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8年第11期|修正揚:殺死鳥
修正揚,本名陳波,苗族,湖南沅陵人。供職縣交通局公路運輸管理所,業(yè)余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散見《人民文學》《民族文學》《西湖》《文學界》等文學刊物,《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有小說改編成電影在中央六套播出。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入選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中短篇小說集《家譜》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主編推薦 / 黃斌
小說在一名老警察故地重游的回憶里展開,敘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三個心態(tài)各異的鄉(xiāng)村警察抓捕一名臭名昭著,或者說富有地域色彩,傳奇,且模棱兩可的流氓嫌犯的故事。歷經艱辛終于擒獲,旋即又致逃脫。這次失敗的抓捕行動無可挽回地改變了主人公的一生。
抓捕流氓嫌犯對于陷入道德困境的主人公來說,是自以為是的一種救贖和平衡,但最終和行動本身一樣,都稀里嘩啦地潰敗了。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行動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果,年輕人的猶豫和怯弱糾纏掣肘著他,這是人的困境,熱望中的遠方,自由,愛,終成幻象,在漫天飛舞的冰天雪地里消弭于無形。但年輕人終生都無法擺脫掉這一幕,他的一生就此鑄成。末尾開槍打死鳥幾乎和自戕沒有區(qū)別,開門走出去跟在所長后面的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人。
小說的文本敘述別具風格,有一種鄉(xiāng)野傳奇的喜劇效果,和包裹其中的悲劇內核形成極大反差,令人興致勃勃而又黯然神傷。
二十多年后杜兵又一次來到紅場鄉(xiāng)屋檐村。毗鄰自治州出了起交通事故,死了七個小學生,主官被撤職,這事引起了縣里的高度重視,四十多人的交通安全工作組火速成立,分成兩個大隊,每個隊負責五個左右的鄉(xiāng)鎮(zhèn),主要任務是帶著八磅大錘和氧氣割槍把達到報廢年限的車輛就地強制報廢,“殺無赦,斬立決”,沒有條件好講。當然,政策和法律還是要講,講得好阻力小些,人命關天的道理大家知曉,但這差不多是謀生糊口的家當,車主都是莊戶人,這情形和殺掉頭尚能生產的耕牛無多大不同。也有嚷嚷的,談不上暴力抗拒,吼幾嗓子好過些而已。收廢鐵的開著卡車跟在隊伍后面,車主可以大聲和他們就爛攤子討價還價。
到達屋檐村已近下午,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路和當年一樣難走,他的豐田和幾臺警車丟在鄉(xiāng)政府,原本打算把自己丟在那,臨了還是和隊員一起坐東風車進來。他坐在駕駛樓,右手拽住扶手,骨頭顛簸得要散架。陽光眩目,深淵中的金色溪流恍若時隱時現的細線,車好像在天上,最后一座山的長坡讓他有墮入深淵的感覺。
吃飯時他沒感覺到餓,腸肝肚肺還沒回到原來的地方,胃倒是在原地,在下垂后的原地踏步踏,一種奇怪的動力。感覺很難受。他的手按在上面,想讓胃立定,但這方面他不是長官,“有這樣出風頭的嗎,”他嘀咕著,懷柔地按摩著胃部,“別和我說是心跳,別糊弄我。”他很輕地自言自語,和手配合得不錯,就像和一個啞子朋友說話。交流片刻感覺好受了些。馬隊長端著碗關切地上前時他說他去外面走走?!芭f地重游?”“哪里,”他說,“我對這沒什么印象?!彼殖隽藦浡i肉煮白菜氣味的院子。一塊破碎的鏡子在便道邊的草叢里熠熠生輝,走過去時才注意到是一個鐵皮魚罐頭盒,上面飛舞著蚊蠅。他看不出村子的變化,總是有變化的,新修的水泥房子羼雜在舊木屋中間,也有單獨建在田地上的。眼前的人少了,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白晃晃的陽光下有種說不出的蕭條凋敝。還有什么?他說不上來,這之前他僅僅來過一次。連綿的群山,黝黑的樹,天上的浮云,地下的狗看起來還是老樣子。這里交通一直很閉塞。
杜兵是在屋檐村那座油漆一新的風雨橋上看見他的,從散散落落乘涼的人里一眼認了出來。杜兵避在一根廊柱后面,唯恐自己會太打眼了,事實上,是對方太打眼了,看見他的剎那杜兵定住步子,眼睛閉了下才睜開。他根本沒想到會遇見他的,他胖了,樣子倒是沒大變,他左手是位二十來歲的女人,右手長凳上擱著本厚厚的書,兩個人安靜地坐在那里,女人長相也很安靜,低眉順眼,溫良的態(tài)度。他們沒注意到他。杜兵轉身趴在欄桿上,橋下是淺淺的流水和一群鳧水的鴨子。他站起來,拍了拍書,她也站起來,兩個人不緊不慢地朝橋下走去。杜兵咽了口吐沫,把便帽撂在護欄板上,緊走幾步跟著下臺階,走了一小段后在土路上定下來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在陽光里瞇起眼睛狐疑地打量杜兵。
“你好?!倍疟兄數匦π?,臉上肌肉卻活潑地抽動了下。
他們看著他。
“還認識我吧?”杜兵等等又說,“八八年冬天我們見過面?!?/p>
他的右手撥動著書頁,好像翻動過往的記憶,一張干銀杏葉掉了出來,“在哪里?”
“我們把你帶出去的,在鄉(xiāng)政府,二樓。
兩道眉毛往當中聚攏,嘴角朝上翹了翹,“你是誰?”
他說了他的名字,還說自己曾在區(qū)派出所工作。
“我不認識你。”
“我只是想問你是否還記得這回事,”他提醒他,“大雪天,好大的雪?!?/p>
“時間過去得太久了?!?/p>
“但是一定會記得的對吧?”
“為什么一定記得?”他說,“我記不得了。好多事我都記不得了?!?/p>
他記不得了,他說記不得了。他身上野生動物的膻味和許多年前一樣往杜兵鼻子和顛三倒四的肚腹里鉆,胃一陣咕嚕,口中泛苦。他開始覺得自己不該來,來了也不該上前搭話。
“那次你幾乎丟了性命……”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第一次咧開嘴笑了,他瞅了瞅腳下短促的黑影子,好像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這么久了,我們不都很好嘛?!?/p>
“很好?!倍疟四槪押顾υ谀嗦飞?。他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杜兵八八年春上到白沙區(qū)派出所的,知曉他的名頭也是那一年,他全名霍元全,諢名“大麻子”。杜兵來之前的幾年區(qū)里對他的抓捕行動不下十次,好幾次還是有代號的大行動,電閃雷鳴暴風驟雨之類的,結果看起來像是光打雷不下雨,有一回槍子放得和雨點一樣多,還是讓他躲過去了。一直要求活捉,三番五次無功而返,身心俱疲,不是一般的遭罪,見到尸身也算有個交代和了斷。但這事門都沒有,瞎子追老婆,越追越遠去的。到后來也心灰意冷,縣上放狠話日娘下來才去一次。屋檐村天遠地偏,山高林密,和張家界接壤,人不落地在樹上就能跳過去。張家界那時是沒人知曉的蠻荒之地,叫大庸,區(qū)里和大庸方面聯系了一次,部署警力和民兵包圍了方圓二十里,見著麻臉就抓,要抓的大麻子還是漏網了。另外,抓錯人被人日娘也是沒辦法的事。八三年三十夜幾個抓捕的警察被他誘到捕野豬的大坑里,夾子取了,要爬上來卻很不易。最受傷的還是所長本人,每一次行動里都有他,晚近一次抓捕中大麻子從樹上丟下的石頭砸到他右邊身子,耳朵縫了針還好,后遺癥是持槍的手平端起來就一個勁打顫。不是一般的顫,杜兵親眼所見,是花枝亂顫,胳膊里藏著個促狹的小鬼在肆無忌憚地嘲笑呢。轄區(qū)內有這么個陽剛的大麻子,他真是抬不起頭,衰得不像個樣子。因為這個事他絕了調動到城里去的心思。先前向上面嚷過,鄭重地打過報告,報告還沒簽下來老百姓的意見又上去了,結果可想而知。
除了那只親眼所見會笑的手,其余杜兵都是聽說來的,他認為有的難免言過其實和神化了,比如說大麻子在樹葉上行走如履平地的輕功,了不得的縮骨功夫和神乎其神的巫術。好像把他說成神仙或者接近神的人,一次次無功而返的追捕和遭受的苦楚就可以忍受,情理之中,犯不著耿耿于懷羞愧不安。其實大麻子并不是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強盜,怎么說呢,大家都相信他有一套或者不止一套的邪術,拍拍姑娘家的肩膀或者把床下的鞋子調換個位置,要不隔山打牛默禱口訣姑娘家就跟他走了。關于他最懸乎的描述是這樣的:他在前面走,后面跟著幾個姑娘,一根線連著似的,他站定手持一支狗尾巴草或者鮮艷的野雞毛拂過她們凹凸有致的身體,姑娘們則在山梁上一排躺下來。這個說法和當地流傳的“趕尸”有異曲同工之處,杜兵是半信半疑的。也有人說他會的只是幾套跑江湖的魔術把戲,張手往天上一抓就是一塊錢,再一抓又是一塊錢,一塊又一塊羨煞人了,跟他走的大多是好吃懶做異想天開的姑娘。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反正不是這樣的姑娘就是那樣的姑娘,許許多多姑娘被他誘拐走了,這個是事實。這些姑娘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沒人能說出個準數,因為他的活動范圍不限于白沙區(qū),周邊大庸原古坪松溪橋李家壩的鄉(xiāng)野無不留下他的特別氣味。他不是皇上,他連個正兒八經的老婆都沒有,家里人除了老父親就是個小兒子。比較可信的說法是這些姑娘經他轉手介紹給光棍漢,收取不菲的介紹費,大抵如此吧。拋開當地民眾的情緒不說(這當然是拋不開的,傷心的父親和怒火中燒的單身漢——這個群體的火本來就很旺——意見很大),按法律條文這是必須繩之以法的犯罪行為。那時刑法里有流氓罪,多談幾次愛可能就流氓了,如果做了,那就等著法律來把你做掉,而大麻子的罪行顯然已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步。據郝所長言之鑿鑿的說法是八三年嚴打中如果活捉,當即會綁縛刑場正法。杜兵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但是在他工作的那年人們已經不大相信能拿大麻子歸案。他像神仙一樣活著。
在鄉(xiāng)下枯燥的生活里他是讓杜兵印象深刻的人物,他甚至在夢里見到大麻子在天上飛,人面鳥身的形象,這樣臉上的麻子叫雀斑更適合些。紅臉膛,陰鷙的直鼻,眉毛梢下塌,呆板的不動聲色的眼睛,慢條斯理地拿尖喙理羽毛,接著倏地一口擄走女人。杜兵端起槍讓他知趣一點,如果不想渾身上下都是麻子。大鳥視若無物,懶洋洋地展開羽翼,垂直飛升,陰影垂下來,飛走之后陰影依然籠罩,和混沌的夢境摻和在一起。在夢里杜兵會把這只大鳥和自己養(yǎng)的鳥搞混淆,他養(yǎng)得有一只鷂子,灰色的羽毛,他叫它小灰灰。區(qū)所的單身宿舍只有一間,拉撒都在操場邊的公共茅廁,他與鳥共居一室。鷂子棲息的木杠架在東頭,他的床在另一頭,所以他半夢半醒間坐起身叫喚:小灰灰是你嗎?
沒有回答。他又滑入黑甜鄉(xiāng)里。這樣的夢,這個人本身還不至困擾到杜兵。他是警察,他也沒有女人,在一次可怕的車禍里失去雙親后他習慣一個人過,在鄉(xiāng)下悶得慌孤獨得要死,他也不多和人接觸。他對生活沒有太多的想法,有的話也看不出計劃和實質性的舉動。他常窩在房里打譜學棋,要不屁股后面插本閑書到溪邊或者林子里轉悠,帶著他的小灰灰。有人背后也叫他神仙。
八八年歲末的那次行動不是專門為大麻子。張家界名聲出去后紅場鄉(xiāng)境內也振奮人心地發(fā)現了一個偌大的溶洞,政府調了些電纜線材之類的進去把洞子準備開發(fā)出來,施工前卻被盜了。主要是這個事。這個案子縣局開吉普212下來直接負責抓,區(qū)所配合。紅場鄉(xiāng)隔區(qū)公所大約七十公里,路不大好走,去一趟不易。派出所幾個傾巢出動,還有區(qū)公所的司機張摩托。當時區(qū)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輛長江牌750邊三輪摩托。
盜竊案的偵破特別順利,機緣巧合,縣局一下來立馬給人綁走了。這個案子壓力也是很大的,好像全縣旅游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和張家界能否一爭高下全系于失竊的電線。后來的事實證明不是這樣的,通電后縣里請了記者攝影師宣傳,交通太過不便,零零落落來了些游客,門票錢還不夠電費,供電部門拉了閘,茍延殘喘到第二年這個事業(yè)終告夭折。不過當時因為順順當當抓了盜賊,覺得是個好兆頭,另一方面,縣局的兄弟自命不凡,明里暗里沒把基層的當回事,區(qū)所多少有點憋氣,加上聽到消息好像大麻子在村里露面了,大家蠢蠢欲動還是想做點事情。郝所長一開始嚷嚷要抓大麻子給那幾個長狗眼睛的瞧瞧,等到氣氛起來,又打起退堂的小鼓,斟酌消息的真實性,提醒把困難要考慮充分。張摩托本來一包子勁,開始擔心邊三輪能否跑得了那段路,他眉頭緊鎖,好像這是頂頂重要的事。
教導員吳軍堅持還是進去打個轉,總不能白白進來一趟。他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關鍵時刻知道如何用戰(zhàn)鼓把退堂鼓壓下去。他說我們和軍隊是一樣的,這個軍隊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他說領袖語錄像是說自己的話,他總算是說話了。一路上他不言語,枯著臉獨自抽過濾嘴香煙,不給大伙散一支,大伙也不招惹他。他三十七歲,隔壁辰溪縣人,去年到的白沙,部隊復員后不知走的那條關系分到這里。他妻子上個星期二不見了,派出所當成案子找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應該是看到了妻子的信或是什么,只身跑到縣城,待了一天一夜憔悴不堪地只身又回來了。郝所長問過他要不回辰溪找找看?他說已經去過了,而且她不是辰溪人。大家知道她是北方的,但是總不會跑到北方去吧?他們在部隊成的親。他妻子三十不到,看模樣才二十出頭,像姑娘一樣。他妻子仿佛就是他的孩子。他們沒有孩子,也沒人看見吳軍虧待過妻子,不過大家都看見他的確喜歡小孩,男娃也好女娃也好他都要接到手上抱一抱親一親,親臉蛋還親屁股蛋蛋,時常買點糖果和小玩意什么的。他們夫妻都說普通話,盡管本地話他們能很方便聽懂,自打她不見了之后他并不普通稍顯特別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不是孤僻乖張的人,只是……只是現在大家也不能肯定了。他有一雙細長柔和的眼,但現在冷不丁看過去里面的光讓人心驚呢。
冷了一小會場。郝所長問杜兵有何想法的時候他說聽你們安排。
“你不是很想抓住大麻子嘛,”吳軍說,“你不是說要親手生擒他嘛?!?/p>
“這次進來,郝所長和我說就是抓大麻子來的,”杜兵說,“我一直以為就是這個。”
郝所長講的是進紅場辦案子,紅場除了大麻子誰能想到別的人物呢。
“而且說是辦個大案。”杜兵說。
“我錯了嗎?我說錯了嗎?”郝所長攤開雙手,“聽毛主席的,按最高指示辦。當年背語錄我就腦殼痛,書讀得少,記性還壞?!?/p>
吳軍登地站起來,馬上要行動的樣子。
“看大家運氣了。”郝所長說,“好事不在忙中,食堂吃了飯消消停停再出發(fā)?!?/p>
屋檐村隔鄉(xiāng)政府約摸三十里地,和牛走出來的路差不多,極其糟糕,顛簸到村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張摩托邊跑車嘴里邊跑車轱轆話,他愛摩托比莊戶人愛耕牛還狠,經常能看見他在區(qū)里籃球場邊給老婆擦身子般擦車,他們看起來就是這種關系。一段漫長的上山路跑得吃力,不忍看這兩口子的苦相,郝所長帶隊下車抄小路,讓張摩托獨自開車。再次會合后張摩托眉飛色舞地帶來個好消息。“大麻子真的在屋里?!彼飞嫌鲆妭€往外趕的村民,散了支煙,裝成專門為新近發(fā)現的溶洞而來的(這話倒是不假),煙燒了一半才漫不經心地往主題燒,“聽說你們這有條人搞堂客蠻厲害?”他轉述時顯然覺得自己蠻厲害,因為村民說確實,這兩天還才看見他回來?!奥牭竭@話我心兒狂跳,夜頭搞不搞他?”
“搞不得的,那搞不得的,”郝所長用力地擺著殘廢的手說,“夜頭太不安全,要是爬上樹丟巖頭搞不好取人命,我不能再讓你們吃這個虧?!?/p>
“我許他爬上樹的機會都沒有?!?/p>
杜兵也想夜里行動,迅雷不及掩耳,像抓那個盜賊一樣就好了。
“情報也不一定準確,進村摸清楚了再說?!?/p>
“隨便你們怎么搞?!睆埬ν惺艿搅藗Γ洁熘磦?,“抓大麻子你們經驗豐富。”
下山前擔心暴露目標,郝所長要求把車燈滅掉,張摩托在這方面有話語權,氣鼓鼓表示搞不得,搞不好車毀人亡。折中后滅大燈,開小燈,其中一個小燈用抹布裹住,追求夜行人打電筒走路的效果。吳軍說與其這樣還不如干脆打電筒照亮,他有把三節(jié)油的電筒。
摩托直接開到山下村口霍三家院子里的牛棚藏起來?;羧瓉碓趨^(qū)里放過電影,回村后在村委做治保主任,跟郝所長有交情,工作上也有聯系,當夜宿在他家?;羧槔刈隽藥讉€菜,他不能確定大麻子是否在家,不過大麻子的老爹最近病得重,他有可能是回來了。他是個孝子?!懊魈煳医o你們打探打探,先喝酒,明天再說?!焙滤L表示光吃飯不喝酒,中午才喝,頭腦不清醒?!把蛱易泳?,甜得很。”霍三說得實在誠懇,郝所長說那就喝一點。后來還是喝多了。顯然,這個夜晚就這樣了。
杜兵先下席坐在火坑邊烤火,火把酒氣蒸到臉上讓人感到困乏。他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把稻草馬扎往后挪,裹緊棉衣。吳軍坐在他對面,火光跳躍在臉上。其余幾個還在喝酒。柴火噼里啪啦炸響,一根生柴末梢汩汩冒出白泡。他用腳尖把它踢到火坑里。
“山里面真冷,”吳軍說,“是不是要變天了?!?/p>
杜兵盯著搖曳的火光說火就是伴,靠攏點烘熱和。
“要下雪了,真下雪這條路出不出的去都是問題。”
“不會吧?”
吳軍抖抖肩膀,說這回應該是你第一次抓大麻子。杜兵說是,摸了摸干燥的嘴唇又說但愿是最后一次。吳軍說有信心會抓住他?杜兵說沒有信心就不來了。
“記住這一次,你會印象深刻的?!?/p>
杜兵不知道說什么好,“老天保佑,”他說。
“老天保佑,”吳軍說著把頭往前俯過來,幾乎到了火坑中間,“我會抓住他的?!倍疟戳怂谎?,提防別一頭栽火里,他顯然有點醉了?!八俏业??!彼终f。
杜兵說那就好,這些年也該抓到了。
“他神的很,他要是愿意就可以逍遙一輩子?!?/p>
“你認為他的法術都是真的?真的有那么懸乎?”
他從沒這樣說過,他是教導員,他只陳述已經發(fā)生的和事實證明了的。吳軍說世界太大了,沒法解釋,鬼知道呢,術業(yè)有專攻,大麻子的神主要在那方面?!安挥门?,他不是殺人犯,不會要人命?!?/p>
“我不怕,這是我的工作。”
酒桌上的人嚷嚷著讓他們再來喝一杯。杜兵站起身走過去。他怕喝酒,而且易醉,但是楊桃子酒微甜,好入喉,醉了也好打發(fā)這長夜。
是夜郝所長扯把楠竹躺椅到火炕邊靠了一夜,他習慣了,蓋塊灰得發(fā)黑的羊毛毯子,歪著頭和霍三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聊著就睡著了。杜兵和張摩托睡在廂房,吳軍睡的床是新鋪的,沒半個時辰他又回到火炕邊,從火炕里抽一截柴火,湊到嘴邊點著煙卷。風呼呼地在屋外奔跑,撞擊屋檐下的玉米棒子和窗戶紙,有那么一會風好像鉆進屋子,那是郝所長的鼾聲,舉重若輕有板有眼,換氣的當兒像是吹緊急集合的哨子。
第二天起床吃完早中飯霍三找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瘦男子,杜兵驚奇地發(fā)現他左肩上是頭鷂子,手上提個竹篾織的鳥籠子,里面蹦跳著一只竹雞。他是找來的探子,霍三叫他火娃子。郝所長端詳一大一小兩只鳥,然后才把視線放到那人身上。“這是搞什么名堂?”霍三解釋說大麻子喜歡這個,到時也有個話講?!斑@個好,”郝所長拍拍火娃子右肩,鷂子一個趔趄,披出半扇翅膀,復又立穩(wěn),“這不是你的鳥嗎?”郝所長指著鷂子對杜兵說,“你看看。”杜兵說他的沒這么大?!霸谖铱磥矶际且粋€樣子,深山出鷂子,深山出鷂子?!焙滤L嘖嘖著想感慨點啥子,還是沒說出來。張摩托湊上來嘻嘻哈哈說郝所長你就是深山的鷂子,統領方圓二百里的武裝力量?!霸缍暾f我信,現在……”郝所長舉起那只不大好使的手,“現在我還能一掌拍死你信不信?”張摩托從背后箍住郝所長說我的老爺,那你們就得走路出去,你還真以為是鳥會飛……
杜兵注意力在鷂子身上,“這長得驃實,有多大,兩歲?”
火娃子點點頭,“還湊合,捉麻雀喜鵲是把好手?!?/p>
杜兵不看鷂子的眼睛,雖然是猛禽,它們并不習慣和人對視,它的臉上有很大一塊淚痕斑,灰色的毛,胸脯是白色的。他攤開五指輕輕地用手心摩挲羽毛。鷂子歪過頭瞄了一眼,鎮(zhèn)定地心安理得地又偏過頭去。
他們交流了下鷂子的飲食起居和訓練心得,杜兵有時不得不弄點田螺和蝙蝠喂鳥,或者趕場時稱點牛肉?;鹜拮优紶栆矔o鳥喂點牛肉,明年春天準備訓練抓野兔子。
郝所長過來和探子又交代幾句,霍三說我都和他講了,放心,腦瓜子靈泛得很。
約摸兩個小時過后探子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是大麻子的確在屋里,而且竹雞給他了。
“好,這個好?!焙滤L說,好像竹雞是精心安插的內應。他又問,“他要竹雞搞什么?”
他說大麻子他爹不好,應該是給他燉湯。他爹和小兒子都在屋里。杜兵把火娃子的鷂子鳥用胳膊接過來托舉著,一邊聽他們說話。吳軍伸手摸了摸鷂子,鷂子歪起頭睥睨他。他神色灰暗地提了下鼻梁,“給我看看這鳥?!倍疟t疑了下,胳膊斜了斜,讓鷂子移到吳軍的胳膊上,這鳥翅膀披散開,笨拙地站穩(wěn)。
“你的鳥呢?”吳軍問杜兵,杜兵說丟在城里的。
“誰照顧你的鳥?”
杜兵說沒事,幾天沒人照顧也死不了。
鳥人說他是一天都不能離開這鳥,因為最需要照顧的就是這種鳥。
“所以才這樣笨拙?!眳擒姼觳捕读硕?,很滿意地看著它的笨拙。
杜兵看著鳥說很快就會回去的,他不擔心這個。
“你家住在城里哪里?”
“爹娘過世后我就沒家了?!?/p>
吳軍沒哼聲,端著胳膊朝院子里去?;羧⒘巳?,張摩托喜滋滋地吧嗒著煙卷說這回相信情報準確了?郝所長說狗日的。張摩托說抓住了可要給他記功,到時別認不得人一條道就奔城里去了。郝所長說跑不了的,進城少不了他的摩托送。張摩托要求賠他一瓶花露水,因為車當牛使,就把它安排到牛屎堆里,搞得真好。郝所長說幾個研究下怎么弄,該行動就動起來。張摩托說現在就動手嗎?郝所長說霍三算你一個,你也跟著去。正說著院子里傳來一聲瘆人的叫聲,屋里的人怔了下,好像等待下文。火娃子鳥一樣撲扇出去。
吳軍站在山墻邊一小片陽光地里,他伸張出來的手背上有道紅色的血印子?;鹜拮佣追诘叵?,捧著大鳥,抬起頭的時候大家能看見他大眼睛里夾著眼睛水。想說話,但是脖子就像是折斷了,很快大家發(fā)現是鳥的脖子折斷了,明顯的是,他的喉嚨淤塞了,臉漲得通紅,喘不過氣來。
霍三蹲下去籠住鳥人的肩膀安慰他,火娃子把斷了脖子的鷂子抱在胸前,閉著眼睛,眼睛水刷刷地往外淌。這時杜兵才覺得火娃子是個小孩子,盡管他說到鳥都是談論小孩子的口吻,但他還是小孩子。他嗚嗚地哭出聲來,甩開霍三的手站起來沖吳軍哭哭啼啼,說怎么要殺他的鷂子,他從小養(yǎng)大的鷂子?吳軍低著頭什么都沒說。沒人說他,也沒人問他手上的傷。他站了半晌說他賠償一切損失。郝所長枯著臉湊過去大氣地表示逮住大麻子后獎他一百塊錢。
“我要我的鷂子,我要去找大麻子,只有他可能救活過來?!?/p>
“盡說蠢話?!被羧f,“都回屋里去?!?/p>
“就算鷂子賣給我們了,你說個價?!焙滤L說。
“賣你媽的個×?!兵B人哽哽咽咽含含混混地說,好像要背過氣似的。霍三把他抱了起來。郝所長的舌尖飛快地舔了下胡子,咽下這個給他的耳熟能詳的粗口,短促地嘆了口氣。
杜兵感覺很糟糕,不知道會怎樣收場。等他們都進去了他還站在外面。山墻上的枯草在稀薄的冬日下搖擺著。
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不可收拾,應該是霍三的威信起了作用。鳥人沒再說要去找大麻子,杜兵進去的時候聽見霍三對他說我們兩清了,你再不欠我的?;羧终f,人抓住后那一百塊錢也歸你。郝所長連說幾聲要得要得。
火娃子抱著鳥,眼睛茫然散亂地飄浮,然后又回到胳膊彎里的鳥。
“好了,別難過。”霍三說,“就這樣了?!?/p>
事情也只能這樣了,他眼神收回來后樣子像是想通了?;羧阉麕С鋈ⅧB處理,也許是丟在屋后那條小溪里面。屋后和依憑的大山間有條小溪。吳軍準備跟他們出去看一看,但是霍三拒絕了他。他站在門檻上。
“你是搞什么名堂?”等他們出去后郝所長生氣地質問吳軍。
“我發(fā)夢癲的?!彼靡粫耪f話,他的普通話像是從遙遠的夢里趕過來的。
霍三一個人回來的。他在院子里的石塊上刮鞋子上的泥巴。郝所長說沒事了?霍三說沒事了。郝所長說那娃兒不會跑到大麻子那里去生出什么事吧?;羧f不會的,他是我的人,聽我的,我叫他回去休息了?;羧涯_在地上頓兩下進了屋。吳軍咬著煙卷正站在火坑邊上。
“你也去睡會,”他走到吳軍面前,看了看才說,“你的樣子就像好多天沒睡了?!?/p>
“我睡不著?!彼f,他沉默了會,又點了點頭,仿佛僵持片刻之后的妥協,他說好的。他朝光線晦暗的廂房走去,大木床搖窩般吱吱嘎嘎,然后很快是鼾聲和竊竊私語般的磨牙聲。他們幾個靜靜坐在堂屋里?!八谷徽f他睡不著?!被羧f。
“沒什么,”郝所長說,“他老婆不見了,跑了,”他停了下又說,“你應該能理解吧?”
霍三臉紅了,“我不能理解,”他粗著嗓門說,“我只是在山上趕過三天的野豬?!?/p>
“輕一點,”郝所長嘿嘿笑,“你對大麻子放過黑槍,我知曉這個。”
“都是誰編排的鬼話,我這樣做你還難道不把我抓起來?”郝所長說應該打死他,打死了就好了?;羧酒鹕恚斑@是你的事,我和這個沒關系?!?/p>
“你是治保主任。主任!”
“我管下家長里短,雞毛蒜皮可以,我管不了神仙?!?/p>
郝所長悻悻地不言語了。歸根結底這是他自己的事,念及這個他就心煩。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不想管事,說不出的疲乏。他看著堂屋里的領袖畫像,長嘆一口氣。
“這都叫什么事,吵吵嚷嚷念著語錄要進來抓大麻子,現在準備去抓人,這狗日的在毛主席眼皮子底下困瞌睡了?!?/p>
杜兵從院子后門溜到屋后的溪邊,灰色雀兒不時飛快地從細微的溪流上掠過。溪那頭有條小路通往山上,山勢陡而高,山麓滿是枯黃的萎草和低矮的灌木,再上去是板栗木和茂密的松柏樹。他從溪里突起的石塊上跳過去,十分鐘后到了山腰。風在樹葉上沙沙細語,遠處一頭牛在哞哞叫喚,他撥開雜草,干枯了的荊棘和上面的冬日陽光尋找遮蔽的隱秘小徑。這方面他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區(qū)所附近的山是他每天清晨跑步的場所,食堂敲鐘才下山,上午待在所里,下午則又到山上游蕩。有時帶書,有時是鷂子鳥,有時什么都不帶,有時則超乎想象。幽暗和微光交織的山林給他幻想和滿足,當他躺在作床的軟草上,仰面癡癡呆呆看著無邊無際的天空和一片片的游云,他會一直看到看不下去,沒有距離為止,好像云是很方便地踏入另一個世界的軟梯,從那里到哪里都可以達到。他的鷂子尚未長成還不足以飛得很高很高,他在電視上看到動畫片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幻想著有一天他和他的鳥一起飛翔,耳邊清晰聽到翅膀刮過空氣的震顫,自己的震顫,甚至能看到皮膚上起了細細一層雞皮疙瘩。小鳥從草叢間倏忽躥出來振翅飛到樹林里,風帶著寒意。他一氣爬到山頂,站了好一陣,然后找個草窩子抽了兩支煙。他在山上消磨了好一陣,下去的時候小半盒煙已經抽光。他把煙盒揉成一團,想想又折開疊成一架三角形的飛機,用力擲了出去。他對著空曠的天空忽地大聲喊起來,叫了一半趕快收聲,這是不合適的。他飛快地朝山下跑去。
入夜正式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沒喝酒,不能喝酒,壯行酒也不行,提都不要提。吳軍一覺睡到天煞黑,他問霍三討要公雞應該是飯后在屋檐下清冷的夜色中說的,他說能不能幫他找只公雞?;羧虺蛩f沒有公雞,有一只是準備留著抱小雞的。意思是有公雞的話小雞才有得抱。吳軍還是懇求想想辦法,他拿出一張十元錢的票子?;羧f要公雞作什么用?伙食不好酒喝得不暢快還是別的什么事?當然不是這個,此行是來抓大麻子的,他要公雞也是為的抓大麻子。公雞能幫上什么忙,它一唱歌天下就清白了?殺了帶翅膀的大麻子就飛不脫了?另外,這夜里哪里去找一只公雞?吳軍說他需要雞血,公雞血?;羧f你相信這個?吳軍說死馬當成活馬醫(yī),能派上的就派上,能試下的就試下。他吃飽了飯,睡足了覺,說得無動于衷,霍三反而心跳了下,好像被人揭了傷疤?;羧f過他不能理解,他很想再說點什么,嘴唇張合幾下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默默地接過票子卷在手指上。
“幫我把雞殺了,血留著用,肉燉著大伙宵夜?!?/p>
一顆星星掛在天角。屋里的火很旺,火坑上掛的熏肉的油不時滴落在柴火上。其余幾個人在火坑邊打“跑胡子”牌,杜兵把細長的紙牌很不自在地捉在手里,他幾乎不會玩牌,打牌仿佛打卦。他一直在輸。他撥開牌面上跳動的火光,輕輕放在黝黑的桌面上,這時他聽見公雞在黑夜里的一聲鳴叫。
“天是不是要亮了?!倍疟f。
他們沒睡,圍著火坑邊坐了一宿。誰也不知道吳軍把雞血灑到村落的哪個疙瘩角落。他從外面回轉時棉衣打濕了,坐在火坑仿佛坐在澡堂子中,蒸氣繚繞。他把衣服脫下來罩在腿上。雞燉得差不多了,郝所長謝謝他的雞肉。他說還以為會把大麻子帶來,那樣真得好好謝你了。吳軍沒說話,不過看起來心情不壞。郝所長繼續(xù)說,不要單獨行動,不要出什么岔子,我知道一個人也得戰(zhàn)斗下去,但是我們是一個集體。吳軍說他知道?!澳闶墙虒T,應該比我知道更多些,我現在上了年紀,我話多?!睆埬ν姓f吳教你是搞迷信活動吧,但這不是班門弄斧啊。吳軍說他就劈那幾斧頭,算是鍛煉身體好不好?;羧f來來,看燉得如何??曜佣忌炝诉M去,大家說不錯不錯,然后舌頭另有重用,只聽見吧嗒吧嗒的聲音了。
宵夜后郝所長把大家聚攏過來,從火里抽了根燃燒的柴火往灰中一捂,當大鉛筆在地上布置計劃和戰(zhàn)斗方案。郝所長沒去,他沒在計劃和方案里面,他說等待好消息。這么多年來風里來雨里去,加上澆在當中的酒,他身子骨大不如前,還有那只手,怎么說呢,也只能拿拿鉛筆了?;羧蛷埬ν许斄怂娜?,不然人少了,所長這樣分量的人物當然要兩個人才頂得住。張摩托不光頂郝所長的缺,還要求頂他的槍,郝所長不依,最后考慮到他的積極性,把子彈空出來給了把空槍。張師傅怏怏地接受了,他的任務不是打槍,而是腰上纏一捆棕索子,到時候好綁人。
天將亮未亮的時候四人出了門,早上好大的霧,三丈以外都看不清楚人,遠遠只聽見零星的狗吠。大麻子的屋獨門獨戶,在一處山凹里面,和周圍的人家要隔上半里地左右。吳軍和霍三先前抓捕過大麻子。他們沒走正路(為了避開狗),從山腳繞了段,斜插過幾隴田,翻越道有些高度的土坎過后吳軍示意慢些,已經隱約能看見大麻子的老屋了。貓著腰又走了一段,隔老屋幾十米遠的地方大家在滿是露水的草棵子里潛伏下來。屋前是塊光禿禿的平地,屋后是山。狹長的老屋在白色的霧罩里安靜得像是座空城。候了片刻吳軍讓杜兵和霍三摸到后門守好,有情況鳴槍為號。當然,張摩托的槍是無法鳴了,他纏著繩子提著槍跟在吳軍屁股后面,躡手躡腳地像只懷孕的狐貍一步步靠近目標。
戰(zhàn)斗計劃是能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屋就直接抓捕,不行就埋伏好,待里面人打開門的霎那撲進去。杜兵有點尿急,和霍三說等他方便下再行動。他弓身溜到二十米開外才立直身子,找著棵榆樹淋在上面。抬頭突然一個麻臉男人提著水桶從霧里已到了面前,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杜兵麻利地抽出槍對著他說不要動。麻臉一動不動地怔怔地瞪著他,這時候傳來啪的一聲槍響,水桶從那麻臉的手里掉到地上,麻臉咕嚕趴下來,這時又是聲槍響,杜兵一下知道搞錯了,連忙丟開地上的人撒腿朝大麻子的屋里奔去。屋前屋后的門洞開著,黑咕隆咚的,循著聲響他很快看見一個男人被霍三和吳軍的槍逼到堂屋左下角,那男人腰上綁著棕索子,正是張摩托。張摩托自然不是變節(jié)投敵,他不幸被劫持了,脖子被一條臂膀扼住還不夠,太陽穴上還頂著槍管。那是郝所長的五四手槍。大麻子的臉藏在他后面,一聲不哼地對峙著。張摩托看起來像是作繭自縛,其實和這個沒多大關系,他現在的困境是脖子扼得太死,喉嚨里滾著喑啞的聲音。吳軍說他不是公安,只是個開車的,別傷著他。大麻子的臂膀扼得更緊,因為張摩托一點聲音都出不來了。廂房那邊有點動靜,一個老頭子左手扶在門框右手箍著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念著兒啊兒。大麻子說爹不要過來。
“把你們手上的家伙收起來?!彼f。吳軍緩慢地把槍插回到腰上,然后舉起雙手,往前跨了一步?!安灰^來?!贝舐樽影褬尶诔蚯懊?。
“放開他,我過來,”吳軍平視著,過后又勾下頭來,好像很愧疚,“我答應他爹別出事的,他只是個開車的?!闭f完他又往前面跨了一步。
大麻子說你想死就過來。吳軍盯著大麻子的腳輕聲說他真的想死的。話音未落縱身撲過去,扯住一條大腿順勢抱住,幾個人全沖上去,四個人抱腿的抱腿,擒胳膊的擒胳膊,很快滾成了一團,張摩托在邊上揉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把那個跑上前的小孩子推回到老人邊上。小孩大聲地喊爹。
大麻子終于在火坑邊被按住不得動彈,幾丈長的棕索子把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摩托騎在他身上打死疙瘩。確定綁好后才把他從地板上扯起來,衣架子一般立著。
“開槍啊,你怎么不開槍啊,”張摩托說,“你一槍把我打死起來啊?!?/p>
事實上大麻子并沒有扣動扳機,這本該是對他的一個嘲諷和戲弄,他躲過了,但他還是被捉了。出乎意料,沒想到就這樣得手了。杜兵看著這個神仙,這個近似于傳說中的人物,一時幾乎接受不了。大麻子并不是他夢里的樣子,他和鄉(xiāng)下的普通男子沒有多大不同,寬肩膀,粗眉毛,短發(fā),身板結實,容貌敦厚正直(杜兵朝地上不大自在地啐了一口),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身上的腥膻和臉上的麻子。他只是大麻子?,F在被活捉了,捆得像個麻花。幾雙手把麻子絞成麻花,這真是和芝麻開花一樣幸福吉祥的事情。張摩托摳著繩索點著他腦殼又努力語重心長地說這就叫繩之以法,王法總歸是王法啊。大麻子的老父親胡子長到胸前的,全身一個勁地抖,天氣也真是冷,不止是冷,可以說很有些蕭殺了。他顫顫巍巍抓住大麻子的手掌說兒啊,這一去不曉得還見得到見不到啊,我的兒啊。大麻子低著頭(不低也得低了)抽吸著鼻子好一會沒言語,張摩托推他道,說完吧,說完了就走,早該曉得有這么一天的。他偏過頭說他爹怕是打不過今夜,能不能明天再押他出去。他說他是寧愿被捉也要給爹送終的,這是大事情。他這樣說話好像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事,他被推了出去,身上那股野生動物的味把漫天的霧氣都驅散了,又像是借著這股霧氣潮潮地彌漫,好一陣杜兵幾乎都沒呼吸。剛出門孩子奔出來大聲叫“爹”,大麻子扭過頭說爹過兩天就回來的。張摩托細聲細氣地湊近說莫騙小孩,你今天夜頭就能回來的。沒有人理會這話,突如其來的巨大成功讓大家有了種嚴肅和莊重。杜兵和吳軍架著大麻子胳膊,霍三在后面提衣領,張摩托擔任警戒。幾把槍都扯出來的,單手提著,威風凜凜往回趕。張摩托央求杜兵換換槍,杜兵不方便也空不出手打他臉,遂了他愿。起初放的那兩槍起了效果,村里人聽到動靜開始圍上來,越聚越多,又有新人籠上來,走了不到兩百米,幾乎成了夾道相迎。吳軍下命令,“小張再放上兩槍?!睆埬ν谐藗€諾,揚起手朝天就是兩下,平常叫他小張他是不高興的,現在他的臉正兒八經。人越來越多,到后來應該是全村人都出來了。那么冷的天,大清早的,老天也給面子,霧氣不像開始那樣濃。當時給人的感覺在戲的末尾,路的盡頭,就會驗明正身砰砰兩下,一個高潮。
還沒走到霍三屋門口,郝所長披著棉衣趿著布鞋撥開人群鉆進來,一把提住大麻子的領子,他們配合著停下步子,大家都停下了,“大麻子你也有今天啊,老子布下天羅地網,看你往哪里逃,老子現在就一槍崩了你?!彼皇职褟埬ν形赵谑稚系臉寠Z了過去,一手松開提著的衣領,猛地上膛。反應最快的是吳軍,搶上去把槍口朝下壓?!澳獢r我,莫攔我……”明白槍里有子彈的郝所長身體僵住,臉登時白了,“狗日的,死到臨頭還想害老子,”當眾又不好多說,眼睛瞄著張摩托,大聲吼道,“你自己說你該不該死?”
大麻子終究還是插上了牌子。請木匠做來不及,張摩托將功贖罪從供銷社找了裝解放鞋的包裝箱,裁了塊紙板,郝所長執(zhí)筆手書:“萬惡的大麻子大流氓大女人販子霍元全”,胳膊傷了之后他字越寫越有味道,以致不忍在上面劃把大叉。摩托從牛欄里推到坪場上,幾個人將大麻子押上車。牌子兩頭串上繩子,像件蓑衣一樣披在背上?;羧w恤軍火有限,買了餅大炮仗丟在摩托斗里。摩托在村里游行一圈,開始爬漫長的上坡。
臨上車前郝所長撂下一百塊錢叫杜兵給霍三,霍三說吳軍已經給他了?;鹜拮右苍谌巳豪锩妗6疟h遠地看著他,不知是否走過去和他道別。他還是找了個機會走過去輕聲說,這次對不起,再找只鷂子,山上還會有的是吧。
火娃子呆滯地搖搖頭,說不會再養(yǎng)鷂子了。
摩托上坡的時候杜兵看見他依然站在原處,與黑壓壓的人群疏離開來,孤零零的一個人,身后是黃色的稻草樹。這是一個短暫的模糊的形象,當時他亦不以為意,因為很快過去了,但是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這個形象越來越清晰,就像日光之下從水里蒸騰而出,凝結于空中栩栩如生的云彩,讓他眼睛生痛。當他望得太久,他會覺得是自己站在那兒,他看見的正是他自己。
回去的路上開始下雪,一開始是雪米子,劈里啪啦地打下來,還沒到鄉(xiāng)政府就飄起雪花,像是一個刀子嘴女人很快袒露了她溫柔的一瓣一瓣的心臟。大炮仗不時炸響,過年了一樣。但是過年也不會這樣鬧熱,無數人頭攢動夾道觀看的盛大場面不是每年都會有的。他們在紅場鄉(xiāng)狹窄泥濘的街面巡游了兩圈,張摩托掛起一檔,矜持而緩慢保持他自己以為的檢閱速度。大麻子面無表情地站在斗里,杜兵和吳軍在后面斗里,立在兩側,一人抓住一只胳膊,右手掌按在他腦袋上,牌子端正地垂在背后,郝所長不時伸出手撣去牌子上的雪花,杜兵注意到的一個事實是:鄉(xiāng)親們盡管興趣盎然表情復雜,但是沒有人上前,沒有鍋鏟糞瓢柴火棒棒,車子過處人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奇怪地保持肅靜,這種情景和在屋檐村是一樣的,仿佛大麻子是稀罕的動物或者不可及的神,他的過失是可以原諒的,綁在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索子只是彰顯力量的道具,而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是束縛不住的,就像他身上惡心的原始的氣味。
鄉(xiāng)黨委書記迎上來跟他們一一握手,給得勝回朝的將士親自挽韁繩般把車引入政府院子。鄉(xiāng)政府原來答應抓住大麻子補助辦案經費,郝所長提及這個書記笑嘻嘻地說這是你們的榮譽嘛。郝所長說你書記一言九鼎,非同兒戲。書記說好嘛,不過這次人抓了可要嚴懲,不然回來了是個大麻煩。郝所長拍著胸脯保證:我的想法是把他關到大沙漠里去,許他找都找不回來。
在去遙遠的沙漠前大麻子暫時關押在鄉(xiāng)政府二樓炭房,由民兵看守。他們早飯還沒吃,這頓飯吃得晚,但是豐盛。沒完沒了的酒,和酒一樣多的口水。雪一直在下,杜兵在坪場里踩了好幾回,測試雪的厚度,揣度天黑之前能否趕回去。不好揣度的是他們的酒杯,他不能把腳趾頭伸到酒里面去。他站在屋檐下,憂心忡忡地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寒意上涌,他回到辦公室大火盆邊坐下,毛皮鞋蒸出白汽,他迷糊了一小會,站起來準備到食堂去,走到過道看見摩托還在院子里他就停下來,手搭著樓梯扶手,往樓上走??词氐拿癖鴽]在炭房門口。他想可能吃飯去了。大麻子是沒得飯吃的,據說他十天半月不吃不喝關系不大??赡軙悬c冷,他穿得不多,盡管現在他守著一屋子的炭。杜兵放輕步子,躡手躡腳靠過去。他聽見有人說話,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嚇他一跳,他下意識拔槍,眼睛貼在門板上。
“我們都是快死的人,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我們都有機會?!闭f這話的是吳軍,一直是他在說話,普通話。他跪在地上,抓住大麻子的肩膀,“這是你我最后的機會。”吳軍搖了搖大麻子的肩膀,好像讓他清醒些,又好像僅僅試圖把他抓得更牢,“你懂得吧?”他甚至等不及大麻子的回答,“你曉得的,這對你不是難事,我只要一個女人,”他說,“我自己的女人。”好像過了好長時間杜兵才聽見大麻子說是他爹快死了。他又說棕索子讓他不舒服,有個疙瘩結得太奇怪。
“我很快會解開的。”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再快點對我們會好些。”
“你先和我說,我說話算數的?!?/p>
“你要信我,這個樣子我說不出什么好話的?!?/p>
吳軍遲疑了一下,很短的時間,他朝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勾下背去解反綁雙手的死結,打得太死,不得不俯下腦殼靠牙齒幫助,就像親吻背過身去的神的手掌?!昂昧?,我自己來。”大麻子身體揉了幾揉,從頭到腳的繩子掉在他腳底下。他邁出一步,把繩子踢開,他們互相看著,杜兵覺得大麻子可能會看到他,會奪門而出,他后退一步,屏住呼吸,站個樁子,對著門把槍端起來。沒有動靜,除了他的胳膊,和郝所長一樣的胳膊。他盯著胳膊,回頭望了望長長的灰暗的走廊,胳膊垂了下來。
“她叫什么名字?”
“什么?”吳軍馬上反應過來,和他說了。大麻子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立著,嘴里在默默地念叨,好像在思索從這個名字的寓意和愿望里找到肉體的路徑。過后撿起塊木炭,繞著吳軍的腳畫了個圈,在邊上又畫了個圈。兩個黑色的圓圈。雪花不時從破了的窗戶飄進來,落在鼓鼓囊囊的麻袋和散堆著的木炭上。大麻子突然頭湊在吳軍耳邊。杜兵連忙把耳朵換到門板上,過了陣他聽到吳軍的聲音。“我會找到的是吧?”
“我不能打包票,你要快一點?!甭樽宇┝搜鄞巴狻?/p>
“要是找不到我會再來找你的。”
“去找你要找的人,慢了可別怪我?!?/p>
“我恨像你這樣的雜種,”吳軍撥出槍,“下次讓我見到你會死人的?!?/p>
大麻子盯著槍管說他爹只死一回。他轉過身,拉開窗戶,抓住一片飛進來的雪花,“這是給他的棉被子,”他說,“下雪天困覺子舒服?!?/p>
“快走,你最好快一點。”
吳軍胳膊抬起來的時候大麻子還在。第一顆子彈炸響時杜兵的眼里只有迷離的雪花了。他飛快地閃到隔壁一間虛掩著門的小辦公室,頭伸到窗戶外面,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抬頭看天,這時又是一聲槍響,他的身子一顫,頭縮了進來。門打開的聲音,踢踢踏踏的腳步,吳軍在喊大麻子跑了。杜兵矮下身子,看著樓板紋理上的一個結疤,身子繼續(xù)矮下去,躲在辦公桌下面蜷縮起來,抖抖索索地把槍插回去。一紙公文被風吹到桌子下面,他抱住雙膝,緊貼著壁板,全身都在顫抖。整座樓很快都顫抖了,樓道里的大聲喧嘩和樓板咯吱咯吱的叫喚好像是他傳染的,這時他才想到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好像他能控制得住。
杜兵露面時郝所長漲著紅臉膛正呆呆地看炭房里那根棕索,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吊死的樣子。吳軍承擔了看守不力的責任,是他讓兩個民兵吃飯去的。他承認這個?!俺裕?,狗日的只曉得吃喝。一頓不吃會死人?”郝所長接著說了句很傷人的話,“在家里你做主,在所里面還是我做主,做主是要負責的。”他吸了口氣又長嘆出來,“老子是恨自己哎?!闭f完噔噔下了樓。吳軍束手立著,然后走到杜兵邊上,小心翼翼地從頭發(fā)上拈下張蜘蛛網。
“你在哪里?”
“沒在哪,”杜兵看著蛛網又說,“我在樓上?!?/p>
“你在樓上?”他用輕得只有杜兵一個人聽到的聲音說。
“我一直在樓上?!?/p>
“我不曉得打得那么死的結巴是怎么打開的?神了?!睆埬ν姓f。
吳軍面無表情地把蛛網從手指上彈開,提醒張摩托上午他說過大麻子夜頭就會回去的。
“我說話什么時候作過數?”張摩托忿忿地說,“你莫想拿我墊背?!?/p>
“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一個人承擔這個。”他偏過頭看杜兵,他們對視了會,他的頭又偏過去。“對不起大家了,”他說得又平靜又誠懇,“對不起?!?/p>
“不怪你,”張摩托猶豫了半會說了句體己話,“是大麻子太神了?!?/p>
“是這樣,是真的,”吳軍喃喃地說,“我不想再見到他了。別讓我再見到他。”
他沒再見到他。大麻子九二年被再次活捉投進號子和他沒有關系。杜兵知道消息后倒是猶豫著去了趟看守所,沒見著。大麻子因為止不住的吐血(送到醫(yī)院檢驗吐的的確是血)而被很快釋放??词厮鶕臅涝谒锩?,像那個吐法按說都應該死一次了。另外,大麻子的罪行已經不像當年那樣是確鑿無疑的死罪,到底是什么罪也說不好,民憤也不再是定罪的主要因素。值得一提的是,這之后關于大麻子的消息越來越少,仿佛漫長的青春期過去,青春痘或者別的什么躁動的痘子歸隱于真正的麻子里面,偃旗息鼓了。沒有人知道他多大,有誰會問一位神仙貴庚呢?算起來如今他應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差不多夠上神龕了。
四人連夜趕回區(qū)里,沒臉再待下去,該回家了。他們心情復雜地想起縣局年輕人抓到罪犯立馬往回趕是有道理的。胡子眉毛落滿了雪,一個個都成了雪菩薩,一路上土胚泥塑般都沒說話。有什么好說的呢?連張摩托都忍住沒憐惜車,男人吃了這么大的虧,那口子也只能默默分擔了。杜兵沒法趕回縣城的家,車只到區(qū)里。他的宿舍在二樓,小屋里除了公家的床,桌椅沒有別的家什,格外清冷。他在屋中間站了一會,脫下棉衣在內里加了件絨衣。區(qū)所距縣城五十五公里地,夏天是早上七點發(fā)第一班車,冬天則是八點,他沒法在這里過上一宿,他沒法等待,他告訴自己必須回家了。
夜已深沉,但并不是漆黑一團。窗戶里透出的微光落在雪地上,他瞅了眼二樓的燈光走上公路,仿佛雪也是有光的,他覺得他能夠走回去。他走了大約有四里地,路的兩側沒了人家,一邊是大河,一邊是大山。茫茫黑夜浸潤在白的雪中,世界晦暗混沌,和天連在一起,給人幻象。他幾乎跌到河里,抓住一棵幼樹才爬起來。他聽到波濤拍岸的聲音和一只寒鴉尖利的啼叫。他跪在雪地上,雙手按住膝蓋,閉上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些。他沒有辦法回家。他甚至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回轉。爬上二樓他看到吳軍屋里的燈光,他忍不住要咳嗽,拿著喉嚨又咽回去。他立在走廊上摸鑰匙,他想起門只是虛掩的,這時候對面的光傾瀉出來,復又暗下去,回過頭他看見吳軍正朝他走過來。
“你在做什么?”吳軍走到他身邊,用命令的口吻道,“到天臺上來?!?/p>
他徑直往樓上走去,杜兵猶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上了樓。平臺上積了很厚的雪,晾衣服的竹篙子和鐵絲粗大了不少,到第二天清晨上面會掛滿尖銳的冰凌。他們面對面站在平臺正中的儲藏室邊,呼吸攪和在風里。好一會他們都沒有開口,只有天地之間風雪的聲音。
“我在找你。”吳軍說。
杜兵等他說下去,他的腳濕透了。
“你都看見了,你知道?!眳擒娪终f。杜兵吸了口氣,感到微微一陣暈眩,他遲疑地回答道他不會說的。
“為什么不說?”
“他和你說了什么?”
“我不在乎你說不說,”吳軍猛地揪住杜兵的棉衣衣領,狠狠地按在儲藏室墻壁上,一字一頓地說,“你和我說她在哪里?”
“他被你放跑了?!?/p>
“我是說她,你他媽的我說的是她?!彼哪樢驗閰拹憾で?。
他機械地木訥地說他不會說的。
“我會殺了你,”他幾乎是在怒吼,杜兵的下巴陷在他提起的衣領里,“會死人的?!?/p>
他一言不發(fā)仿佛在等待那時刻,他的腳冰涼,涼得他喘不過氣來,半截紅色的絨衣露在外面。“我們有孩子了。”杜兵看著他的臉聲音細微地說。
他的臉逼得更近一些,差不多貼在他的臉上,好像在細細端詳。
“那是我的孩子。”他用同樣細微的聲音自言自語,很快又大聲地在杜兵耳邊喊出來,然后一把推倒在雪地上。
“我看你是瘋了,”吳軍指著他喃喃地說,“你他媽給我滾到屋里去?!边€沒等他爬起來吳軍又說,“等明天太陽出來我再和你說話?!?/p>
說完他下了天臺。杜兵掙扎著爬起來,他以為他還會上來,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他下樓打開房門,褪了濕衣服,拉過被子,拉滅燈,睜著眼蜷縮在床上。吳軍屋里的一絲光映到他的床角。他的濕衣服掛在那里。
他沒有睡著。眼睛一直睜著,睜著眼睛做夢,夢里面也是夢,天快亮時他從夢里面彈起來,很快穿上棉衣。院子里有嚷嚷的響動,幾個人圍在坪場的車棚邊,他走過去看見張摩托垂頭絞手坐在積著雪的木頭上,潮紅的臉大汗淋漓,他昨夜擦過后停在車棚的摩托不見了。有人把棚里釘子上掛的擦車的白帕子遞給他擦下手臉,這件遺物讓他回過了神,失聲痛哭起來,越哭越響,泣不成聲地詛咒大麻子。如果因為他擦摩托完全是給女人擦身子的做派就把摩托搞走的確過分了。可憐人混著眼淚,痰和鼻涕的潮濕聲音里能聽到“我又沒惹你,又不關我事?!敝惖能浽?。這時候天上又飄雪了。
杜兵飛快地爬上樓,吳軍屋里的燈亮著,被窩疊得方方正正,墻上的掛鐘嘎嘎地轉動,窗戶敞開,書桌濕淋淋的。他倒退著出來,飛快地轉身下樓。郝所長披著棉衣正往操場走,他說摩托在哭啥呢?摩托丟了?“我去外面找找?!倍疟f。他抱住胸脯向外走,仿佛出于寒冷,又仿佛是唯恐心臟會蹦出來自行沖出去,他把自己箍得很緊。出了院子他往縣城的方向走,甩開手走得很快,后來就是跑了,跑不起了又走。
這是他記憶里最蒼白寒冷的冬天,雪落在脖子上,化成水浸到背膛。跑跑走走了大約十里地一輛拖拉機捎上他。他給拖拉機手十元錢讓載到城里。車到望城坡時眼底白茫茫的城市顯得空曠而陌生。他跌跌撞撞一路奔到巷口,喘息著放慢步子,竭力讓自己走得穩(wěn)重,不至跌倒。屋門口的雪凌亂臟黑堅硬。他用鑰匙輕輕地打開房門,推開一扇扇門,風粗暴地穿梭著,嗚嗚地含混地咕隆。他念叨著她的名字,仿佛他也希冀在名字的寓意和愿望里找到通往肉體的路徑。一頭灰色的鷂子撲扇著翅膀飛過來立在他的左肩上,他把它拿下來?!八侥睦锶チ恕!彼f,“她到哪里去了?”它不是鸚鵡,沒法和他對白。他試圖在臥室里找到片言只語,床頭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地圖手冊和一把手槍。他拉開抽屜,把手冊掃到抽屜里。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把冰冷的手槍握在手上,卸下彈夾,里面有兩顆子彈。這是吳軍的手槍。他把子彈空出來攥在骯臟的滿是汗水的掌心里面。
那一天失蹤的有三輪摩托,吳軍和杜兵。加上之前的吳軍妻子。后來他們在家里找到了杜兵,在城郊苦藤鋪319國道線上找到覆蓋積雪的三輪摩托。但是從那天起另外兩個徹底失蹤了。杜兵沒有任何她的消息,他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無法相信。他們說好去新疆,她最小的姨媽在奎屯。他們的孩子藏不住了,不止孩子,他們不想再藏掖下去,這樣會瘋狂的,他覺得她美,愛她的臉龐,她的腳丫子,她的每一處,已經太瘋狂了。他莫名興奮又緊張不安,懷著巨大的責任又擺脫不掉負罪。他對這一切無所準備,在這方面他沒有天分和經驗,事到臨頭,唯有一走了之,走得越遠越好。他賣了積攢的紀特郵票,永久牌單車,十二英寸的日立電視機和老房子。他們本來準備等房子的尾款送到就走,他已經在山上和爹娘告別過了。接到郝所長抓捕大麻子的口信后他決定下去一趟,他不能就這樣輕巧地走掉。他隱隱覺得抓住大麻子這個神仙會減輕自己的罪責,能讓心里平穩(wěn)一些。這是一個機會,功過相抵,他甚至認為在這個時候接到這個口信是上天的安排。其實下去之后他就開始后悔,太孩子氣,太荒謬了。他不能這樣去做。他怎么能接受這樣的安排。而且她說了,他不能這樣做,不能把她一個人落在這里,“你怎能這樣做?”他和她說抓住大麻子他會平靜安心,他要抓住他?!澳俏夷兀渴裁醋屛移届o安心?這樣還不夠嗎?”
“不是這個,很快我們就會離開這里,永遠都不會回來了?!?/p>
“我也要下去,我要和你一起下去?!彼舐曊f。
“你下去做什么?”他說。
“我也要見上一面,這樣我會平靜安心?!?/p>
他看著她,她的臉像是在山林樹葉光影之下朝向他,仿佛起始一樣。他慢慢走過去摟住她,兩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她嚶嚶地哭了,他輕拍著她的背,細聲撫慰,說著說著也哭了,這樣反過來她又安慰他,濕噠噠的臉黏在一起。身體平靜下來她還是依了他。他說明天,明天后天,無論如何三天內他就回來。
他回來了。他一個人落在出賣了的準備放棄的房子里。還有這只準備帶走的鷂子鳥。他想上天一直想他孤零零一個人,這回又做到了,誰都能做到。他想他也做到了,但是他并不明白他做了什么,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坐在地上,機械地撫摩懷里的鳥,就像抱著一顆毛茸茸的心臟。辰光好像回到了送雙親上山后的那會,癡癡呆呆恍恍惚惚認為他們還會回來呢。
他把賣房子的錢退給了上門來的買主,他說單位的房子沒輪到自己。“你的意思不賣了?要在這里住下去。”杜兵說是這樣的?!霸趺茨軌蜻@樣,你說話不算數。你不是個男人?!倍疟f是這樣的。他看了看杜兵的臉色,搖了搖頭轉身走了。杜兵在沒有生火的屋里待了一天一夜,郝所長和局里的同志敲開門的時候并沒指望他會在家,他拿著門,露出半個身子,目光好像落在他們身后的某個地方?!澳銈冞@是搞什么名堂?吳軍人呢?”他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郝所長氣鼓鼓地說,“不過,我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彼D了下又說,“跟我到局里去,有些話要問你?!彼屔缘纫粫?。他拴上門,幾分鐘后傳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槍。他再次打開門,他們神情緊張地往后退了一步,兩個同事很快沖了進去。
“一只鳥,”鳥被提出來丟在正在融化的雪地上,杜兵瞥了一眼。大家都看到了,而且因此松了口氣。
“走吧?!焙滤L無限疲憊地轉過身,杜兵依然站在原處,“我還是不是頭了?跟我走,跟緊起來。”
他跟著他。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杜兵四十七歲,他九三年結婚,有一個女兒,妻子是二中物理教師。結婚前后的幾年里他立了兩次三等功和一次二等功,幾乎死去,一個視死如歸的孤膽英雄,在大會堂參加有國家領導人出席的表彰大會。或許因為這個后來他陰差陽錯做了副局長。對領導和下屬來說他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和妻子保持相敬如賓的關系,同女兒他話多一些,有時候女兒認為他的話實在太多了。她今年十八歲了,在長沙讀書,讀書不上心,她上心的事則沒少讓他操心,有時候他很不自在地感覺心的確痛得不行。他又覺得這一切都是自找的,所有的辛勞和憂心忡忡都是不必要的。暑假她沒有回來,他也沒說什么,說多了會爭吵,更重要的是,他懷疑對這個世界他比女兒是否了解得更多一些,能否給她有用的忠告和幫助。這么些年他幾乎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出去一趟也是勞碌奔忙趕死趕活,他仿佛還蜷縮在一張落著雪花和公文的搖搖晃晃的老辦公桌下喘息。
有時他會想起她,他們的孩子(他總認為那個從未謀面的人兒是男孩),過去他認為兩個失蹤的人遠走高飛了,去了遙遠的地方,有時他想得更近一步,懷疑他們是否走得更遠,是否還在人世。這只是一剎那的想法,很快從頭腦中驅除出去。局里為這事專門派兩個人去了一趟新疆,不是很順利,沒有消息,回程還出了點小事故。大家相信吳軍會回來,總會回來一趟,檔案啊,關系啊諸如此類。事情并不是這樣,或者說事情就這樣了。在他年紀長一些的時候他相信他們,他們三個都活著,在草原,帳篷,遍地牛羊,陽光充足和隔天很近的地方,就像杜兵和她原來想象中的一樣,為什么要回來呢?他相信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個想法讓他既高興又傷心,歸根結底是好過一些,他不總是去想這些,盡量不想,而且?guī)缀跄茏龅?。為什么要想那些遙遠地方遙遠的人事,太不明智。最近他在忙活女兒工作的事,局里現在是越來越難進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只是不知她是否領他的情,他想等她寒假回來再好生說說這個。過年她應該會回來的吧。他現在住在雨露花園十一棟七層,老房子舊城拆遷不復存在了。
太陽光弱了些,空氣還是很熱。他們站在那里,橋下清淺的溪水嘩啦嘩啦流淌。杜兵注意到橋上有人在往這邊看。他的手汗津津的,虛弱無力的感覺讓他惱火。他在褲管上揩了揩手,然后在頭發(fā)和臉上抹了一把。大麻子向前走了兩步,“別這樣,”他看出有些不對,“你沒事吧?”
“會有什么事?還會有什么事呢?”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說。
杜兵平視他的臉,搖了搖頭。
“都過去了?!贝舐樽由斐鍪?。
杜兵目光向下盯著這只粗糙的大手,遲疑地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突突地悸動,握住他的手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問他,他們,那個女人。
“我沒想過別的女人?!彼仡^招了招手,女人走近一點,走到他身旁,他牽起她的手,用溫情的征詢目光看她,女人露出一個純樸的笑,“以后也不會了?!?/p>
他們三個牽在一起,好像一個老人在勸解一對鬧矛盾的夫妻。他魔怔地瞅著這個年輕的女人,隔得近了他才發(fā)現她端莊標致。她的鼻翼,她的膚色,她低頭淺笑的態(tài)度,在白色的日光下無不動迷亂他的心魄,追光燈下羽毛和雪花從天而降,和平的鴿子圍繞在身邊翩翩飛翔。他搖搖擺擺地丟開大麻子的手,走近女人,狂風一樣緊緊裹住,眼淚剎地飚了出來。
他終于鎮(zhèn)定下來,擦臉,囁喏著再次握手,抿緊嘴唇轉身朝橋那邊走去。
他的便帽掉到橋下的水里,他轉悠的時間比他想象的也要久些?;厝サ臅r候他們讓他坐駕駛臺,他拒絕了,他爬上貨廂,抱腿坐在一塊紙板上,上身靠著欄板。車到山頂時他看到藍得近乎透明的天幕和山巒間黑色的樹,一只大鳥一動不動像顆黑點懸浮在半空中,時間仿佛停留在樹林里面。巨大的空白鋪天蓋地迷糊了他的視線,一個頭頂著書包的小伙子在車尾巴上轉瞬即過。他閉上會眼睛,睜開的時候坐在他身邊的馬隊長關切地說還是坐到下面去吧。
“你們在區(qū)里再待一天,清理徹底起來,等會我先趕回去。”他說。
“好的,我叫小張送你。”
“我自己開車,”他說,“我一個人回去。”
卡車已經轉彎下山,跑得很快,腸肝肚肺云里霧里在往下墜,連同早已下垂的胃和陽物,落在車輪之下的坎坷路上。他別過臉,抓住欄桿,讓自己坐穩(wěn)一點。