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9期｜但及：蜈蚣會不會咬人
1
那天，我剛游完泳，走出泳池回到更衣室。水一直在流下來，從頭發(fā)，從腰身，一直到腳下。我站在那兒，開始脫泳衣。屋里有點(diǎn)悶，也有點(diǎn)潮。泳衣從兩個肩膀處拉下來，然后，順著胸口、腹部一直往下拉。這是個麻煩活，穿與脫都一樣的麻煩。每次，當(dāng)我解除這層衣料的時候，總要長長地吸上一口氣，好像氣一下子和順了。泳衣總是裹得太緊。
泳衣已經(jīng)褪到了腿腕處了，我甚至提起了一只腳，想快點(diǎn)從這泳衣里逃出來。然而，就這時，我看到了一條爬蟲，很大，很粗，有無數(shù)的腳。那大蟲子就在我那堆干凈的衣服上，它在爬，在動，甚至還停了停，朝我瞅了一眼。
我叫了起來。
聲音尖銳，劃向空中，刺破女更衣室。同室的人瞬間拎起了耳朵，被我嚇著了。里面還有兩個人在聊天，都把目光掃向我。就在此時，門嘩地一下被拉開了，一個年輕男子心急火燎地出現(xiàn)了。他應(yīng)該是被這聲音召喚來的。然而，他一踏進(jìn)來，臉?biāo)⒌匾幌戮图t了。
接著，我又發(fā)出了另一聲尖叫。
我在喊的時候，尋找著東西，試圖遮擋自己。此刻，自己是赤裸的。我想到了衣服，但衣服上那只大蟲還在，還在爬，無數(shù)的腳靈活地轉(zhuǎn)動著。于是，慌亂中，我只好用手，先用手捂胸口，但捂了一會感覺不對，于是，馬上把手放到了下身。
所有的人都驚訝了。那兩人，我，還有那個闖進(jìn)來的他。那兩人衣著整齊，老泳將，像是剛進(jìn)來，還在對某個保健品的功效進(jìn)行討論。不過，此時，她們也瞪大了眼，覺得事情偏了。尖叫聲再次刺破更衣室的空氣，但誰也沒有動，也不知該怎么動。那條大蟲子卻不管，依然在衣服堆上扭來扭去。
“出去，給我出去?！蔽遗纫宦暋Ｊ治嬷秱€不停。
他應(yīng)該也感覺到了不對，急忙轉(zhuǎn)身向門外跑去，只留下一個身影，影子搖晃，出門時猛地帶上門。碰門聲很大。我還站在那里，頭腦一片暈旋。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在瞬間發(fā)生，又瞬間消失。我低頭，連衣服上的大蟲也不見了。那個男人來過嗎？他剛才真的來了嗎？看到赤身的我了嗎？他這會兒又去哪里了？……疑問一串串地向我涌來。我竟失神了，一下子像是進(jìn)入了另一個時空。
那兩個女人過來了，圍著我，問怎么啦怎么啦。
是啊，怎么啦，剛才是怎么啦？我也想問呢。女泳將找到了蟲子。那是一條大蜈蚣，蜈蚣從我的內(nèi)衣里探出頭來?，F(xiàn)在，它被扔到了地上，其中一個女泳將用拖鞋使勁地踩了上去。瞬間，蜈蚣變成一團(tuán)，像屎一樣。有幾只腳被踩裂了，居然還在動。
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我出神地盯著地下那一灘水，還在喃喃自語……
一天以后，我接到游泳俱樂部經(jīng)理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我們開除了他?！?/p>
這是我交涉幾次后，他才這樣說的?！耙呀?jīng)走了。他還為自己狡辯，其實狡辯也沒用，這事情我們不會原諒的?！?/p>
經(jīng)理的態(tài)度稍稍讓我的情緒平和了些，也覺得自己松了一口氣。
我和俱樂部之間的事也有了了結(jié)，我不再游了，再沒這個心情去游泳了。他們答應(yīng)退還我一年的年費(fèi)，同時還答應(yīng)賠償我一千元。不過，這也是交涉的結(jié)果。俱樂部起先也是扭扭捏捏，強(qiáng)調(diào)東，強(qiáng)調(diào)西。但我也不松口，也不好惹。
我說，如果鬧大的話，對你們俱樂部也沒有好處，比如叫媒體來曝光。
俱樂部肯定被嚇著了，態(tài)度一下子就變軟了。
2
“我是被冤枉的。這事，你最清楚，我是不是被冤枉了？”
他站在門口時這樣說。這是他唯一一次到我的店里。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店的。事實上，他已經(jīng)站在那里。不過，口氣還好，不像是來吵架的。他講話輕聲輕氣，好像他反而是個受害者。
“你不要進(jìn)來，跨進(jìn)來我報警?！蔽乙膊豢蜌狻?/p>
我?guī)滋烨熬鸵呀?jīng)知道他被除名，我想，除名這事就已經(jīng)驗證了誰是誰非。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純粹是搗亂。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會找到店的。我當(dāng)時參加俱樂部的時候，是留了店的地址，還有電話之類的。我想，他肯定是從那里弄來的。
但現(xiàn)在不是弄清這個的時候，我現(xiàn)在就要趕他走。他被除名了，他來找我干嘛，要找也是找俱樂部。
“你不能這樣。真的，你怎么可以這樣呢？你要到俱樂部去替我說?！?/p>
這樣說著時，他就進(jìn)門了。他一進(jìn)門，我心里就亂了。我想，他是來搗亂的，弄不好他會摔東西，砸店，甚至還有可能要打人。誰知道呢？我對這個男人不了解。那次也只是一閃而過，沒有完全看清他這張臉，現(xiàn)在他就在眼前了。他長得不算難看，中等個子，中年人，后腦勺那兒有了些白發(fā)。
他站在店的中央。先是看窗簾，看了一會兒，才把眼光鎖定到我身上。目光里帶著鄙視，也有某種仇恨。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想不好怎么辦。我怕這家伙失控，做出不理智的事來。誰知道呢？他的飯碗丟了，他的氣大著呢，現(xiàn)在他把氣都往我身上撒。是我讓他把工作丟掉的，我當(dāng)然是他仇視的人。如果店里有客人，或許我膽子會更大些，但要命的是，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這店里只有我，還有他。就我們兩個。
我胡亂地在桌上抓著，抓到了一個訂書機(jī)。這也好，我把它捏在手里，關(guān)鍵的時候也是武器。甚至還可以用到訂書釘，有這尖銳的釘總比沒有好。我緊緊地握著，眼睛盯著他。
“我只上了一個禮拜的班，就遇到這倒霉的事。關(guān)鍵是，你叫了救命，我是聽到救命后，才推開門的。這事就是這樣，你喊救命?！彼芷届o地說著話，好像說的事跟他無關(guān)似的，好像是在復(fù)述著人家的事。
救命？我喊救命了嗎？這事我真的是忘了。當(dāng)時那么緊急，都嚇壞了，誰還記得當(dāng)時喊了什么呢？或許我說了，我記不清了。印象之中，自己是沒有喊過的，我只是尖叫，尖叫了起來。
“你是說了，大聲地喊了。”
“我應(yīng)該沒喊。我不會這樣喊的?！蔽艺f。
“你不要賴，我希望你不要賴。做人要誠實?！?/p>
我賴了嗎？我向來是誠實的。我生意做得好，回頭客很多，我憑的就是誠實。但現(xiàn)在他說我喊了救命，是我喊救命以后，他才沖進(jìn)來的。他不是無緣無故沖進(jìn)來的。
我緊緊握著訂書機(jī)。誰知道呢，可能我喊過，也可能沒有喊過。我看到蜈蚣，情不自禁喊一聲救命也是有可能的。但事到如今，我絕對不能承認(rèn)。我不能說我喊了救命，不能說。他看到了我赤身裸體，占了便宜，現(xiàn)在還搬出一套說辭來。不管他說的是真的，還是編的，我都要否認(rèn)。讓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看了我，我總是不能原諒的?，F(xiàn)在，他丟了工作，扣了錢，這就是代價。他付出代價也是必須的。
“你真的是喊了，你可以去問邊上的人，我記得還有邊上的人。她們可以作證?！彼荒樀臒o辜，好像他是完全被冤枉了。從他的口氣里，好像我制造了冤假錯案。好像受辱的不是我，而是他。
這令我很不開心。我來回地?fù)芘啎鴻C(jī)。
后來，他就坐了下來。沒有人邀請他坐下，他自個兒就坐下了。他就縮在沙發(fā)里，一會兒低頭，一會兒看著我。我不習(xí)慣這樣的目光。這目光帶著邪氣，他看到過我的裸體，現(xiàn)在他看一眼，我都覺得異常，好像他的目光是雙手，能摸過來，能把我身上的衣服輕松地除去。這真要命，我既惱火，又害怕，但又不能發(fā)作。
他的目光里有一種猥瑣的東西。我怕這，但越怕，這層?xùn)|西似乎更清晰。
“你想怎么樣？”我反問?？跉饫飵е鴱?qiáng)硬。
“我要你還我公道。我需要個公道?！?/p>
后來警察就來了。是我報的警，他一直賴著不走，我就報了警。我是當(dāng)著他的面報警的，一報警，他就站了起來。
他是自己走的。等警察來的時候，他早就走了一會兒了。
走的時候，他還在門口停了一下。“問問你的良心吧！”他說。
3
他是在威脅我。這點(diǎn)我很清楚。只是，這樣一個人，怎么會被我攤上了，是我想不通的。
當(dāng)他在河邊出現(xiàn)一二次時，我不當(dāng)一回事。就當(dāng)他散步吧，讓他看看運(yùn)河的風(fēng)光，看看船只、河邊的房子、水閘、寶塔和那些臨水人家吧?；蛟S他會看厭，看厭了他就會走，就不會再到河邊。我就是這樣想的。但幾天以后，他還是來，而且每天都差不多這個時候來，我倒是有些驚訝了。
這個人像塊牛皮糖啊。我心里這樣想著。
我的店跟人家不同，有好多的窗。因為要展示窗簾，所以，窗子就多開了。我站在窗口，常常能看到他。他的正面，有時是背面，有時甚至只有半個頭。他總是在那里，像個流浪漢一樣。更多的時候，他是坐在一塊臨河的石階上，這里有個小碼頭，岸邊都是河埠石階。
他就坐在那里，皺著眉，有時還把手擋在眉宇處，張望著，沉思著。有時，他還會踢自己的鞋子，那是一雙運(yùn)動鞋，有點(diǎn)舊了。當(dāng)然，他也抽煙，在石階的邊上扔滿了煙頭。他抽煙的樣子很古怪，抽一口，急于要吐出來，面朝著天空，把煙氣送到上面。
他腦子有沒有問題？我問自己。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從他上次到店里的情形來看，他不像有病。但他好像跟其他人不一樣，有一種特別的陰，陰冷、陰郁、陰暗。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個陰。一個星期后，他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時，我心里的不舒服加重了。我好像身上長了癬瘢一樣難受。盡管他沒有再到店里來，但我覺得應(yīng)該要想辦法了。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表哥，他開洗浴公館，社會人脈廣。我給表哥一個電話。
“揍他一頓，我叫人去揍他一下，他就老實了，就不敢來了。”表哥說。
表哥這樣的想法，我當(dāng)然也想到過，可我還是覺得不妥。我為什么要打他呢？他一不鬧，二沒有擅自闖店，我覺得這樣做就過分了。我不做過分的事。
“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對付這樣的人，只有這樣，否則有你苦了。這樣的人會纏著你，就像一條蛇一樣，一旦纏上就不放了?！?/p>
表哥這樣說讓我害怕。我怕這家伙到晚上也跟著我，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就像影子、跟屁蟲一般。我去喝個咖啡，他就守在我的車旁。我去看個電影，他就在大廳側(cè)面等著我。一想到這樣的場景，我就心寒。這不是不可能啊。他現(xiàn)在白天都這樣了，為什么不能延伸到晚上呢？為什么不呢？
我很想答應(yīng)表哥的要求，但我還是拒絕了。我做不出來。我有同情心，我甚至覺得這家伙盡管惡心，但也是可憐的。一想到下雨天，他也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我心里涌起了一絲同情。那天，雨絲如柳條一樣地飄，我真想請他進(jìn)來，坐一坐，喝一杯茶。我們可以不聊什么，但我會送上我的普洱茶。只有高級客人來的時候，我才會用普洱茶。那套精致的茶具就在一旁，我做茶道時，別人都說我高雅，有韻味。當(dāng)然，我沒這樣做。我想我應(yīng)該也是不會這樣做的。
表哥看我沒有同意他的建議，過了一天，又給我來了電話。
“還在吧？還在外面嗎？你怎么不聽我的話呢？一勞永逸，這樣的人欠揍。”他的聲音很響，我讓手機(jī)遠(yuǎn)離了耳朵一些。
“算了吧，無緣無故地打他，我做不出來。”
“不要你做。只要你點(diǎn)個頭，我就叫人去擺平。保證明天起再也不出現(xiàn)這個人?！?/p>
“不出現(xiàn)當(dāng)然最好，但我還是不想打人。打人，多不好。萬一打傷了，怎么辦？”
“怎么會呢？只是嚇嚇?biāo)！?/p>
我想了想，有點(diǎn)猶豫，最后還是沒有同意。
“這個人啊，我打聽了一下。你知道嗎？他坐過牢。坐了四年，去年出來的……”表哥說。
我的心一收。坐過牢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會做出常人做不出來的事。我一下子又緊張開了。
“為什么？為什什什么坐？”我竟口吃了。
“情人。他老婆有個情人，開超市的。他就去了，捅了人家，捅了，你知道嗎？還好，沒死?！?/p>
我突然想，他會不會也提著刀到我這里來呢？我心里一下子全亂了。
“我聽說，他家里也是一塌糊涂……他媽有神經(jīng)病，不時會發(fā)作，還有，還有，他還有一個兒子，都十歲了，聽說也有問題，腦癱，生出來就是了……”
表哥還在說，但我都沒有聽進(jìn)去。提著刀，提著刀，此時此刻，他在外面會不會也提著刀呢？我的后背上泛起陣陣寒意。
看來，事情嚴(yán)重了。
4
我準(zhǔn)備了辣椒噴霧，就放在包里，隨身攜帶。我想，萬一，他沖進(jìn)來的話，我就用這個，對準(zhǔn)他的眼睛，咝——地噴過去。為此，我還訓(xùn)練了幾回，確保那玩意在我手里運(yùn)用起來靈活自如。
我還專程到派出所去了一趟，把情況作了匯報。我已經(jīng)放棄了表哥的做法，他那種做法只會激化矛盾，弄得不好，真的把小事弄成了大事。我還是相信警察，想讓警察來保護(hù)我。祁副所長接待了我，與那人以前打過交道，一起吃過兩頓飯。
“能不能趕他走？”我問。
“他又沒來騷擾你。如果他騷擾了，那我們肯定管?，F(xiàn)在他只是坐在那里，我們管不了。這事，很難管?！彼f。
“但他可能會報復(fù)。他以前捅過人，誰知他會不會再捅人呢？”
“可以去警告他，但如果警告以后，還是來，我們就沒辦法了。他到河邊，沒有犯法。他不犯法，能怎么辦呢？”
祁副所長說的是對的。他只是晃悠，最多只是朝我的店里多瞄幾眼，這不會構(gòu)成什么罪，連偷窺也不是。他是光明正大地在那里，光明正大地朝我的店里看。我覺得自己像是濕手碰上了干面粉，甩起來麻煩大了。
不過，祁副所長畢竟認(rèn)識，還是說話算話。他們真的找到了他，那天，我看到了。來了兩名警察，穿著制服，腰里還別著警棍和對講機(jī)。他們出現(xiàn)在了河邊，朝著他的方向走去。那會兒，他手里拿著一張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報紙，他沒有注意到警察，只顧低頭看著報。等警察來到面前，他才抬起頭來。警察就站著跟他說話，還朝我的店方向指了指。待警察走后，他把報紙團(tuán)了團(tuán)，扔到了一旁，還朝我的店狠狠地瞅了一眼。
警察留下了遠(yuǎn)去的身影，他站了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我不知道這事會朝什么方向發(fā)展，我完全一頭霧水，心里卻在默默地禱告，再也不要來了，再也不要見到他了。我希望我的禱告能發(fā)揮作用。
不知是警察的緣故，還是我禱告的緣故，后面那幾天，他竟然真的沒有出現(xiàn)。我探出頭，朝河邊張望，沒有。河里河外，船邊碼頭，公交站和報刊亭，都沒有他的身影。我壯著膽子，去了趟河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藏在某個地方，結(jié)果也沒有。他消失了，終于不見了。
他應(yīng)該是怕警察的。坐過牢，知道警察的厲害，因此，警察一出現(xiàn)他就退縮了，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他沒出現(xiàn)，我倒是有些牽掛，我腦子里一直是表哥說的那些話，我在想，他的妻子怎樣了，他的媽怎樣了，還有他的小孩怎樣了……這些東西一下子充塞了我的腦海。
我甚至想到幫他。他是一個可憐的人，對這樣的一個可憐的人，我應(yīng)該伸出援手。不過，一想到他曾經(jīng)是個罪犯，我又打了退堂鼓。畢竟，他對我而言是一個陌生人，有時候去幫一個陌生人是很危險的。就比如前幾天，如此反復(fù)地出現(xiàn)，他到底要干什么呢？真是天曉得。但我相信，他是想敲詐，他就是想從我這里詐一筆錢。這是我的直覺。我相信直覺，我的直覺經(jīng)常是很準(zhǔn)的。
他沒出現(xiàn)，我松了一口氣。生活一下子又恢復(fù)了明媚，又像以前一樣燦爛了。我想，這一頁終于翻過了。幾天以后，他那張臉在我印象里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了。我甚至還在想，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呢？會不會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呢？
我又開始安排我的生活了，我的小資生活又像以前一樣熱鬧又繽紛了。我約朋友去吃烤肉、喝茶、看電影、看攝影展覽。
攝影展覽在美術(shù)館舉行。都是西部風(fēng)光，有西藏，有青海，還有新疆。那些美輪美奐的景色，讓我駐足。我是約了我的姐妹英姿一起去的，英姿也是個攝影迷。她用手機(jī)翻拍這些風(fēng)光，嘴里還不時哇哇地叫，“我要到西藏去，我還沒去過西藏，一定要去這個地方，怎么樣，跟我一起去吧？”她拖著我，讓我表這個態(tài)。
我當(dāng)然也想去，但我放不下這個店。一去半個月一個月，店里的損失就大了。一想到這個，我就下不了決心。錢還是重要的，我開店不就是為了錢嗎？要讓我損失幾萬塊去西藏，想想總是心痛?！叭グ?，去吧，錢掙不完的?！庇⒆苏f。道理我也懂，但要讓我放棄，卻有點(diǎn)心痛。我說，再考慮考慮吧。英姿說，“有什么好考慮的，現(xiàn)在就定下來，你這人不爽氣，拖泥帶水的?！边@不是英姿第一次說我拖泥帶水，的確，我自己也承認(rèn)有點(diǎn)，但要改，好像很難。
從攝影展里出來，我們買了兩杯奶茶，一人一杯，邊走邊吃。我們正走向我的尼桑車，車停在一片樹蔭下。就在這時，突然一個人插到我前面，說出一句話來。
“你說，蜈蚣會不會咬人？”他這樣說。
我一愣，英姿也一愣。
一看到他的那張臉，我差點(diǎn)崩潰。是他，就是他，那個沖進(jìn)更衣室里的男人。此刻，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就像那天一樣。這目光就像一個發(fā)著紅光的燈泡，尖尖的，遠(yuǎn)遠(yuǎn)的，但又好像要爆炸。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怎么辦。
英姿更是莫名其妙。她好奇地盯著這個男人，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走開，你給我滾開！”我突然發(fā)出很響亮的一聲。
男人沒有動，好像他早有預(yù)料一樣。他還是站在我前面，甚至比前面更靠近了。
“你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嗎？我看你不像。我再給你兩天時間，就兩天?！彼f。
“滾開，再不滾，我喊人了。”
我變得很暴怒。我不能容忍這個人的出現(xiàn)。我以為他走了，躲起來了，不再惹事了，但看來不是，他依然在，只是藏起來了。他在暗處跟蹤著我。這讓我怒不可遏。
“我是被冤枉的。我再說一遍，你要還我清白。你必須還?！?/p>
這樣說著，他就走開了。英姿站在一旁，像在看一幕啞劇。她不知道前些日子我那里的事。男人的背影晃進(jìn)了展覽廳里，消失在了人堆里。
我站在原地。
“發(fā)生了什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恐嚇我，你都聽到了。這個無賴竟在大庭廣眾之下……“
我額頭上、后背上都是汗。他說兩天，給我兩天時間。難道這是最后通牒嗎？
5
我如臨大敵。
原本，這事我沒告訴老公，現(xiàn)在看來，不告訴是不行了。盡管說起來有些別扭，但考慮到嚴(yán)重性，我還得說。不僅跟老公說了，我又到派出所，跟祁副所長匯報了。
祁副所長看來也有些為難。他說轄區(qū)里，每天有好多案件，不可能派警察單獨(dú)保護(hù)我。他說現(xiàn)在那人只是說說而已，說說是不算的。如果他真的有行動，他們就會果斷出擊，讓我不要怕。他還要求我二十四小時手機(jī)開機(jī)，一有情況，馬上報警。
從派出所回來，我突然覺得好笑。去游個泳，結(jié)果弄出這么一樁事來，而且越鬧越大了，好像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我也考慮表哥的方案，但這個方案很快又被我否定了。如果揍了，他會狗急跳墻，變本加厲，弄得不好會鬧出更大的風(fēng)波來。他捅過人，畢竟，他是捅過人的呀！現(xiàn)在，漩渦越來越大了，我覺得自己在這漩渦中心了。
為了對付他，老公請了幾天假，也待在我店里。“叫警察把他抓進(jìn)去算了，這種人是人渣?！彼莻€小公務(wù)員，不適應(yīng)在店里的生活，話里話外都是抱怨?！白ミM(jìn)去關(guān)上幾天，出來后怎么辦呢？他出來后再過來，可能更難辦了。”我這樣一說，他支支吾吾一陣，就閉嘴了。的確，好好想想，問題還是嚴(yán)重的。我在想要不要去算個命，避一避眼前正在升騰的邪氣？
老公有一把從四川旅游買回來的藏刀，刀也拿到了店里?！八谊J進(jìn)來，就砍了他的頭?！彼麚]動著寒光凜凜的藏刀這樣說。
這樣說的時候，那個人又出現(xiàn)在了河邊?！熬褪撬 蔽抑钢巴庹f。老公把藏刀握得更緊了，他把藏刀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那人沒朝店里看，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個店似的。他就在河邊，來回地走著，還不時朝河的遠(yuǎn)方眺望。他神情茫然，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沒有在臺階上坐下，而是坐到了一個系船用的水泥墩上。他一直就這樣坐著，時而低頭，時而抬頭，抬頭時正好有一只灰色水鳥掠過，他的目光就又追逐上一陣子。
“真是個呆子?！崩瞎戳艘粫@樣下結(jié)論。
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也還是如此，他沒有做出極端的動作來。臨近中午時，太陽烈了，他躲到了樹蔭下。那會兒，我看他好像朝店里瞄了瞄，腳步也停了，好像在猶豫，在想著什么。我猜他是不是想進(jìn)來？這會兒，老公正在沙發(fā)上午睡，藏刀擱在腳邊，鞘子已經(jīng)拉開，露出半截刀子。我想，如果他再走近，我就推醒老公。但他沒有，他在樹蔭下一屁股坐了下來。報紙墊在下面，雙腿還盤到了一起。
你跟一個呆子懟上了，老公說。世界那么大，你怎么偏偏和一個呆子懟上了呢？他說的是對的，我內(nèi)心是認(rèn)同的，但嘴上沒說出來。
6
日子還是這樣地過。
從第三天起，那人又消失了。人真是犯賤的。他在的時候，擔(dān)驚受怕，他不在了，卻有些惦掛了。我知道不該，巴不得他消失，永遠(yuǎn)不在。他不在，我自由，連呼吸也順暢多了，連外面樹枝上的太陽也圓了好多。盡管如此，我卻感到不自在。我總會像平時那樣，朝河邊張望一番。
他躲起來，是醞釀更大的風(fēng)暴嗎？還是覺得無趣了，退卻了？……這些都是可能的。我就這樣坐在店里想啊想，其實也想不出個名堂來。但我還是想，像個偵探急于要破這個案似的。
河邊一如既往，船進(jìn)進(jìn)出出，碼頭上不時有水果和食品運(yùn)來。水鳥翻轉(zhuǎn)身子，從水面掠過，它們時高時低，在河畔來回顛簸。
他不來的日子，我卻忙了。有個新會展中心要布置，訂了大量的窗簾，于是，我一下子忙碌起來，打電話，看樣品，量尺寸。有時，我會記得張望一眼，但更多的時候則完全忘了這事。是啊，我不認(rèn)識他，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是哪里人？做過什么？父母干什么？……我的記憶里，只有表哥傳遞來的信息，但這些信息是混亂的，我一點(diǎn)點(diǎn)理清，過一會兒又亂了。畢竟，我不認(rèn)識他，弄不懂這個人。其實，我干嗎要弄懂呢？我已經(jīng)說了，他跟我無關(guān)。他真的是跟我完全無關(guān)。
這樣一想，我就舒坦了。他肯定煩了，覺得這不是辦法，于是就選擇了撤退。他是到了該撤退的時候，否則他就是個神經(jīng)病了。但愿他不是個神經(jīng)病。我內(nèi)心還是善良的，我還是希望他正常，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希望他變心的老婆能回來，兒子的病能看好，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桨?，健康，快樂。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我從會展中心回來，汽車剛倒進(jìn)車位，就聽見有人在喊：“撈到了，真的撈到一個死人?！?/p>
于是，邊上有人就朝河邊跑去。
死人，怎么會死人呢？我一向?qū)@樣的事冷漠，也不想看到死人惡心的樣子，我只是朝河邊望了望，沒有過去。打開店門，我開了空調(diào)，然后去凈水器燒水。水燒開時，有人走進(jìn)了店里，是個顧客，張望著墻上一件件樣品。
“是個男人，一個男人死了。有人說，他前幾天一直在那里，一直在?！?/p>
“什么？一個……個男……人？”我結(jié)巴起來。
“是的，公安快來了。有人說他前幾天就在這里了，逛了好多天了，情緒一直不對。他們說，他早就想死了?！?/p>
我的眼頓時一黑，一股巨大的能量好像要把我推倒似的。我想跨出門去，但那個腳好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盡管這樣，我還是想出去。那個人死了，難道他真的死了嗎？真的嗎？
顧客走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我想再問問時，店里已空蕩蕩了。透過窗子，能看到河邊正在涌過去的人群，他們在說著，指手畫腳著。有個年輕人在奔跑，臉上流露著興奮。
我最后還是到河邊去了。我想，我必須要去，但我腳重得不行，每一步都仿佛在拖。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人群，公安的車在路邊閃著警燈，河邊泊著一條打撈船。有人說，他是在水閘邊被發(fā)現(xiàn)的，在水草的下面，人都腫脹了，臭出來了。我不敢再走，我看到遠(yuǎn)處的地上，有一攤黑色的東西。那應(yīng)該就是他的尸體吧，現(xiàn)在就橫在地上，水還在淌開來。人群既想靠近，又躲著，好些人捏著鼻子。隱約中，我也好像聞到了臭味，于是，我也捏住了鼻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店，怎么坐到凳子上的。所有的記憶仿佛都中斷了。我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一浮一沉地飄著，晃著。他怎么會死？是自殺，還是他殺？會不會是因為我，才去尋死……我不敢想下去了。
“蜈蚣會不會咬人？”他的那句話一直在耳畔響著。我不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但它一直在說，一直在繞來繞去。
我傻傻地坐著。我好像不會動了，連身子都全麻了。
陽光更猛了，河邊的人正在散去，但又有新來的人擠過來。在我坐的那個位置看不見死人，但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他還是在的，此刻應(yīng)該還在，過一會兒他就會去法醫(yī)的解剖室，再去火葬場。
我想起了他說給我兩天時間，難道這是他的倒計時嗎？他真的是在兩天以后選擇死亡的嗎？就是在水閘那里投水的嗎？……一連串的問題撲面而來。頭痛得厲害，好像不長在自己頭上，而是在拖，在踩，在踢。
警車?yán)懥司瘓?，一點(diǎn)點(diǎn)加重，然后，它好像在離開，在遠(yuǎn)去。
門推開了，晃進(jìn)一個身影，咳了一聲，居然是祁副所長。
“他死了，真是想不到。不過，你得跟我去做一個筆錄?！彼f。
“我？”我有些不信。
“是啊。這也是例行公事。我知道你不會，你怎么會呢？但你跟他有過節(jié)，鑒于這樣的情況，你還得做一個。我也是為你好，你把情況再講講清楚?！?/p>
“我講得夠清楚了。”我話中有些惱怒。
他沒搭腔，在店里轉(zhuǎn)悠著。以前吃飯時的談笑風(fēng)生都沒有了，露出一張嚴(yán)肅的臉來。
“剛才，他老婆也來了，癱在地上哭，哭得不像個人樣了。”他輕聲地說。
我又是一驚。
“一個人要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盡管，他很可能會去尋死，但我還是沒有想通，他為什么要死。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真的是見多了?！彼D(zhuǎn)過來，盯著我，我著急地把頭低下。
我開始害怕起來。盡管我沒有殺人，但心里的害怕卻在加劇。人家做賊心虛，但我沒有做賊也心虛。
“難道是我讓他死的嗎？”我悄然地問。
“沒有人這樣說。我也不會這樣看，但我說了不算。你得跟我去一趟?！?/p>
河畔一片死寂，原先生機(jī)勃勃的生活好像消失了。太陽躲進(jìn)了云里，天變暗了。心里一直打著鼓，鼓聲凄涼。有貨船過來了，高大的船體擋住了打撈船的身影，水面上蕩起了很大的波浪。
祁副所長走向門口。拉開半扇門時，又回了一下頭。
我站了起來，我想我得跟去。殺不殺人，我是講得清的，這一點(diǎn)我不怕。我再次聞到了臭味，好像跟外面的臭味一樣。那是從我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就在這屋子里，越來越濃。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自私與丑惡，而在這之前，我竟然一點(diǎn)也沒有察覺。臭味伴著我，我生成著臭味。我為自己惡心。
尼桑車跟在祁副所長的警車后面，兩輛車都開得很慢。在一個轉(zhuǎn)彎處，我看到了街上躺著的這個人，她還在。邊上還有人圍著，我踩油門的腳一下子松了。我不敢去看地上的女人，她緊縮成一團(tuán)，像刺猬一樣。
我透不過氣來了，昏沉之中，我覺得我與那女人仿佛變成了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