眼的朝天椒。我懷疑他在這上頭有惡作劇的心理,因為喂了朝天椒,它叫得更歡更響了,仿佛是在邊吸溜著嘴喊辣邊不住口地咀嚼,兒子也就更高興了。我這樣懷疑是有依據(jù)的,我有時就像這只蟈蟈一樣,吃著炒辣子雞中的朝天椒吸溜著嘴喊辣,卻仍不住口地吃,事后又要一趟趟地跑衛(wèi)生間,兒子說我是“扛著竿子戳馬蜂——能惹不能撐”。

遠(yuǎn)離了曠野,被囚禁于一拳大的空間里,對它似乎只是將演奏廳由曠野搬到了眼前的籠子里,它很快適應(yīng)了這個眾目睽睽之下的新環(huán)境,自顧自地開始鳴叫了。我有時坐在室內(nèi)的沙發(fā)上,啥都不想,隔著一道紗門和兩扇紗窗,就為諦聽它的鳴叫。這一刻,世界仿佛沉入了水底,它趴在唯一露出水面的礁石尖上,浪頭再揚得高一點,就將它順勢帶走了,它也許不知或無視這種險境,繼續(xù)悠閑自得地鳴叫。我聽出了現(xiàn)世安穩(wěn),聽出了求偶意味,也聽出了它押著漢字的韻腳,綿綿不絕地傳遞出這片土地上被農(nóng)歷浸潤的煙火與風(fēng)水。天氣說熱就熱了,沒有過渡地進(jìn)入了三伏,白花花的陽光恨不得將所有的事物都烤出鹽霜,我們關(guān)閉門窗,啟動空調(diào),在人工設(shè)置的室溫里躲避炎熱。它天天泊在陽光里,高溫仿佛要將裸露在外的東西都熔化了,唯獨奈何不了它。我認(rèn)定它是太陽之子,與太陽有著血緣關(guān)系,天氣越熱越狂熱地對著太陽唱著贊歌。而我們,除了清晨推開門窗短暫透透氣外,其他時間都將自己密封在了隨心所欲的室溫里,將它連同炎熱都丟到了腦后……

挨到立秋,兒子想起了它,籠子空空如也,小門半敞,它卻不知去向了。我有一種預(yù)感,它是被院子里到處游蕩覓食的野貓吃了,也只有野貓才有這個本事,用爪子將門提到一半,一把抓出它,像老鷹抓小雞。但我沒敢跟兒子說,推說它自己“逃逸”了,兒子瞪著亮晶晶的眼睛,追問我它“逃”到了哪兒,我支支吾吾地應(yīng)答可能“逃”到了樓下老楊頭的竹林中,他望一眼隨風(fēng)獵獵招展的竹林,不說話了。

這是這座城市唯一一個花鳥蟲魚市場。順著沿河西大堤繼續(xù)向西走,是一段水泥路,再經(jīng)過一條泥土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又是一條泥土路,市場便到了。路兩邊蓋滿了各種永久和臨時的房子,擠壓得道路愈加逼仄,加之路面坑洼不平,路上極少有汽車駛過,那些喜歡抄近路的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行至此迂回躲著坑洼,反而不如走旁邊的大路快,慢慢地幾乎尋覓不到車的蹤影了。在這兒,除了遍地撒腿跑的雞鴨狗外,剩下的都被關(guān)進(jìn)了籠子,養(yǎng)在了缸里。我和兒子是這兒的常客,我們買過金魚,也買過虎皮鸚鵡,還買過一只叫“蠟嘴”的黑色鳥兒。這次我和兒子又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兒子就聽見了蟈蟈叫,興奮地嚷道:“爸爸,你聽,蟈蟈。”他一直耿耿于懷于那只“逃逸”的蟈蟈,我清楚,今天不買是別想走了。蟈蟈是右邊那家蟲魚店賣的,我們曾買過他家的金魚和面包蟲。地上胡亂立著一個個竹籠子,四四方方的,像一個個袖珍鳥籠,一塊兒子巴掌大的三合板做底板,四周圍以修得光滑的竹扦,其中一面留了個小門,可以向上提起,里面趴著一只只蟈蟈,綠色的、褐色的都有,仿佛貼著標(biāo)簽,一目了然地告訴大家它來自哪兒,叫聲也雜亂地吵成一片。店老板幫兒子挑了一只叫得歡的褐色蟈蟈,又慫恿兒子說:“小朋友,再買一只母蟈蟈吧,成雙結(jié)對好作伴,還能下蟈蟈寶寶?!贝蟾攀悄芟孪X蟈寶寶誘惑了兒子,他使勁地點了點頭,我也沒多想,事后才知道將它們倆放在一起埋下了怎樣的伏筆,又釀下了怎樣的慘劇,這是后話。

拎回家的兩只蟈蟈都全須全尾,兒子喂它們吃大蔥,它們也大快朵頤地咀嚼著,辛辣的味道彌漫在客廳內(nèi)。喂厭了,兒子提起籠門,那只尾巴間拖著一柄長“劍”的蟈蟈,率先爬了出來,蹬了蹬腿,伸了伸腰,動了動翅膀,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它是一只母蟈蟈;那只公蟈蟈像是有點兒怕母蟈蟈,遲遲疑疑地也爬了出來,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母蟈蟈一眼,又低下了頭,像是得到了母蟈蟈的同意,抖了抖翅膀,高亢的叫聲穿云裂帛,一瀉而出。我們家的陽臺是全封閉的,不敞開窗子任何比蟈蟈大的活物都飛不進(jìn)來,兒子將蟈蟈放在這兒,我不用擔(dān)心有野貓來抓它們。廚房不知啥時進(jìn)了一只蟋蟀,一到夜深人靜時,它就咬破黑暗,張翅歌唱。我真有些佩服它,我想象不出它是如何爬上樓,進(jìn)入家,像個小小的主人,小心翼翼的,以公元前的方言講述它的身世,試探我們的態(tài)度,旁觀我們的生活。我想找到它,但我翻遍了廚房的所有角落,就是尋不見它,我開始懷疑它是不是真在廚房,但一到晚上它又開始歌唱了。我想起了另一只蟋蟀,一只在第十八層病房歌唱的蟋蟀。我同樣不知道它是啥時上到第十八層,又是如何進(jìn)入這間病房的?是我們和人間疾病打擾了它,它躲在一個被我們遺忘的角落里,陪伴了父親生命中最后的日日夜夜,使他即將熄滅的燈盞不再冷清和寂寞,它的歌聲金聲玉振,就像安魂曲,叫父親感到安詳和踏實。我懷疑它來自父親的故鄉(xiāng),來自群山包圍的麥子地,以土得掉渣的方言,與父親嘮著嗑兒。我想說眼前這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就像鳴叫在外公外婆墳前的那只蟈蟈就是那一只蟈蟈,這的確有些宿命,我一邊努力說服著自己,一邊將記憶的錄音帶倒回到那些灑滿月光歌聲縈繞的夜晚……

此刻,蟋蟀在廚房,蟈蟈在陽臺,它們之間至少隔了三扇門,卻輕而易舉地以各自的叫聲對上了暗號,相約一起拉開架勢,吹拉彈唱各顯其能,在我們的睡夢中,鋪展開曠野無垠,鮮花盛開……

有一天,那只母蟈蟈拖著那柄“劍”,逃出籠子,爬上了吊扇的調(diào)速器,公蟈蟈像是不放心地尾隨在后。對這些生著尖利牙齒的蟲類我一貫心存畏懼,我叫來兒子想捉它們回籠子,是兒子發(fā)現(xiàn)公蟈蟈尾巴后面黏連著乳白色小米樣的東西。我們也沒想太多,兒子將它們捉拿歸籠,公蟈蟈開始叫了,似乎與平時叫得不太一樣,誰都想不到這竟是它的絕響。

當(dāng)夜,待我們都睡下,蟋蟀開始歌唱,蟈蟈卻無響應(yīng)。早晨起來,兒子去看它們,籠里僅剩那只母蟈蟈,公蟈蟈卻不見了。再細(xì)看,籠底竟有殘腿斷翅,我預(yù)感不好,趕緊上網(wǎng)去查,便真相大白了,原來公蟈蟈是叫母蟈蟈吃了。我見蟈蟈吃白菜、黃瓜、胡蘿卜、絲瓜花、南瓜花,一直以為它是一個素食主義者,真想不到它竟然還吃同類,而且竟然吃的是自己朝夕相處的丈夫,竟然吃得如此坦然,沒有一點愧疚心。我也覺得公蟈蟈怕著母蟈蟈,是一個“妻管嚴(yán)”,但沒想到母蟈蟈竟然兇殘無情到這種地步,如此行為怎一個悍妻和潑婦了得!

剩下的那只母蟈蟈不會叫,留著它少了許多意義。而且我查過,公蟈蟈尾巴后面乳白色小米樣的東西叫精托,母蟈蟈在吃掉公蟈蟈之前,已成功地咬食精托,將精子擠入自己的貯精囊中,只待生出小蟈蟈了。我同樣沒敢跟兒子說,又推說它自己“逃逸”了,這次兒子沒追問我它“逃”到了哪兒,也許他有自己的現(xiàn)成答案,我也不用支支吾吾地搪塞他了,按道理我應(yīng)該如釋重負(fù)了,但我的心似乎墜了個秤砣,更加沉重了。

我與兒子商量將它放生,沒了日夜不停的叫聲,兒子也沒了趣味,似懂非懂地同意了。我們倆用籠子裝著它,來到小區(qū)門口那片茂盛的玉米地邊,兒子提起籠門,輕輕地對它說:“走吧,蟈蟈,你自由啦?!彼q豫了一會,確定沒有危險,爬了出來,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了玉米地。

回家路上,我不說話,兒子也不說話。我在胡思亂想,也許公蟈蟈是心甘情愿叫母蟈蟈吃掉的,否則,在蟈命關(guān)天的當(dāng)口,它們之間怎能不經(jīng)過一番激烈搏斗,母蟈蟈又怎么會全須全尾呢?

這些小小的生靈,和它們之間的是非恩怨,有時真的叫我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費盡心思也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