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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張辛欣:被打攪的靈魂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 | 張辛欣  2018年09月11日08:26

12月16日,2017年

諾亞再一次上門,帶著猶太面包來的,還帶著一個女律師羅瑞。她跟你們租辦公室,做追債大案的分支。他們都是猶太人,要過猶太節(jié)了。

諾亞問你的銀行信息,說他認識銀行經(jīng)理,可以打開你的賬戶,他可以為你辦理一切。他應該當“接受者”的。

我很感激諾亞,很多年都感激,諾亞幫了你,諾亞自己也許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那時候你剛剛獨立開業(yè),接破案子,敲破門(潦倒的人想像自己有案子),用我們二樓臥室當辦公室,我們睡在車庫(前一個主人把車庫改成主臥房)。臥室/辦公室沒有家具,一個鐵皮文件柜空空的,里面沒有案子,就在這時,諾亞和你分享一個企圖殺人案。

結婚前夕,白人男生企圖掐死有私情的秘書。諾亞做完顧客談話后撤出了,根據(jù)律師和顧客的“特權”,斯蒂夫你猜想,諾亞從男生口中得知真相,他無法繼續(xù)代理這個壞家伙,不能為他辯護。諾亞太純真。斯蒂夫你把一個做死刑案的律師引入,后來他把案子做到底,那個男生被判刑。不久前你查了,男生保釋出獄了。那個案子斯蒂夫你掙到一萬塊,支持我們度過三個月,為此我深深感激諾亞。雖然他后來愛賭博,常去賭場,那是他的愛好。大哭的諾亞,賭博的諾亞,有四個孩子的諾亞,心臟搭橋,腰部手術——推薦我手術醫(yī)生,我和你認為,他隨時會死亡,然而,走的卻是你。

諾亞要求看看我的遺囑,我就去樓上拿來,給他看。

“艾琳有問題,”諾亞看著說,“她幫斯蒂夫,有利益沖突?!?/p>

我沒心思細讀自己的遺囑,諾亞說了,我想起來了,我的遺囑里給你的前秘書麥克留了一點錢。因為他在寫作同時生產(chǎn)孩子,你那么喜歡麥克,我就幫他一把。我和你都認為,我會比你先走,我的遺囑執(zhí)行人是你,如果你有任何不測,我的遺囑上寫著,諾亞和蛋是執(zhí)行人。

我再次想到帕翠絲說,諾亞在你辦公室查看你的電腦。我跟帕翠絲說,諾亞關心斯蒂夫的遺囑,人人都關心吧。帕翠絲說,諾亞在看你的郵件,想知道你各種案子的進展,諾亞突然發(fā)現(xiàn)大案和大支票,還想發(fā)現(xiàn)更多的錢,諾亞不是好人。帕翠絲說。

帕翠絲才為你工作六個月,是新手,錯誤不斷,你在最后時刻還糾正她的大錯。突然之間,我就靠這個愣頭青秘書的報告,判斷人的好壞,而帕翠絲看他們都不是好人。她拿來一份你和律師們在做的案子,有四十四個案子,牽涉九個律師,有的律師不等任命的“接受者”就私自拿回案子,你應該分得的律師費,就這么消失了。皮特說,就當它們都消失了,盯住大支票。對方律師說,沒有接受者,不發(fā)大支票過來。帕翠絲說,她跟對方律師說,我的部分直接寫給我,據(jù)說對方在這樣分寫支票。小秘書帕翠絲,成了暗中左右一切的人物?!

斯蒂夫,你媽媽問我,“你媽媽知道了嗎?”

我說,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媽媽說。

我的媽媽八十五歲了,五年前我爸爸走了,斯蒂夫你就每個周末和我媽媽說話,先是電話,然后是微信視頻。斯蒂夫中文開頭:媽媽好。然后說中文句子,讓我媽媽猜說什么。開始的時候,斯蒂夫你念唐詩宋詞,后來容易說容易聽的詩詞說盡了,你就說天氣,說國際大事,說花說草。不論斯蒂夫你說什么,我媽媽都立刻聽懂,說斯蒂夫你說得很好,用英文。斯蒂夫你回答,不好,不好,用中文。

我就夸我媽媽,我媽媽說,熟悉斯蒂夫的洋腔洋調(diào)了。

這時候,斯蒂夫媽媽教我,先跟我媽媽說斯蒂夫你病重,過一天再說斯蒂夫你走了。

斯蒂夫你走前,住醫(yī)院小手術的前幾天你和我媽媽視頻,你穿著我給你買的一件新絨衣,躺在床上,跟媽媽說話。

你從來不躺著跟我媽媽說話,你很有禮貌,但那個時候,你疲倦,咳嗽,需要休息。

我的媽媽看到斯蒂夫你,面帶擔憂。

你跟我媽媽說,我很好,

你照樣跟我媽媽告別,你用中文說,媽媽安康。

我告訴了我弟弟,并且告訴他先跟媽媽說,斯蒂夫情況不大好,第二天再報告實情。弟弟忍不住,立刻告訴了媽媽,媽媽立刻傳來語音,大哭說:斯蒂夫我愛你。

我的媽媽是老派的,一輩子不把“愛”說出口的,她深深地愛你,手工給你編織狗,因為按中國歷你屬狗。眼看就要狗年了,你連本命年也沒有過上。

我不敢見我媽媽——不敢視頻我媽媽,我怕我大哭,讓媽媽更傷心。

我不敢哭,剩下一個人,我也不敢哭,我怕你在走著的靈魂被打攪。

靈魂何在?

我立刻讀《西藏生死書》,中陰界,靈魂轉世,書里的靈魂走前得到祈禱,有著自我認知,陷入昏迷的狀態(tài)是“良好的”。而我的斯蒂夫你,走前十幾個小時被現(xiàn)代醫(yī)療殘酷折磨,最后十個小時在呼吸機下(說為洗腎,拉來洗腎機,沒有做!一個大規(guī)模擺設,一大筆賬單,醫(yī)療保險會支付的,給你“手術”查腸子漏洞,說引起感染,但根本沒有洞),在不斷的麻醉不斷的切割下,我的斯蒂夫,那時候你有知覺有意識?你疼吧?你的靈魂什么時候能夠從被不斷殘害的身體逃逸?

我在杏黃色小貼紙上,用手抄“唵嘛呢叭哞吽”,貼在你的床頭、你的洗漱臺、你的書房、我的書桌,貼在我在讀的書籍的背面,貼在《變形記》的背面——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讀《變形記》。

我沒有錢了。斯蒂夫你生病你休息,我把我的中國存款掏空了,存款是《上海文學》和出版社的稿費,都是我媽媽去銀行辦理的。已經(jīng)要達到一年兩萬五的限度了。

你媽媽出的殯葬費,走前囑咐我確認,她給你和我過圣誕的禮物五千塊美金支票,剩下的我還可以存入。我存成了。但是支付信用卡立刻掏空了。

我的媽媽取她的基金,我懇求《收獲》——這輩子沒有做過,預付稿費,給我媽媽打電話。

你弟弟皮特是大銀行家,說,會好的,會好的。你弟弟大衛(wèi)是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在你走的這天賣出一座一千萬的房子,把掙錢消息發(fā)布在Facebook。他們看到你的人壽保險,看到我們的股票,他們知道這座房子付清貸款了。我告訴皮特,你跟銀行的商業(yè)貸款和房子鏈接,因為這個大案做調(diào)查你又借了一萬,你說了,大支票一來就全部付清。然而,大支票沒有影,因為沒有接受人,開給律師斯蒂夫和顧客的支票,不知道在哪里。

12月17日

馬瑞麗不回電話。于是艾琳開車帶我去她的辦公室,斯蒂夫你有了馬瑞麗——接受者,我就能看到那張大支票,我可以得到斯蒂夫你的分成,我可以渡過難關。

高速公路,然后是破房子。艾琳開錯方向,掉頭,我看倒轉的四周,我和你曾經(jīng)在這里轉悠,離這里四十分鐘車程,麥迪森小鎮(zhèn),《隨風而逝》的地方。莊園式老房子,巨大的玉蘭樹,生長緩慢的樹暗示房子的歲數(shù),英式灌木園林,淡粉、深紅的玫瑰,盤繞柵欄。大房子后面有獨立小木房,你告訴我,那是廚房,黑奴在那兒做好飯送到大房子來。大的小的房子屹立陽光下,是舊日奴隸制度的證據(jù)。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亞特蘭大是保守南軍的心臟,到處被北軍燒得其慘無比,麥迪森的房子卻保留了下來。你跟我講傳說,因為北軍將領Sherman和麥迪森鎮(zhèn)長是大學同學;另一種傳說是,將軍是共濟會秘密成員,麥迪森的人也是共濟會的,居民把共濟會標志掛在門上,將軍帶軍隊掃蕩經(jīng)過這里,舉著火把,卻沒有點火。

你指點我看,鎮(zhèn)法院頂上的鐘,這是小鎮(zhèn)中心標志,圍繞法院的四方小街代表文明業(yè)績。關閉的印刷鋪,是印老報紙的;開張的商店都是古董店;好幾個律師事務所的牌子,從事同一種業(yè)務:寫遺囑。你帶我看了關閉的老法院,爬上二樓,舊日黑人不能和白人同坐,黑人在樓上看審理案子。

我們在假古董裝飾的小吃店坐下來,吃三明治,喝冰茶,對著講故事,你寫出《少年犯》,我畫出《少年犯》。討論故事的時候我給你拍了一張照片,你接過相機給我拍一張,兩張照片一直并排在我的寫字臺。照片的下面,現(xiàn)在放著我的你的戒指——我的小鉆戒指,你的金屬環(huán)戒指。我害怕我在喪失自理的能力,我會下意識脫戒指?這是你給我的一切了,我把戒指放在咱家頂層的深處。

馬瑞麗不需要看到戒指,她參加了我們婚禮,她幫我化的妝,用她的化妝品把我的眼皮涂藍,因為我不用化妝品……

現(xiàn)在我手指光禿,黃昏里幻覺在回來,我和你講故事的小飯館,就在不遠的地方。

你的錢包,三折一打開,貼著馬瑞麗的電話號碼,她是你生命最后時刻最信任的律師,你喜歡馬瑞麗在湖邊的小房子,你和她分享鄉(xiāng)下生活方式,釣魚、打獵、養(yǎng)雞。你喜歡聽她說兒子,不念大學,上汽車修理技校,已經(jīng)被許諾六萬年薪。老法院、老建筑,都是斯蒂夫你心儀的東西,古舊的,溫馨的,很多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只約馬瑞麗和她丈夫麥克一起吃飯。

半個月前,馬瑞麗到醫(yī)院看你,在你病床邊說,她想退休,寫她的祖先。

我說,好啊。我心說,人人都愛說退休寫家族。

我的祖先是阿諾德,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叛徒——馬瑞麗覺得要和我說明一下。

我說,假如有一個中國人知道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叛徒,也就是我?我寫詩人龐德叛國案的時候,特別注意到,美國開國到如今,國家叛徒不多,我?guī)缀蹩梢员痴b馬瑞麗祖先的叛國過程。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期間,阿諾德在陸軍服役,但之后他投靠了英國軍隊。還在美軍中當將軍時,他成為紐約西點堡壘的指揮官,將它拱手讓給英國。策反成功后,1780年9月阿諾德加入了英軍,成為陸軍準將,拿到超過六千英鎊的獎金。許多人相信,他是因為沒有得到提升,自己的功勞被別人搶了而倍感挫折,并且對受到挪用公款的指責(毫無根據(jù))感到心灰意冷。事實上,國會的調(diào)查后來顯示,阿諾德為美國戰(zhàn)爭貢獻了不少自己的錢!他帶領英國軍隊突襲弗吉尼亞、康涅狄格州的新倫敦以及格羅頓。阿諾德死于倫敦,他的墓碑刻得不清不楚。

馬瑞麗說她從小深感羞恥,現(xiàn)在想,那又如何?

是啊,我說,叛徒可以作英雄書寫的。

奇妙的是,馬瑞麗說,一個叛徒就夠了,后來發(fā)現(xiàn),丈夫麥克家族也是美國叛徒:艾倫·伯爾。

斯蒂夫你那時驚奇地微笑呢。

你和馬瑞麗繼續(xù)聊天,我用手機查艾倫·伯爾。他是美國的副總統(tǒng),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激戰(zhàn),艾倫·伯爾注意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其實和漢密爾頓一樣都瀕臨結束,他看著路易斯安那州的版圖,那里的邊界一直有爭議,居民中不乏分裂主義言論。伯爾認為一小隊武裝軍隊就可以將路易斯安那州搞定,他聯(lián)絡英國的大使,提出幫他們獲得這片領地;作為回報,英國提供伯爾需要的錢和船只。伯爾送了“密信”給美國軍隊總指揮官詹姆士·威爾金森將軍。信中給出密謀的細節(jié),要求將軍服從。威爾金森并不看好這次行動,于是將副總統(tǒng)的密謀供給了托馬斯·杰斐遜總統(tǒng)。1806年12月9日美國軍隊控制了艾倫·伯爾大部分的船只和裝備。艾倫·伯爾是在新奧爾良報紙印出的那封一字不差的密信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伯爾在第一次出庭時沒有被指控,在第二次出庭前秘密潛逃了。被捕之后因不符合《憲法》中叛國罪條款,被最高法院宣布無罪。之后逃往歐洲,四年后又回到了美國,成了一名律師。

我看馬瑞麗夫婦祖先“功績”的時候,斯蒂夫你在病床和馬瑞麗對著吹牛。

馬瑞麗說她剛代理持槍進學校的學生,斯蒂夫你說玩具店盜賊,在玩具店當清潔工,把貴重商品放入便宜產(chǎn)品大盒子,下班時付便宜產(chǎn)品的錢,商店把門口監(jiān)視頭倒過來放,認出清潔工盜賊,你代理盜賊,是你早年時候。你幻想減輕壓力,回頭去做這種“指定案件”。我問你,能回嗎?你說,需要上些課。

你和馬瑞麗說低級犯罪,津津樂道。你倆都熱愛法院。你最喜歡的馬瑞麗可能包括,肥胖的她總是穿著低開領的衣裙,大胸脯半露,跟法官調(diào)情,這對案子是有效的。

馬瑞麗的法律事務所斜對面是老法院,事務所到眼前了,我們沒有看到,它躲在一些老破房子后面,半新半舊,好像做保險的廉價辦公室,跟斯蒂夫你的辦公室無法比。斯蒂夫你怎么解釋馬瑞麗主動要當你的“接受者”,卻不接電話,不回電話,說馬上回卻始終不回?這是她天性快樂,于是懶惰?

斯蒂夫你走之后一星期了,我終于見到你的最老友了。

肥胖馬瑞麗,衣裙飄飄,長短項鏈,說才從法院回來,這地方歸她,有七個律師跟她租辦公室。我在哀哭,卻仍然注意詢問律師生存細節(jié)。

馬瑞麗的辦公室在最深處,我和艾琳坐在顧客椅子里,她在辦公桌后揮舞一張紙,說時刻會成為斯蒂夫的接受者,她在填寫申請表,就要過圣誕節(jié)了,州律師公會沒人上班。

她送我出來時候問,你跟我家一起過圣誕?爸爸、媽媽、妹妹、丈夫和孩子一大堆人。

真意思我懂得。

我說,不,謝謝了。

天色昏暗,艾琳開車載著我,擠入下班車流。我隱約感到,斯蒂夫,你最后做成的大案的一張百萬美元支票,把貪婪、企圖、妄想、占便宜,都調(diào)動起來,一百萬不知何在,而邪惡,從人形的深淵紛紛爬出來。

斯蒂夫,也許你不該掙這筆大錢……

我沒有跟開車的艾琳說。

我想問,靈魂何在?

你的老校友,攝影師凱瑟琳來了,你知道她是環(huán)保狂。她說,一片片細胞,自有生存。但那不是靈,我想喊,但是,跟一個用最后殘剩的大樹做綠色政治活動人士,你喊什么,爭辯什么,疑問什么?

斯蒂夫,你感知我嗎?

我們對靈魂如此入迷,遠古紅色粉末,木乃伊,魂,魄,古埃及,冰凍身體飛天蘇醒……我只關注你,我的斯蒂夫,是不是感知我,如果沒有器官的靈魂在感知,我是不是在感知你?

靈,無形,不是我不是你在科幻片無數(shù)次看到另一空間的形,只是我在這個空間看不到你吧,我寧愿相信,你的一片片靈,仍然環(huán)繞我,雖然我穿著的你的絨衣、你的電影夾克,都被我洗過了,你的靈,藏在口袋的深處。

你的靈,在咱家墻壁里面,所有你凝視過的我為你一個人臨摹的名畫后面,都有你的靈。你的床頭,放著我從病房帶回的2017國家地理雜志,最后一期封面文章是基督復活地考古,封面是人類想像的基督,你走時候的景象折磨我,我的心看到,我大哀痛,突然,我想,你的耶穌基督被人殘害的時候……這個人是歷史存在的,被殘酷地殺害了,斯蒂夫,我的斯蒂夫,你不是第一個被人殺害的,也不是最后一個,這樣想給我一種解釋,一點類比,雖然不會讓我更好過,但是,我不敢哭,不敢抱怨,不敢憤怒,不敢聲張你被殺害。

我祈禱你的靈魂,我的斯蒂夫,你一路走好,你走去哪里,你的天堂?我的輪回?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