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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巫昂:桔梗與毛莨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 | 巫昂  2018年09月04日07:33

深夜,快遞送來了一盒鮮花,十一點半,我已經(jīng)躺下了,躺在弟妹為我找出來的她家富余的被子里。我百個不情愿地起來開門,從快遞員手里收了花盒,還來不及跟淋了一身雨夾雪的快遞員說聲謝謝,這家伙已經(jīng)飛快地轉(zhuǎn)身下了樓梯。

我把牛皮硬紙殼做的花盒,拿到廚房去整理。最近租住的這個小一居,廚房特別小,幾乎沒什么操作臺面,好在油煙味兒也不重,前任房客像是不怎么做飯。打開盒子后,將包扎在牛皮紙上的棉繩解開,將盒子放到地上,花兒放在臺面上,這樣才可以。家里只有一只花瓶,也是前任房客留下的,煙灰色,多棱角,不算太土。

一大把鮮美的花,里面沒有任何卡片或者小條,我最近不過生日,還沒來得及給誰留過這個新地址?;ㄊǎ悍奂t色的毛莨六七枝、同色系的桔梗四五枝、蕾絲花兩枝,還有桃紅色的巨型玫瑰五朵,余下的,是幾枝搭配的綠葉。

花修剪起來并不麻煩,只需要把枝條末梢剪成斜角,玫瑰的梗比較粗,桔梗和毛莨都軟而且細,看了看,覺得玫瑰的花型太大,跟其他放在一起不合適,另外找了個飲料瓶子插到里邊,余下的都插入玻璃花瓶內(nèi)。

將玫瑰花擺在入門玄關(guān)處的鞋柜上,其他的放到臥室小電腦桌的一側(cè)。

“你幫我訂的花兒嗎?”重新上床,我用微信問住在隔壁小區(qū)的弟妹,太晚了,她沒有回復(fù),我也就睡了。

次日,看到她的微信:“沒有啊?!?/p>

這個小區(qū)叫新鮮胡同小區(qū),真正的新鮮胡同早已不存在。這個小區(qū)離東二環(huán)朝陽門橋直線距離只有五六百米,面向東二環(huán)的第一排是銀河SOHO和朝陽門SOHO,銀河SOHO每天晚上亮起燈后,像短暫停靠在這里的太空飛船。

這一帶除了保留南新倉那個糧倉,多數(shù)胡同都被拆了,老住戶搬遷,部分居民回遷,所以鄰居多是老北京,尤以老人居多。我租的這房子就屬于九十年代末蓋的回遷房,戶型小極了,幸好廚房還有一扇能透氣的小窗,我住在這里就圖它離地鐵近,出門方便。離弟弟弟妹家僅一步之遙,他們住在對面的東水井胡同。

這里特別難找房子,特別是整租的小一居,鏈家的中介說一居的房源一放出來,瞬間就沒了,租客都排隊等著,看上的人當時就交錢簽約。我?guī)е欣钕湓诘艿芗业攘藢⒔鼉蓚€禮拜,每天給鏈家的中介打電話,催問他。中介是個理平頭的山西小伙兒,人倒是不錯,答應(yīng)我合適房源沒等掛到網(wǎng)上,先一步告訴我。

有一天傍晚,中介主動給我打來電話,讓我火速到小區(qū)門口跟他匯合,當時我還正在吃蓮霧,咬了第一口,聽到這個,湯汁噴了一地,趕緊穿衣服,穿上外套沖進電梯。中介小伙兒站在小區(qū)門口,穿著黑西服如同中南海保鏢。

“房東說前任租客昨天突然退租了,房東是老客戶,信任我,還是交給我來幫他找下家,我趕緊就告訴您。”

我們?nèi)ネ鶎γ嫘^(qū),房子在三樓,雖然小,但格局方正,家具家電配套算齊全,我一看,趕緊定了下來。第二天,我就帶著自己的兩只行李箱入住了,衛(wèi)生間和廚房都很干凈,看來前任房客是個愛干凈的人。我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打掃好了屋子。冰箱的速凍層存著沒拆封的兩袋思念水餃、一袋灣仔碼頭薺菜餛飩,我看了一眼保質(zhì)期,沒有扔。

臥室里空蕩蕩的,床頭柜上有一盞可調(diào)明暗的臺燈,床頭兩側(cè)殘留著兩根大釘子,一左一右,位置不像是掛畫兒或者婚紗照的,它深深地扎入墻內(nèi),最大號的膨脹螺絲。我擦拭了一遍家具和門窗,上家在臥室外邊陽臺塑鋼窗上貼了密封膠條,采暖季快結(jié)束了,我費了很大功夫才撕了下來。收拾沙發(fā)時,我從夾縫里拉出一只黑絲襪。之前的房客是個女性?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住了一對夫妻或者情侶也未可知。摸著絲襪的質(zhì)地,我猜想女主人不會超過四十歲。這樣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因為我在衣柜的小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兩盒安全套。一盒是空的,一盒只剩下半數(shù)。大概是太過隱蔽,房客搬家時忘記了。我?guī)е闷鎸⒊閷险麄€抽出來,但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能用上的怪癖工具。

我住進來后,弟弟弟妹很放心,有時候他們吃完晚飯,會帶著侄子來我家玩一會兒,三個大人各自拿著手機刷刷網(wǎng)店或者朋友圈,侄子看電視里貝爺主持的探險節(jié)目,偶爾聊會兒天。九點不到,他們就回去了,我關(guān)好門,早早上床,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又過了一周。

又是一個周五晚上,深夜十一點半,敲門聲再度響起,同一個快遞員送來了同樣的花盒。

這一次的桔梗是橙色的,同色系、顏色略淺的毛莨,其余的是康乃馨,黃色乒乓菊和幾枝小薔薇,放在一起雖則勉強,分開了花瓶放,也就好了。我不得不頂著困意繼續(xù)收拾,將先前的花扔到花盒里,換了新花。

我的小藍牙音箱在臥室播放著一首哀怨的歌,但這也沒能讓我失眠,臨睡前,它會自動停止播放,整個房間陷入無邊的黑暗,陽臺的窗簾加了不透光的布,拉上后,我可以睡到中午十一點多,整整十二個小時都在昏睡。

我在美國待了三年,回來后,簡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去的時候孤身一人,回來的時候孤身一人,去的時候,在北京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工作,回來后也不例外。弟弟勸我找份正經(jīng)工作,結(jié)束稀里糊涂的日子。他借錢給我租了這個小一居,幫我交了三個月的房租,外加一個月的押金。我試著聯(lián)系出國前關(guān)系還湊合的朋友,問他們的近況,想探聽一些工作方面的消息,他們無一例外都離開了原先的單位,但聽起來對新工作也不太滿意。

“有什么適合我干的活兒嗎?”我問朋友A。

“你能干啥,你想干啥?”

“打打雜,做做行政,都行?!?/p>

“我?guī)湍懔粢庵伞!?/p>

“好的?!?/p>

過了幾天,朋友A給我打來微信電話。

“我突然想起來你好歹在美國待過幾年,我們這里需要一個兼職翻譯,你看行不行?”

“翻譯些什么?”

“我們公司做外貿(mào)的,但是大老板不會英語,也就幫他翻譯翻譯email什么的,活兒不多,當然,薪水也就一般,你先過渡過渡?”

“一般是什么概念?”

“三千五,兼職嘛,你看?”

“不用坐班?”

“絕對不用,你在家就能打開他的郵箱,每天三不兩時地查幾遍,幫他翻譯好了,發(fā)回郵箱,他會把自己要回復(fù)給人家的內(nèi)容也發(fā)到這個郵箱,你就幫著譯成英語再發(fā)給對方。”

“那我用翻譯軟件,他也看不出來吧?!?/p>

“他不管,你干活兒就行,照說翻譯也不用那么精確啦,他又不負責業(yè)務(wù),估計都是一些禮貌性的寒暄什么的,你應(yīng)付應(yīng)付?!?/p>

我接受了這份兼職,聽起來還不錯,不用出門,在家工作,我還可以繼續(xù)拉上窗簾,沒日沒夜地昏睡,在昏睡醒來的間隙,查查郵箱,用在線軟件隨心所欲地翻譯,差不多就發(fā)給他,果然都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信件,除了有一個叫做愛麗絲的外國女人,會寫來略有篇幅的情書,其他的都好說,大老板也不會情意綿綿地回復(fù)她,總是說自己最近特別忙,有幾個新項目正在運行中,還要應(yīng)付各種關(guān)系,他們也約著下次老板去西雅圖時跟她碰面,到她家去。我很少出門,樓道里遇到過一次同一樓層的鄰居,跟我寒暄了兩句。她說這房子租出去一年多了,但是說來奇怪,他們每周只來住一次。原來真的是兩個人。我自語道。

“三十歲左右,也不跟人來往的?!编従诱f。何至于要一周才同居一次?我?guī)е@樣的疑惑又問,“他們都是周末來嗎?”

鄰居一下認真起來,她說,“那倒不一定的。我周末看見過,有時周三周四也見過。有一回我起夜,還聽到他們來開門的聲音。”

暫別鄰居后,我在屋子發(fā)呆。會是什么樣的兩個人,租了房子每周來一次。我想像他們終于見面之后,靠著門就開始親吻。根據(jù)我豐富的想像,他們在每個房間都做愛過。哪怕廚房和浴室。我排除了是夫妻的可能,情侶也說不過去。是情侶的話,至少有一方會住在這里。能租下這樣的房子,還每周來一次的,大概要中產(chǎn)以上。學生更不可能,附近沒有中學也沒有大學,而且這么高的房租學生是不可能接受的。

就連我都快接受不了了。我一個月掙不到八千,租金水電煤就得六千,我?guī)缀鯖]有活路了。我跟弟弟他們商量,準備租一間房出去。

弟弟想了想,答應(yīng)了,他在一家做智能安保研發(fā)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上班,跟我隔行如隔山,常常工作得昏天暗地,一點兒都幫不了我的忙。弟妹是做近代史研究的,每天都在琢磨史料和出處如何規(guī)避風險,也是捏著一把汗在寫文章。

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征分租室友的信息,很快,有幾個女孩要來看房子,我跟她們通了電話,感覺了感覺,約了其中兩個過來,其他的三四個,找個借口謝絕了。先到的女孩瘦瘦小小,戴著牙套和眼鏡,神態(tài)有些緊張?!拔襾砜纯捶孔印!遍_門后,她說。她低頭準備找拖鞋。

“請進,不用了,不用換鞋,屋里也不是多干凈?!?/p>

“好,好的?!?/p>

她像一只受驚的貓一樣走進客廳,她站在客廳里有些茫然地四顧。

“需要付三押一嗎?還是按月,房租。”她用很小的聲音說,不是故意壓低,是天生如此,是體質(zhì)弱,說話的聲音也小。

“都行,看你自己的情況?!?/p>

“我想按月行嗎,我住進來一個月后再付行嘛?”

“那你萬一不滿意呢?”

“這里……還行,白天客廳有采光吧?!?/p>

我指了指窗戶,她走到窗邊,撩起卷簾的一角,向外看了看,外邊堆滿了最早房東沒有搬走的雜物,就在陽臺空調(diào)架和窗套之間上,破紙箱、塑料瓶和一只大大的鋁質(zhì)澡盆,倒扣著掛在外墻一只釘子上的澡盆,在夜色中顯得靜默而詭異。

瘦女孩并沒有對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發(fā)表意見,她主要關(guān)心房租的付法。她倒退了幾步,坐到客廳沙發(fā)上。好在她不去看廚房,也不去看衛(wèi)生間,更不要說我的臥室了。

“我今晚能住這兒嗎?”她突然淚光盈盈地看著我。

“你定了?”

“我從我男朋友那里走的,什么也沒帶,我們吵架了,我連錢包、身份證都沒帶,他說要跟我分手,讓我從他家搬走,可是我,我本來以為可以住在他那里,前幾天剛辭了工作,想休息一段時間?!?/p>

“剛才還有一個女孩也來看了,她還沒給我消息?!?/p>

“我就是沒錢,卡里也沒錢了,他說是說分手,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我明天還想回去跟他談一談,這樣的話,今晚我能住下嗎?”

一邊說,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心軟了,同意她住一晚上,她那么瘦小,湊合在那只雙人沙發(fā)上睡也行,她說蓋著自己的羽絨服就行,時間還早,我問她吃飯了沒有,她搖搖頭,于是我點了兩粉鹵味粉,外加一碟腐乳空心菜和酸筍雞胗。

外賣送到前,她陸陸續(xù)續(xù)跟我講了男朋友的事,男朋友是個北京人,兩人交往了六個月了,她退了原先分租的單間住到他家也就一個多禮拜,那個家是他父母單位的福利房,一個又小又破的小開間,勉強有個廁所,漏風的廚房,兩人得自己做飯,為了誰做飯誰洗碗吵架,男朋友覺得自己每天上班回來就應(yīng)該吃現(xiàn)成的,她覺得自己辭職也不是為了當家庭主婦,堅決不干。

“就這么鬧翻了,今天是我生日,他請我在外面吃飯,吃韓國烤肉,吃著吃著就說要分手。”

“那你是雙魚?”

“雙魚,挨著白羊?!?/p>

“我是水瓶?!?/p>

“我要是水瓶就好了,我一點也不會吵架,他說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接?!?/p>

“你必須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把你趕出來,你又沒錢又沒工作,他至少應(yīng)該讓你住到你找到新工作?!?/p>

“他是射手,說什么就是什么,特別任性的大男孩?!?/p>

“那你明天還是要跟他好好談一談?!?/p>

“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p>

外賣送來了,我們在小餐桌上吃完,她吃東西特別慢,但是吃得很干凈,吃飯的聲音也不大,我們兩個分頭哧溜哧溜地吃著鹵味粉,把兩盒菜也都吃光了。她主動站起來收拾餐盒和一次性筷子。我讓她把垃圾袋放在門邊,等明天下樓再說。然后她問我能不能用一下廁所,可能要用久一點,果然,她關(guān)上廁所門在里面待了很久,用很小的聲音打電話,一邊打一邊抽泣。期間她出來了兩次,問我要不要用廁所,第二次問的時候,我盛情難卻,進去小了個便,我出來時,她就站在門口沒走,依舊進去坐在馬桶上打電話,我也就到自己臥室待著,靠在床上查看大老板的郵件。

即便半掩著門,還是能聽到女孩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她的聲音雖然小,但是房子也小,無論如何都還是聽得到,她似乎關(guān)上了廁所的燈,門縫底下沒有亮光,就那么在黑乎乎的廁所里打電話,不知道給誰打,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我翻譯完大老板郵箱里的四封新郵件,依次發(fā)還郵箱,一天的活兒又干完了,然后在嗶哩嗶哩上瞎看小視頻,看著看著,困勁兒上來,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兒。

敲門聲響起,我一激靈醒了過來,那個女孩站在臥室門外怯生生地問我:“說是快遞,可以開門嗎?”

“可以。”

我放下電腦,走出臥室,女孩捧著個牛皮紙花盒剛剛關(guān)上門。

“很奇怪,已經(jīng)第三周了,每周五這時候都有人送來一盒花?!蔽腋嬖V她,一邊解開花盒的包裝。

“你不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p>

“多好啊,還從來沒人送過我花兒呢?!?/p>

“就是不知道怎么來的,受之有愧?!?/p>

“上面沒有快遞單的貼紙嗎?”

“沒有,啥也沒有。”

女孩把盒子拿起來,舉起看了一圈兒,果然沒有。

我們一起去廚房,我已經(jīng)把能送花給我的人,從心里猜了個遍,前夫?絕不可能,我去美國前我們就說好老死不相往來,他已經(jīng)結(jié)婚而且有了孩子,我們共同的朋友將他們一次聚會中的照片發(fā)在自己微博上,新老婆看起來像個財務(wù)工作者,一把頭發(fā)扎在腦后,兩人穿著迪卡儂買的男女同款不同色戶外沖鋒衣,他明顯胖了,即便懷舊,送花也太不像他的風格了,他寧可送野營用的防潮墊。

我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追求者,在美國和一個老留學生談了一次浮皮潦草的戀愛,世紀佳緣上認識的,還沒等上兩次床,互相連微信都拉黑了,他學計算機,講起理來與編程無異。

女孩陪我一起整理那些花,照例有桔梗和毛莨,深紫色的桔梗,略淺一些的毛莨,搭配了幾朵單瓣郁金香,還有紫紅的康乃馨。這些花草來的次數(shù)增多了后,好像不那么新鮮了,一次比一次蔫巴,也許是天氣轉(zhuǎn)暖的緣故,女孩一根根摘走多余的葉子,她不小心折斷了一支毛莨,想方設(shè)法想扶起它,我從她手里取走那支花,丟到垃圾桶里。

兩個人干比一個人強多了,我們分頭放好花瓶,時間不過十一點半,我讓她早點睡,我就進屋關(guān)上門,臥室門沒有鎖,床頭燈的明暗是可以調(diào)的,我想了想,把它調(diào)到最暗的一檔,留著燈入睡。

半夜,我被一陣痛哭聲驚醒,猛地坐了起來,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迷迷糊糊地起床開門,那個女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抱著正在充電的手機,緊貼著耳朵,痛哭流涕。

“你干嘛這樣,你干嘛要這樣?!彼龑κ謾C說。

我給她取了一盒抽取式的紙巾,放在她身邊,又抽了幾張紙出來,遞給她,她隨手接過去,擦眼淚?!懊魈煲娒嬲f吧。”我小聲在她耳邊說。

她哭得更大聲了,近乎稀里嘩啦,無論多么能吃能跑的動物,到了這步田地,就知道哭,就知道毫無節(jié)制地痛哭,我拍拍她的背,她忍不住伏在我肩上哭了起來。

第二天,女孩睡醒后就走了,連同她換下的衛(wèi)生巾也用不透明的塑料袋封好帶走了。臨行前她再三感謝我。送走女孩,一個念頭襲擊了我。昨天她跟男友吵架,我就差點想到了。但是現(xiàn)在思路才清晰。先前住在這里的很可能是一對偷情的人。哪一方有家室呢?或者雙方都有家室?不管怎么樣,看來他們肯定是相愛的。否則不會費盡周折,租下房子,住在一群陌生人當中。要是通常的一夜情的話,找個賓館就能解決。

這樣的話,送花跟這個有關(guān)系嗎?我想不明白。要命的是,此后一段時間,第四盒、第五盒花,照例送到,雷打不動地還都有桔梗和毛茛。有一天夜半,我摸索著從枕邊拿到手機,看到微信上有一則未讀信息,是那個瘦小女孩發(fā)來的。

“我和男朋友暫時不分手了,他答應(yīng)我再試一個月,這個月我要趕緊去找工作了。”

“那很好啊?!蔽一氐?。

沒想到她也沒睡著,很快收到了回復(fù):“男人真是靠不住。”

“你才多大,就這么說?!?/p>

“被男人趕出家門太尷尬了,謝謝你收留了我一晚上。”

“不客氣,早點睡,改日再見?!?/p>

我放下手機,在黑暗中躺著,工作臺上,黑夜的黑色花朵,正靜靜地綻開,重瓣的黑色洋水仙、不合時宜的黑曇花、花型巨大的帝王花,它們像稀釋了的墨水倒向了黑色洋流,從渤海灣一直去往太平洋,每一幀都泛起烏黑的波浪,然而,誰也不能永久存在。

第六周周五晚上十一點出頭,我聽到敲門聲后,打開門,快遞員依然戴著黃色摩托車頭盔站在外面,手捧花盒,幸好樓梯間的燈泡沒壞,從他身后投射來一些光,照出他的身體輪廓,不算是個矮小的男人,一米七出頭。

“你知道這花是哪兒送來的嗎?”我小聲問他。

“不太清楚。”

“為什么上面沒有快遞單號?”我出去,把門輕輕掩上,這是密碼鎖,不怕不小心關(guān)了。

“客戶要求保密,我們只負責送到就是了?!?/p>

“還有這種服務(wù)?”

“當然有了?!?/p>

說畢,他匆匆轉(zhuǎn)身下樓。我沖到樓道的窗口去看那位快遞,他騎上白色電瓶車,車上別無花盒或者別的要遞送的東西,倒是有只戶外商務(wù)兩用款雙肩包,那輛電瓶車車身也沒有刷著快遞公司的logo,看不出是哪家。正當此時,我接到一個老朋友打來的電話,他是個詩人,他顯然喝多了,跟過去一樣,喝多了就隨意找人傾訴,把一些語無倫次的話來回地說。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看著那個快遞員駕著小電瓶車離開,深夜的小區(qū),道路兩側(cè)停滿了車。

老朋友還在不停地說話,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自己曾經(jīng)寫過詩了,我每天翻譯的email文字沒有任何含金量,只是往一條生銹的鏈條上加了更多的水,加速其銹化。我甚至有點兒搞不清楚對方是誰,就像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一樣。我回到屋里,摸黑躺到床上,春末的被窩泛著潮氣,熱氣騰騰的生活正在褪去,從腳底板到小腿肚到大腿根部,那位老朋友還沒掛掉電話,他此刻正站在一座山上,一邊一覽眾山小,一邊跟我描述那燈光璀璨的城市如何虛無縹緲,這些醉話倒是挺催眠的。大概這樣失意的人,也不可能有興致給別人寄花吧?

轉(zhuǎn)眼入夏,我的兼職工作沒有丟,老板還交給我了一個新活兒,讓我翻譯他一個朋友公司的進口機械設(shè)備說明書,一份說明書得有一本書那么厚,稿費給得還不錯,千字三百,還有定金,我感覺看到了一線曙光,趕緊加班加點地干,翻譯這行枯燥無比。如果我想下一個房租季不找弟弟借錢,就得咬著牙一行行啃,想到這份說明書萬一沒翻譯好,使用者連設(shè)備都啟動不了,一套幾千萬元的東西爛在車間里,不禁增加了幾分責任感。

入夏后北京居然也有了返潮的天氣,那天出了大太陽,我不得不把發(fā)臭的床墊翻起來,拖到陽臺上見見太陽,翻過來的那面,赫然有一大片血跡,血跡洗過,但依然清晰可辨??赡苁勤s上了經(jīng)期,沒有做好防護措施,但是這月經(jīng)量也太大了吧?我又重新審視了血跡,覺得是大出血也有可能。之前我看到過一則女孩服用避孕藥導(dǎo)致大出血的新聞。難道這個女主人死了?突發(fā)意外的死亡?那個男房客肯定瘋掉了,我看著客廳里的桔梗與毛莨,心里感到一陣暖流??磥磉@些花會一直寄過來,除非有一天,他真的接受了女主人的死。

但是不管怎么樣,這都是我的揣測。我微信上找到了房東,給他拍了張床墊照片,并請他換個新的。沒過多久,房東發(fā)來了語音:

“這也不舊啊,你前面那個房客租房的時候才換的,他說自己老坐辦公室,腰不好,不能睡軟墊子,我特地給他換了紅雙喜的棕櫚墊,這牌子好,也不便宜,一千多呢。”

“是男的要換的?”我問。

“是啊,反正來租房時,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回復(fù)道。

“先不管這些了,您哪天過來看看吧,真挺膈應(yīng)的?!蔽掖蜃纸o他。

“行吧,我過幾天回去交物業(yè)費,順道看看。最近家里事情多,比較忙,走不開,您忍幾天,不好意思,多擔待?!彼€是語音。

為了讓房東把床墊換了,我沒敢洗,只是曬曬太陽,陽光底下,蒸騰的霧氣和灰塵摻合在一起,像千篇一律的情感和隨處可見的絮叨。不遠處的高樓,一些鴿子正在倒數(shù)第二層的屋檐下停歇,它們沖著這午后短暫的晴朗,要睡個午覺,一群鴿子當中,總有一兩只要猛地飛起,打亂那個角落的寧靜,這個小區(qū)住著不少老人,跟我年齡相仿的人大都在上班,下班了還要接送孩子,忙個不停,唯有我,待在陽臺上,觀察一群鴿子在午后起起落落。

過了兩天,敲門聲響起,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個戴著漁夫帽,六十開外的老頭。

“我來看看床墊兒。”他說。

“請進,這些天我一直沒用,就等您過來?!?/p>

“我們一家在這里住了差不多十年,對這房子還挺有感情的,過去我在樓下種了些爬山虎,一直往上躥,整個樓恨不得都爬滿了,后來物業(yè)不讓,連根都給斬斷了,爬山虎不好滅除,你看,現(xiàn)在還在長?!彼贿呑哌M來一邊說,近乎自言自語。

跟他聊爬山虎挺難的,雖然墻外確實有爬山虎,而且爬滿了整棟樓,入夏后,下過幾場雨,這些枝蔓繁盛的植物幾乎要爬到屋里來,原來是他種下的。從樓外看,有爬山虎的樓格外好看,但住在里面并不舒服,有一種陰郁感。要是拍攝希區(qū)柯克電影的話,這里倒是很合適。

“我們養(yǎng)過兩只貓一只狗,小京巴,都死了,都埋在那花壇子底下,沒事兒我愿意過來,在花壇邊上坐一坐,這小動物啊,養(yǎng)久了也有感情,不夸張地說,一走進這屋子,我一閉上眼睛,都能聽到它們叫,它們各有各的脾氣,挺有意思的?!?/p>

我朝花壇里看了看,想到那里還埋著尸體,那些花花草草就不顯得那么美麗盎然了。我站在床墊邊,等著他認真看一看這只墊子該不該換,他低下頭細看那上面巨大的,近乎一個人形的血跡留痕,拍了拍,又認真聞了聞。

“奇了怪了,那個男同志,不應(yīng)該這么不講究啊……”

“味道有點重,總覺得屋里有股血腥味?!蔽艺f。

“嗯,說不好,我得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問個究竟,他也奇怪,退租的時候急慌慌的,租期沒到,押金也不要了,我過來看過,沒注意到床墊的事兒?!?/p>

“那就麻煩您給換個新的。”

“我這就給他打個電話?!?/p>

老頭兒拿出電話來打,這個屋子信號不好,他走到客廳那邊的小陽臺上去打,但沒說話,很快回來了。

“電話停機了,這是怎么回事兒?!崩项^兒自語道。

“也許換號了?!蔽艺f。

“要是他弄臟的,得賠錢,我再想辦法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然后給你消息,我會盡快的,好吧?!?/p>

我送走了老頭兒,他的卡其色漁夫帽讓人印象深刻。

下午我去見一個做出國醫(yī)療的老板,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微涼的風從窗戶外吹來,老板一直在開會,等了兩個小時也不見結(jié)束,他桌上放著只真的頭蓋骨,頭蓋骨上畫著北京地鐵行車圖,路線清晰,工藝精湛,用手觸摸尤其真切可感。我等不到他,獨自跑去藍島大廈的紫光影城看了一場電影。紫光影城破舊不堪,我有時會跑到這里來看場電影。今天熱映的《暮光·巴黎》發(fā)生在巴黎,講一個吸血鬼家族開了一家電影公司,讓演員進入一個古堡面試,在這個過程中,殺掉每一個人,并吸食他們的血。想到出租房里染血的床墊,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靠在椅背上,四肢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